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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人还没能有所动作,手腕就被轻轻扣住。
他惊愕抬头,恰好撞见晏欺不动声色地抬手盖在他手背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抓握着它,直接摁向自己微松的襟口。
“师父,你……”
“你刚刚绕那么大的弯,无非是想让我安安分分任你摆布一回。”晏欺嘲道,“我现在可算安分了,你为什么又停手了?”
指尖触碰下的肌肤柔软却冰冷,并不是常人应有的温度。薛岚因壮着胆子进去挠了两把,终没再敢继续往下,只好硬着头皮道:“这种事情,我哪敢勉强?你不给点回应,我都不好意思下手……”
晏欺静了片刻,好像就这么给他生生问住了。好半天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反问道:“……你要什么回应?”
薛岚因不太确信地盯着他。少顷,才迟疑不决道:“你好歹……亲我一下,不然光我一人动手动脚的,很……”
话没说完,晏欺真的就凑近前来,挑了个合适的角度,在他颊边蜻蜓点水般地沾了一口。
薛岚因瞬间就呆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一度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在做梦。可稍一偏头,余光下晏欺那张异常平静的面庞近在眼前,是说不出的温和与坦然。
比起往日若即若离的退缩和回避,眼前的晏欺,就这么安稳顺从地陷在软枕里,眼角眉梢染了微许疏淡的柔情——是,真正的柔,也是真正的情。好像所有的凌厉与刻薄,都在此刻无声卸除下来……现在,他只是最初那个“似玉非玉或为玉”的玉,完美无瑕,只让人抑制不住地想要朝他不断靠近。
晏欺自己大概意识不到,他不再执着推拒的反应于薛岚因而言,无疑就是一种盛情难却的邀请。
【有删节,你们懂的】
晏欺瞬间就僵滞了:“你简直是……”
薛岚因饶有兴致道:“我简直是什么?”
“……畜生。”
“谁家畜生能把你伺候得这么舒服?”薛岚因笑眯眯地将晏欺抱了起来,架在臂弯里,洋洋自得似的打了个转,“嗯?够不够舒服?够不够快活?”
晏欺让他折腾得够呛,仿佛很想躲让偏又不能,便只好侧头讷讷道:“行了……差不多闹够了,该歇息了吧?”
“哦,你算是交代了,也就完事儿了。”薛岚因突然停下来,满脸幽怨地撑在他手边,不高兴道,“那我怎么办?你自己爽了,就扔下我不管了?”
晏欺好像很怕他了,简直是各种花样层出不穷,这会子掀过一旁的被褥罩在身上,一股脑地缩回王八壳儿里,勉强伸出半截胳膊朝外一指,道:“你……你去找个花瓶,自己随便弄两下就成了。”
薛岚因眉心猛地一跳,竟活活给他气笑了出来:“花瓶?好好好,我这就去找个花瓶,找个花瓶……”说罢果真就上下捣腾地,像在翻找什么东西。晏欺听着声音不对,刚从被褥里探出半颗脑袋,人就已经被薛岚因整个儿翻了过来,惊恐仓皇之下,连忙又出声问道:“你又做什么?”
薛岚因面不改色地捏着床角那只小瓷盒,随口敷衍他道:“找花瓶啊。”
盒盖被他小心旋开,入了骨的草药清香霎时扑面而来,晏欺连骂人的心思都直接压下去了,好奇得打紧,忍不住小声问他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软玉脂膏。”薛岚因冷冷斜他一眼,继而添油加醋地出言酸他道,“人家云翘小姑娘说了,晏公子一双纤纤玉手,免得让北域风沙给蹭破了皮,特地送你这小玩意,有事没事擦两下,还能顺便想想她。”
“云翘?”晏欺愣了愣,大概在云翘还是云盼两个人之间踌躇思考了一会儿,慢慢才反应过来,估摸着自家狗徒弟是醋坛子翻了,便无奈又上前去握他手道,“我又用不着这个,大男人没事擦什么手?明早把东西拿去还给人家,不然白糟蹋姑娘那点心意,要遭天谴。”
“……晚了。”
晏欺闻言声音一停,再抬头时,便见薛岚因那混账小子半边的手指已没入瓷盒底端,几乎是毫不怜惜地,直接朝外带出大量馥郁粘腻的软状膏体,全数抹在指尖,依次摊开涂匀。
——今夜,分明还漫长得很。
【有删节】
第68章 坦诚
两人保持相互依偎的姿势躺了很长一段时间, 静默许久, 薛岚因忍不住微微欠身起来,摸了摸晏欺逐渐有些回暖的身体,竟出乎意料地生出几分高兴:“师父, 你身子不冷了。”
晏欺喉咙发干, 完全懒得理他,木头人儿似的缩墙角里,动都没动一下。薛岚因也不怕他嫌,转身便披了衣裳下榻穿鞋, 窸窸窣窣的不知又在捣腾什么。
晏欺算是被这混账小子折磨出疑心病来了,生怕他又玩出朵什么新的花样,赶忙支起半边酸胀难忍的身子, 哑声追问道:“……你干什么去?”
