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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特地让族里会做中原菜的厨子赶着做了两道,着急就直接送过来了,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云翘悄悄盯向晏欺那张不咸不淡的侧脸,想起云遮欢之前对她的嘱托,便又忍不住试探性地开口补充道,“遮欢姐姐还说了,晏公子……哦不,晏先生是咱们的贵客,是来帮助咱们破解劫龙印的!所以……特别想要同您处理好关系,今早这些吃食,就是专程为您准备的,很费了一番功夫呢,希望晏先生用得开心,私下也能为她指点一二,毕竟咱们以后也是一边儿的人了,对吧?”
云翘嘴笨,人也不够机灵,说话更是直来直去的——边际着过了头,话就变得不再那么顺耳。她自己大概觉得意思表达清楚了,晏欺反是借此一举将云遮欢的心思揣摩了个通透,因此不动声色,也并不发表任何感想,倒是薛岚因那口无遮拦的小子混账惯了,径自打量一桌看着没味儿的米粥小点纳闷又好奇道:“你们家小族长想和我师父处理好关系,送来这一桌如此……清淡的吃食,是为什么呢?中原人家常吃的菜,可没说不放油吧?”
云翘闻言,尤是热心与他二人解释道:“唔,遮欢姐姐说,晏先生上了年纪,身子不大利索,想必也碰不得重油重盐的东西,所以吩咐厨子仔细熬了小碗的人参稀粥,糕点里也是掺了不少红枣莲子类的补品,养生效用都是极强的,老人家吃了保准喜欢!”
如是听罢,薛岚因只觉背后一股子寒意油然而生,方要开口阻拦些什么,忽而听得晏欺在旁古怪一笑,顺势抬手取过桌边竹筷,拈了一块勾花边的小软糕放在碟子里,看起来仿佛很给面子地说道:“未来族长遣人送来的好东西,我这把‘老骨头’自是要心怀感激地收下。毕竟,人家也是在用心办事——你说是吧,乖徒儿。”
“啊?”乖徒儿狠狠愣了一下,良久方才动了勺子,战战兢兢给晏欺盛粥道,“师父高兴便多吃点,瞧你瘦得一把骨头,出去一阵风就能将你卷跑了,我上哪儿找去?”
晏欺不语,仅是兴味索然地低头舀粥,并未真正动口。哪知站边上的云翘正巧听见薛岚因一番胡言乱语,一个没忍住,“扑哧”就笑出了声来,引得师徒二人皆是侧目,同时又自知失礼,赶忙伸手将嘴捂住。
薛岚因见此当然不肯放过,一手还捏着半块糕点,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到:“云翘姑娘,你笑什么呀?”
姑娘家的完全遭不住问,一时支支吾吾的,见晏欺也在朝她看着,便红着脸讷讷对他二人说道:“实不相瞒,遮欢姐姐近来总在念叨薛公子的好处,一直夸您性子温柔,说话也讨喜,常能逗人开心……咱们刚开始都不信呢,直到今日见得公子如何幽默风趣,才知姐姐原来说的都是真的……”
晏欺尚在不动声色,薛岚因面上已是染了几异样,像是对这番夸赞诚惶诚恐的样子,完全提不起劲地说道:“云翘姑娘,你这话说的……我可受不起啊。师父平日里,最嫌我一张大嘴巴花言巧语,不惹他生气就不错了,哪还真能逗人开心?”
云翘人没什么心思,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捅人心窝:“……可是薛公子,终有一日,你要一个人成家立业,届时你师父不可能跟你一辈子吧,总要离开你的不是?不如……”
“不会!”
这样一个问题,对他们师徒两个人来说,都是非常敏感而尖锐的。薛岚因脸色瞬间就变了,反应尤其大到出乎意料:“我师父不会离开我的!”
音量陡然增高一节,险些当场就失控吼出声来。以至于晏欺都被他骇得眉心一跳,下意识从桌底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小矛!”