“打水,伺候您老人家更衣。”薛岚因瞥了一眼晏欺胳膊上挂那两串儿布条,白天还是齐齐整整一件,眼下已被汗水和体/液混合浸湿了大半, 皱巴巴的实在不成样子, “就这样,你还睡得着?”
“慢、慢着, 我跟你一起,嘶……”晏欺挣扎两下,方想跟着一并跳下床榻,半晌偏又五官扭曲地摔坐了下去,堪堪倒回那张坚/硬如铁的木床板上, “嘭”地一声闷响,砸得薛岚因一个心肝胆颤,又飞速折回去将他扶稳道:“你这又是干什么?我说我去打水,你莫不是想替我扛?”
晏欺一时无言以对。
薛岚因一双黑眼珠子提溜转了两下,忽然就笑了,蹲下去,探出一指刮着他的鼻尖道:“怎么,乖徒儿把你弄舒服了,不舍得人家走了?”
晏欺神色骤凉,登时一巴掌将他拍出老远:“滚,快滚!”
于是乎,乖徒儿就这么听话地滚了,一路哼着小曲儿,心情当真是好得打紧。
彼时夜已过半,北域漫天的黄沙似也浸入了短眠,风虽未停,但犹自温顺地卷在无尽的长空里,如斯沉溺,亦是肆无忌惮的静谧。
薛岚因没敢在外耽搁,理由非常荒唐,约莫是怕他师父想他。然而实际上,当他扛满一大盆清水洋洋洒洒奔回屋里的时候,晏欺已经窝回被褥里躺下了,双目微闭,似已睡得深沉。
薛岚因从没见过自家师父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印象里,他总是一尘不染的整洁,袖口上沾粒灰都要皱着眉头立即揩掉,可能这一次是真的太累了,他甚至没顾得上将软枕从腰后拿开,就这么衣/不/蔽/体地蜷缩在半片软薄的被角下,披散的长发顺着床沿的褶皱铺展了一路,像是天外刚落下的一层积雪。
他的师父,就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即便浸在世间最为污浊狰狞的泥土里,他也依然干净纯粹到让人神魂颠倒。
薛岚因眼神泛空盯了他半晌,待回过魂来的时候,方想起拧干水盆里快要泡烂的一方巾帕,小心翼翼地,沿着晏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下清理擦拭。
他的身体过了亢奋的那段时间,就不再温热了,第二次触碰的时候,便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薛岚因特地打了一盆热水,又怕他着凉,清洗过后的部位就迅速拉来被褥裹上,不过他睡觉的姿势确实是令人发指,煮熟的虾米一样躬着腰身,仿佛很怕冷的样子,薛岚因费了好大的力气挪动他的手肘,结果一个没注意,还是将人碰不小心醒了。
晏欺目光昏沉,勉力自睡梦中眯开一双疲惫的眼睛,修长的小臂抽出来支起半面额角,雪白的长发亦随之缓缓垂落在侧——
恰是借着这样一个微妙的角度,薛岚因稍稍凝眸,视线往下,正好集中在晏欺耳后大片阴影埋没的发丝之间。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里藏着一小束非常隐秘难辨的黑发。
“你看什么?”晏欺见他眼睛都直了大半,忍不住低低出声问道。
薛岚因犹豫一阵,还是俯身跪上床沿,探出手指,一丝不苟地拈起那束乌黑的长发,格外好奇道:“师父为什么会有黑发?之前好像也看到了,不过没出现这样多。”
晏欺眸色微滞,似乎有片刻的惘然。但很快又扬手将他挥开了,偏头缩回被褥里,颇不耐烦道:“别动!”
“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了,你也别凶。”薛岚因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把狗爪子撤了回去,改换了沾湿的巾帕继续为他擦身,“那么大火气干什么?我又没说难看……”
晏欺自己大概也觉得反应是有些大了,消停半晌,声音缓和下来,继而漫不经心地道:“人只要活着就一直在变——体型变胖变瘦,头发变黑变白,不都是正常的,你稀奇个什么?”
这话好像说得是没什么错,但听起来就总归有点别扭。薛岚因头一回让晏欺给噎着了,老半天憋不出话,好不容易拐过弯儿来了,才唯唯诺诺道:“别人那是变老了,头发里自然会冒出两三根白的。你……都这样了,难道还是返老还童不成?”
“嗯?”晏欺一听,差点就冲去桌上拔剑了,无奈于这一身难忍的酸痛,衣服也才刚巧挂了半截儿,只得隔着一层被褥怒声问道,“你再说一遍?我都哪样了?”
“师父别生气!火大伤肝,我不是那个意思……”薛岚因一见形势不妙,立马就举手投降了,“啪”地一声巾帕随手搁水盆里,转而爬上床榻勾住晏欺腰身,温柔乖顺道,“来,我抱你睡,别和我生气好不好?”
狗徒弟身子热乎,体温也还适中,这一点让晏欺非常受用,挨着躺了一会儿,果真平静下来不少:“薛小矛,你说说,我都‘这样’了,到底是哪样,嗯?”
“不是……我……”薛岚因抓耳挠腮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真没嫌你老!”
“听谁说的?”
薛岚因苦恼得很,看晏欺的样子,仿佛随时能抄起涯泠剑砍他,心里虽咕哝着,嘴上到底不敢造次,遂索性实话实话道:“哎,不就是刚出敛水竹林那段时间,外面那些人多嘴也杂的,天天都在念叨你的故事,我瞧来好玩儿,也跟着听了一些……”
晏欺凤眸微眯,将信将疑道:“……念叨什么?”
“他们说……晏欺一头苍苍白发,姿容却多年未老,许是练就了一身永生不死的邪功。”薛岚因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直到确认他不至于为此勃然大怒,方才壮着胆子吞吞吐吐道,“还说师父您……是个活了快一千岁的……老妖怪。”
“胡说八道!”晏欺简直难以置信,一方面只觉得荒谬可笑,一方面又感叹世人无知愚钝,“我要是活了有一千岁,现在就让聆台一剑派跪下来给我叫祖宗,哪还躲在这块偏僻地方手忙脚乱呢?”
薛岚因闻言略有怔忡,及至偏头望进怀中美人如玉雕琢般的清秀面孔,忽然又轻轻笑了,屏息一吻落在他尚还紧锁的温润眉梢,低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什么岁数了?免得我总是一人窝心里瞎猜。”
晏欺叹了口气,没再犹豫,反是无可奈何道:“有什么好猜的?十六年前在洗心谷与你相遇的时候,我才刚过十七……多大的岁数,值得你们一个个的这样抬举?外人管我叫妖怪,无非是因为恐惧——太害怕了,所以瞎扯出个理由,好让自己心里能稍微舒坦。”
“那年刚过十七……?”薛岚因喃喃一声,倏而目光骤亮,像是欣喜,又带了微许错愕地道,“师父你、你不是吧,我一直以为……”
“以为什么?”晏欺挑眉道,“以为我就是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成天没事装装年轻,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是吧?”