薛岚因反手将他五指死死扣住,力道大到骨骼都在咯咯作响。及至半晌方才静下心来,再看云翘时,人家姑娘半张小脸都给吓得白了,哆哆嗦嗦地站角落里,一句话都不敢再开口多说。
“抱、抱歉……是我有些激动了。”薛岚因眼睫微颤,稍稍缓了声音,勉强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云翘姑娘,你可能对于我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了解,但是像方才那样的话,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云翘仓皇点头,甚至没胆再出声应他两句,但那一双眼睛里仍旧跳跃着疑惑不解的情绪,好似始终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说法并没有任何错误。
薛岚因回身与晏欺对视一眼,后者欲言又止,仿佛很想说点什么,却被薛岚因抢先开了这个口:“云翘姑娘,我不知道你和你们家小族长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反正……我并没有成家娶亲的打算,这一辈子,我只想守着我师父,他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晏欺眸色一黯,被人紧紧握住的指节试图往外抽开些许,然而还没挣出一半,薛岚因已顺势朝上将他腕骨用力勾住:“师父要是想偷偷离开,我就去找根麻绳将他绑起来,从头到脚都捆实了,看他一人能逃到哪里去……”
他这番话明显意有所指,晏欺自然听出来了,云翘却是个没开窍的,只觉此般想法乃是病态,甚至平白让人生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试问谁家徒弟敢这样与师父相处的,且不说绑起来还是不绑,两个大男人互相黏和着过一辈子,怎么想也不大合适吧?
但见他师徒二人面皆坦然,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云翘心里忐忑,又无从出口,再三思忖过后,第一反应就是脚底抹油似的立刻开溜,不料方一朝后回转半边身体,就地撞上一人沉厚稳实的胸膛,匆匆抬头一看,一张小脸不由再次白了大半:
“从、从……枕?”
第71章 线索
“……岚因兄弟待晏先生情义如此深厚, 着实是叫人唏嘘佩服啊。”
从枕单手摁下云翘半边瑟缩的肩膀, 另一手缓缓掀开头顶相隔数层长帘,轻笑着跨过门槛大步迈入里屋,似调侃非调侃地对薛岚因道, “只是你这话一会儿要是让遮欢听见, 难免又要伤心生气了。”
薛岚因怔然回神,正对上从枕一双锋锐眼眸,随后敷衍一笑,起身诚恳邀他落座道:“从兄怎么突然来了?”
从枕衣角还飘着雨花溅湿的痕迹, 可见屋外雨势并未减弱,幸而他也不大在意这点小事,顺手拉了把椅子在晏欺身旁坐下, 面不改色地继续道:“下雨天潮,方才遣人下地给劫龙印换了趟血,完事儿了便顺路过来瞧瞧……”言罢,又是神色诡谲地朝他二人扫过一眼, 看似轻描淡写地道:“刚进来就听见岚因兄弟这番豪言壮语, 说实话……我还有些吃惊。”
薛岚因不以为意道:“吃惊什么?”
从枕摇了摇头,语气平缓道:“遮欢如今年纪已经不小, 往后继承族长之位,身边断然不可无男子撑腰——我看前段日子在沽离镇的时候,你二人似乎交谈甚欢,刚好遮欢对你也表现得格外中意,所以……一直想着什么时候, 能干脆结了这门亲事,一方面圆了那丫头的痴念,另一方面,你和晏先生也能得到白乌族的照拂,这样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薛岚因听闻此话,不由皱眉失笑道:“从兄这是哪门子的奇怪想法?早前在沽离镇的时候,我就同云姑娘把话说明白了,这一生,我只想和师父永远在一起,别的谁也不要,也从没想过要和哪家姑娘成亲。再说了……”
他声音一顿,约莫是想起了什么,但又不大方便开口,从枕自他眼神中隐约瞧出端倪,便忍不住追问道:“再说什么?”
“从兄打小跟着云姑娘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她心里挂念的那位,根本不是我吗?”薛岚因倏而叹息道,“找个样貌相似的人来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难道不会觉得荒唐可笑么?”
从枕当即面色一滞,略有难堪道:“这……”
“慢着。”
此话既出,不知何故牵动了在旁沉默已久的晏欺:“……你刚刚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呃?”薛岚因回身看他,不明所以道,“师父怎么了?”