“不是……才不是,你……唉……”薛岚因想说点什么,然而话到嘴边,皆只剩下一声叹息。
晏欺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虚幻了。很多时候,薛岚因甚至会觉得他是个假的,触摸不得,随便加重点力道,他就会碎个彻底——直到今天,薛岚因才逐渐意识到,眼前这样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什么道听途说来的鬼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凡人,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是他近在咫尺的证明。
“师父,我……”
他真的,再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刻心底异常庞杂而又汹涌的情绪了。只能竭力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抱住,几近是语无伦次地脱口说道:“我……我爱你,哪怕你一万岁,百万岁,多老的妖怪都爱!”
晏欺从没奢望过他会予以这样回答。
爱这个字眼,太沉重了,可它又是能够轻易出口的,如若不施加阻拦,就简单到了一种极为纯粹的地步。
——偏偏晏欺如是淡薄疏冷一颗心,却犹自对这份纯粹保持着矢志不渝的忠诚。
他眼眶有点发热。仿佛很想回应点什么,但嘴不饶人的性子依然如故:“你爱我什么?只是那副花瓶似的不俗皮相刚好足够取悦你罢了。真要等到年老色衰那一日,你怕是会避之唯恐不及。”
“不不不……”薛岚因大手搂着自家师父,又开始满嘴荤话地谬赞他道,“跟花瓶比起来,明显还是您更能取悦于我。”
晏欺足足纳闷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指的什么,顿时扬起巴掌要打,不想手刚伸出一半,五指便被薛岚因穿插着慢慢扣住了。
“师父,咱不说花瓶……不说这个了。我问你,那所谓的遣魂咒……对你有没有什么影响?”薛岚因顺势拉过被褥替晏欺盖好,眼底虽还携着笑意,神色已生出几分难得的严肃,“你头发变黑,是不是这个原因?”
晏欺淡淡推开他,转而起身去捞腰下那只软枕:“没影响。能有什么影响?头发本来就该是黑的,多一束出来,不也是正……”
话没说完,下巴被人一手生生扳住。薛岚因低沉压抑的目光垂了下来,略带审视意味地正对上晏欺的眼睛,仿佛在详尽确认什么一般,片刻之余,又不动声色地缓缓撤离。
“你可不要骗我。”他悻悻说道,“你骗我太次了,睁着眼睛净说瞎话,我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没骗你,骗你做什么?”
晏欺侧过脸,五官美好的轮廓浸没在逆光昏暗的线条里,是说不出的柔和缱绻。
“……好吧。”薛岚因顿了顿,随后弯腰躬身,将他彻底带入自己温实有力的怀抱当中,声音低到有些微不可闻,“你明知道就算你撒谎,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晏欺闭上眼睛,像是要出言反驳两句,然而径自沉默一段时间过后,终只是弯过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第69章 是非爱恨,不得其解
次日晨。
埋了沙的北域地区难得下了一场大雨, 仿佛是寒露时前的最后一点倔强。不过硬要说起来, 也依然没几分骨气,先是一滴一滴蛮力掐着,死活舍不得落, 待到脾气突然涌上来了, 就开始天崩地裂地往下砸。
云翘姑娘早些时候起床,忙着在石屋外搭了床被子晒,这会子窸窸窣窣地来了场雨,决堤的黄沙纷纷扬扬地沉了地, 正没完没了地贴往薄薄一层布料上,她又着急赶去给云遮欢梳妆,来来回回几趟过去, 就把晒被子这茬儿给忘记了,可怜那崭新一床被单沾了雨和沙,很快就染得蜡黄,幸而那另一位婢女云盼还算是清醒, 一人撑伞抱了半人高的湿被料回来, 逮着那忘了事的小丫头便轻声问责道:“云翘,你是丢了魂罢, 那么大块被子扔外面,晒雨么?”
云翘这会儿正专注给云遮欢画眉呢,闻了声,两人皆是一个回头,恰见那沙土晕开的被子还在往外渗着脏水, 当真是叫人惨不忍睹。
云遮欢一眼瞅着便来了劲,眉都不肯画了,直望向云翘笑嘻嘻地问道:“说你呢云翘,魂都丢了,一大早就心不在焉!”
云翘红着脸,不晓得在惦记什么,只顾着摆手否认道:“哪有的事,手头活儿攒太多,一不留神就给忘了个干净……哎,反正,被子过会儿我重新洗便是了,你们可别再调侃我了……”
“诶?哪有做了错事,还不让人说的道理?”云遮欢一双好看的柳叶眉翘得飞起,就瞥向她,偏与她抬杠道,“你看你,脸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在思春呢?还是昨天出门没带纱啊?”
云翘一听,脸愈发涨得通红了,性子上来了,就只顾着反击她道:“遮欢姐姐才是,平日里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就起得格外早,又是敷粉又是涂腮的,预备着给谁瞧呢?”
“反正不是给你瞧。”云遮欢一手拿过铜镜,格外明艳的面孔悉数映照在眼底,像是早春才开苞的鲜花。
年轻的姑娘总是千娇百媚得惹人爱怜,云翘在旁看了又是羡慕,又是向往,恨不得早日能扮成她那副模样——云盼却是个明事理的成熟姑娘,只瞧云遮欢着了魔一般地生着痴念,便忍不住想要询问她道:“遮欢,你确定……昨日里来的那位薛公子,就是你二十多年前在沽离镇遇上的那位么?”
云遮欢想也不想,直截了当道:“我觉得……多半不是。”
“呃?不是?”
云盼云翘二人同时一惊,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地齐齐开口问道:“那你这般殷勤……是何故啊?”
“我看你自从去了一趟中原寻印,整个人都特别开心的样子,还以为你找着当初那位公子了呢……”云翘皱眉低喃道,“昨天也是,兴致冲冲的跑出去见他……弄了半天,原来不是啊!”
“虽然不是,但……他俩的模样,是真的像,特别像。”云遮欢面对着铜镜,唇角柔软的微笑已是愈渐出乎意料的甜腻诱人,好似这世间,根本不存在相貌相似的两个人,他们于她而言,即便有所差异,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形重合在一处。
一个人对于过去久远记忆的不断缅怀与追溯,其实是非常不合常理的。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早在云遮欢心底烙下了极度深刻的印痕,旁人也许很难想象她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如此执着,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某些珍爱之物硬生生从身边脱离远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就像是一口甜到心尖儿的蜜糖,沾了块边便被人反手抢走了——那最后爱而不得的渴盼与焦灼,就是一把禁锢她多年的锁。
可能是因为不曾经历过,云盼对于这样复杂的情绪表示并不能理解。她说:“遮欢,哪有这种喜欢法的呀,之前沽离镇上那位,是救了你的命,还帮过你不少忙,但是那些……和咱们现在认识的这位,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啊……”
“对啊遮欢姐姐,你打小惦记那个中原男人,我们都知道,昨天薛公子刚来的时候,我还偷偷替你开心呢。”云翘也面色古怪地道,“但你今早才说他不是,只是长得像而已,你总该不会……就惦记着那张皮囊吧?”
“怎么可能?”云遮欢干笑两声,伸手用银簪固定盘起的发髻,一边左右忙活着,一边神色如常地说道,“薛岚因也不算差呀,挺好玩儿一个人,我每次只要看见他,总能想起二十年前遇到的那位,连名字我都不知道,但就是怎么也忘不了……”
云盼闻言,不由低低叹道:“唉……你还真是成了痴魔。不过遮欢啊,你有那个情,人家未必有那个意啊——你说一个中原男人,本来就很难在白乌族有他自己的立足之地,何况是当族长的男人,那跟让他嫁过来,又有什么分别?寻常大男人家的,受得了这份折辱吗?”
“这怎么能说是折辱呢?当族长的男人,说出去得多有面子?”云遮欢奇道,“再说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让他嫁,他就嫁了,那未免也太好说话了吧?”
云盼摇了摇头,犹自忧心道:“你自己倒是知道事情多不容易,他也本就不是你心心念念那个人,又何必将心思往人家身上砸呢?”
云翘亦是摸了摸鼻子,扭扭捏捏地接了话道:“我也觉得,薛公子同晏公子感情是真的好,遮欢姐姐要想留薛公子在白乌族,他们师徒两个不就散了吗,晏公子心里肯定不舍得呀……”
云遮欢刚想说点什么,忽又不知哪跟筋被人给碰歪了,愣是一个猛子抬起头来,直瞪着云翘皮笑肉不笑道:“我说云翘,你管那个谁叫什么?”