晏欺目光微动,似是若有所思道:“你说样貌相似,是在指的谁?”
薛岚因方要开口出声,从枕唯恐他一张烂嘴添油加醋,急忙赶在先前脱口解释道:“晏先生有所不知,这些旧事,都是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遮欢那时年幼不懂事,让人拐到沽离镇里差点丢了性命,后来有幸被一位好心人捡去照料一段时间,她就从此惦记上了,这么多年不曾忘记过——而那位好心人……好巧不巧的,就和岚因兄弟容貌相似。她自己说的,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盼她能早日将这梦魇解除了,所以一直以来在这件事情上,没少为她花过心思。”
晏欺本不是什么爱八卦的人,但这会儿一双眼睛低低垂着,敏锐中隐透着一丝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异样情绪。薛岚因自然也没肯闲着,偏头盯他看了一阵,脑子里不禁模模糊糊的,也跟着整理规划出一点事情相关的虚幻雏形。
二十年前在沽离镇,云遮欢自称遇到了那个和薛岚因模样相近的陌生男人,但于同一个时间拐点的不同背景下,中原武林恰也处在风云动荡的最鼎盛时期——劫龙印一事彻底公开于众,而各方大小势力分别对此虎视眈眈,想方设法欲将其据为己有,最后出来致力于平息纷争的,还是一心向善的丰埃剑主秦还。
晏欺和易上闲都有提到过,当时的西北诛风门妄图控制活剑血脉来强行破印,其中带头抓捕薛岚因和另一名活剑族人的关键人物,就是诛风门的左护法闻翩鸿——但是闻翩鸿后来死了,另一名活剑族人也逃之夭夭,这条线索也就彻底断开了,可能因为时间隔得实在久远,很难有人会将两件驴唇不对马嘴的事情拼凑在一起,但只要绞尽脑汁想到那个点上了,某些盘踞在心头已久的困惑与迷茫,就会抽丝剥茧般一层一层地迎刃而解。
这是头一回,狗徒弟那颗冥顽不灵的破脑袋瓜子,比自家师父转得还要快。薛岚因转头凝向一旁面色仍是恍惚的从枕道:“从兄,我记得云姑娘当初和我说过,那人在救她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另外一大群人赶上来带走了……这些人大概是个什么样的特征,她有向你们提起过吗?”
从枕垂下眼眸,仔细回忆了好一段时间,才含含糊糊地道:“遮欢那会儿人才四岁,我们派人找着她的时候,人都已经吓不清醒了,只反复哭喊着说人来了很多,黑压压一大片,非常可怕……等等诸如此类毫无头绪的话。”说罢声音一停,又忍不住心生疑顿道:“不过……你们突然问这些旧事,又是做什么呢?”
晏欺目光一偏,从枕立刻会意过来,回头对身后迟迟站着不敢吭声的云翘道:“云翘,你先出去罢,遮欢那边还有几间屋子等着你去收拾。”
云翘应声点头,自知不宜久留于此,稍一转身,便匆匆掀开长帘退了出去。晏欺略微抬头,见人已经撑伞渐渐走得远了,方沉下声音对从枕道:“我明白你心思一向机敏过人,有些事情,你们那性子魔怔的小族长……怕是一时接受不来,但如果换成是你的话,应该能够做出最为理智的反应。”
从枕眉心紧蹙,像是意料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一般,仅是抱拳弯下腰去,一字一顿冷静地道:“晏先生但说无妨。”
晏欺微微颔首,直截了当道:“我那日在璧云城中遇见谷鹤白,曾刻意将他头上那层帷帽揭开过一次。”
从枕神色紧绷道:“……谷鹤白?”
“他的容貌,和我徒弟……相似到了一定程度。”
此话一出,从枕当场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愣是将身旁好不容易沉住气的薛岚因都给吓得浑身一颤,险些随他一并狠狠摔坐在地。
“我的天……”他仿佛从未经历过这般荒诞无稽的说法,一时听来竟觉得非常可笑,然而事实却使他根本笑不出来,哪怕尽力想要弯一弯唇角,所做出的表情也扭曲到几乎变形,“这天底下,哪来这样巧的事情?晏先生,你、你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晏欺叹道:“……我又不是瞎。”
“可这……也太荒谬了,幸好……幸好没让遮欢知道,不然难保她不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从枕扶额试去鬓间一缕冷汗,尤是虚惊未停道,“我真不敢相信,遮欢从小念念不忘的……会是那样一个人。也许……也许是弄错了什么,这世上,说不定还有第二个和岚因兄弟长相类似的人呢?”