云翘茫然道:“谁?晏公子?”
“哎哟!你可真是……笑掉我的大牙!”云遮欢呲牙咧嘴地笑着拍桌道,“你叫他……‘公子’?你知道人家多大的岁数,就跟着瞎喊公子?”
云翘耳根一红,有些心慌意乱道:“什么啊?我瞧着他很年轻,也很漂亮啊,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喊公子又有什么不对?”
“你瞎啊!他头发那么白,怎么着……也得有一百来岁了吧。”云遮欢翘着腿装模作样地往靠椅上一横,好似在有意模仿晏欺平日里居高临下的冷傲姿态,“云翘你是不知道,这个臭老头子脾气不是可一般的差,我昨天算是见识到了……”言罢,兀自又将双目一眯,嘴巴一撇,阴阳怪气地净拿鼻腔哼唧道:“‘你这是在威胁我?’——‘怎么?想拉我一起下水?’”
——别说,学得好像真有那么几分意思,净将晏欺说话那股子嘲讽调调挤出来了,听起来还怪渗人的。
云翘云盼两个丫头在旁听着看着,都不约而同地惊呆了——但见云遮欢如今这般反应,多半是非常不喜欢晏欺的,可她偏偏又对人家的宝贝徒弟感兴趣,那又怎么能成呢?
云翘低垂着眉眼,偷偷觑着云遮欢大手大脚专程用以抹黑晏欺的样子,仿佛很想为自己看人的眼光开脱:“遮欢姐姐,你这样不行,要真想要晏……晏公子把他徒弟让给你,你总不能惹他生气吧,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才有机会结这个亲家,不是吗?”
“那我应当待他如何?”云遮欢冷冷一笑,复又敛了面色,继续拨弄桌边大堆摊开的首饰,百无聊赖道,“我不能惹他生气,可他那副德行,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他一笔债似的,难不成还得要我哄他?”
云盼略加思忖一番,方缓了声音,耐心开解她道:“遮欢,晏先生现在是族里的贵客,人人眼里盼着盯着,老族长可是一心指望他能解劫龙印的——你说你啊……就算不为薛公子的事情做打算,多少为了咱们白乌族,得和他暂时处好关系吧?”
处好关系?
……她和晏欺?
云遮欢斜眼看她:“照你这么说的……如何处好关系?”
云盼道:“你难得起这么大早,不如送些吃的过去给他,老人家爱吃的糕点啊米粥之类的,一样拿上一点儿,趁机多打听一些劫龙印有关的事情,这一来二去聊到一块了,不就关系好了么?”
骤然闻言,云遮欢险些一蹦三尺高:“你、你……叫我给那姓晏的送饭?”
云盼点头道:“不然呢?薛公子不也跟他在一处么,你若过去同他们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顿早饭,岂不是一举两得?”
“不去……我才不去!”云遮欢翻了个白眼,一拍桌子,径直瞪向角落里的云翘道,“云翘,你去!”
云翘浑身一僵,当即瞠目结舌道:“啊?什么?”
“你亲自过去,送趟早饭给那位晏先生,顺便……顺便多帮我说上两句好话。”云遮欢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才懒得跟他坐一张桌上吃饭,要命……”
第70章 师父他特好欺负
秋时这场瓢泼大雨, 来得实在是急不可待。早前还热得躁人的天气, 转眼便染了寒凉,那雨仿佛是绵里藏针,渗在周遭黄沙翩飞的干燥空气里, 顷刻成了透骨的尖锐冰冷。
云翘撑伞站在石屋重重相隔的长帘之外, 手里还提满了各式刚出炉的新鲜早点,正迟疑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
云遮欢一句话命令下来,非得逼她一个小丫头去哄着晏欺,拿些好吃的东西伺候着不够, 还要多说两句耐听的好话。
然而这会子屋门紧闭,里头没什么声音,她又不敢贸然进去, 万一人在歇着还没来得及醒,岂不是闹了个大尴尬?
一时正犹豫纠结得厉害,门外那一层厚重的长帘忽然就被人掀开了,一张笑意盈盈的俊脸毫无征兆地探了出来, 桃花眼里缀了几分晨时的浅光, 尽是说不出的明朗开阔。
云遮欢说的确实没错,薛岚因这样一个人, 长相耐看,脾性也是不可多得的温和谦顺,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孩子气,真要挑来做夫婿了,怕还是得人姑娘家的耐心宠着他。
云翘盯他盯得出神, 险些将手头的活儿都给一并忘了,好在薛岚因还是个醒的,大手一挥,硬是在她面前招呼道:“云翘姑娘?哎,云翘姑娘!大早上的杵门口干什么呢?偷看我家师父美人儿睡颜么?”
话音未落,屋里那位美人儿冷淡如斯的声音已自耳畔悠悠传来:“……薛小矛,你要喜欢瞎讲话,就站外边,讲够了再滚进来。”
薛岚因听罢“嘶”地一声,赶忙放下长帘往回处钻,云翘趁乱朝里屋偷瞥了一眼,见晏欺原是醒着的,就是气色不大好,彼时整个人恹恹窝在桌前的木躺椅里,像是病了,但仔细一阵看来,又不像是那么回事——反正云遮欢说他总不高兴,这个倒是千真万确,从昨天刚来到现在,就没人见他咧嘴笑过,万年绷着张脸,白可惜了一副秀美撩人的五官。
——也不晓得昨日她鼓起勇气送出去的那盒软玉脂膏,他究竟有没有打开来用过。或许是没有的,又或许……薛岚因压根没能成功转交给他。
云翘心里难免有些失落,故而默默将目光从晏欺身边偏移,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一旁薛岚因的身上。
说起薛岚因,他也算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徒弟了。眼下瞧着自家师父心情不佳,薛岚因便凑上去亲自为他倒一碗茶,瓷勺轻轻捏在手心里,一丝不苟地舀水对着人唇缝里喂,晏欺见状却是漠然扭头,明显带有抗拒的意思:“东西放下,我自己来。”
“不,让来我喂。”薛岚因端着茶碗,犹自撒娇似的同他耍赖道,“你不是不舒服吗?不舒服还不肯让我伺候,净知道逞强。”
晏欺并不领情:“我自己有手有脚,犯得着让你来伺候?”
“哦。”薛岚因一本正经地斜觑他道,“你昨晚让我伺候得那么舒服,怎么今天……”
“行了,你要来就来,废什么话!”
晏欺不知怎的,突然就直接妥协了,匆匆低头就着一只瓷勺小口喝茶,那样子窘迫而仓促,还隐隐带了一丝狼狈。
薛岚因一面握着瓷勺给他喂水,一面抿紧嘴唇强忍笑意,半晌手都在抖了,晏欺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当即抬起头来,一把将他挥开道:“你伺候什么伺候?分明就想着玩儿我吧,混账东西……”
“哈哈哈哈,师父,别生气别生气!”薛岚因登时眉开眼笑,伸出一指将晏欺皱起的眉心轻轻抚平,温柔出声道,“你还疼吗?一会儿让我替你看看吧,也许是哪里伤到了。”
晏欺眼角抽了抽,很是不自然道:“用不着……只是没睡好,有点累。”
薛岚因轻声哼哼道:“我早说了,哪有你那样蜷着睡觉的,掰都掰不直,手给你垫着你还不要……”
话正说至一半,晏欺立马清了清嗓子,示意他门口还站着个外人。薛岚因应声回头,便见云翘还抱着满手东西在外干守着,忙是醒过神来,起身赶去迎她进门道:“云、云翘姑娘,快进来罢,屋外飘着雨呢,莫要淋湿了着凉……”
云翘自己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似的,面红耳赤地掀开长帘踏过门槛,依次将手中菜碟餐盘列在桌上摆好,一样接过一样的,大多是些清淡的流食,搭配几份细嫩轻软的糕点,四下蒸腾着袅袅烟雾似的热气,香味儿可够足,但乍一看全是清汤寡水的,着实叫人提不起食欲。
“遮欢姐姐惦记着二位没用早点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