薛岚因倏然闻言,不由苦苦笑道:“一个就够受了,哪还来两个三个?从兄不妨仔细想想,我们之前不是一致猜测,谷鹤白的身份背景非常特殊么?”
从枕到底人还不傻,震惊之余,也不忘稍有醒神道:“你是想说……诛风门?”如是一想,忽又觉得茅塞顿开,万千思绪亦纷纷随之接踵而至:“对啊……诛风门!谷鹤白如果曾是诛风门中人,那么杀人夺皮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事!”
“正是如此。”薛岚因道,“那位多年前出手救过云姑娘的好心人……很有可能还是我哪位多年不见的亲戚,但我过往记忆有损,一样也不记得,而那个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留在这世上的,只剩下一张与我模样相似的皮囊。”
从枕喉头一哽,有些艰难开口道:“照你这样的说法来看,遮欢怕是无缘再与那人相见了?”
薛岚因点头道:“她这一别,便是与人阴阳两隔,再怎么喜欢惦记,总不能一辈子奢望一张空皮囊吧?”
从枕哑然道:“可是……”
“行了。”手中瓷勺“叮”地一声磕回碗里,晏欺起身下了躺椅,转而抬手将那窗前积灰的长帘掀开一条缝隙。
屋外雨还没停,隔着一层平坦窗台四散飞溅,大滴大滴地袭至地面,顷刻落成数粒凄冷的碎花。
“生死面前,谁还有空计较那点儿女情长?”晏欺不露声色道,“眼下劫龙印让谷鹤白拿捏了一份在手里,你们那位‘智勇过人’的小族长……可还拎得清孰轻孰重么?”
从枕面色一变,当即抱拳埋头至更低道:“晏先生,这件事情,请容许我私下做主……勿要如实告知于她。”
晏欺侧目道:“不告诉她?”
从枕道:“……是。”
薛岚因在旁坐不住脚,不由得悻悻反问他道:“从兄,事已至此,你还想瞒她到几时?这……日后总要和那姓谷的打交道,届时若不慎露了馅,她难保不会闹个天翻地覆啊。”
从枕目沉似水,一时抿紧牙关,竟无话可说。倒是晏欺闻言略微垂眸半晌,沉吟出声道:“确实……要现在说与她听了,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索性一瞒到底也罢,至少在劫龙印破解之前,她能稍微安分一些。”
薛岚因忍不住小声道:“师父,我觉得这样不行……”
“没别的法子。”晏欺拂手放下窗前长帘,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随后便不再执着于此,继而转过话题,又向从枕道:“另外,关于这件事情,我还想向你们打听一人……”
从枕喃声问道:“谁?”
“二十年前,西北诛风门左护法——闻翩鸿。”
——晌午方至,大雨仍旧未歇。
白乌族领地重重石屋交相环绕的偏僻一角里,赫然设有一座竹舍。竹舍年久失修,显然有多处破损,许是平日少有人光顾的原因,逐年累积的灰尘将四面苍翠的竹栏染至脏污,着实古旧到叫人咋舌。
“白乌族对于当年各方争夺劫龙印的讯息收集得并不完整,如今保存在族内的部分记载,也只剩下这残缺不齐的一些了……”
从枕弯腰伏往竹舍里间一阵翻箱倒柜,沿途不知惊起多少沙砾石灰,及至好长一段时间过去,方从底端最为隐秘的一处矮脚柜里,搜出一纸半卷泛黄的残页。
晏欺半条腿卡在门槛之外,以袖拂面,伸出一指匆匆将之拈过搁在掌心,仔细低头翻阅一阵,却仅从其舛错不齐的白乌族文字间,见得寥寥几张粗制图画与当年一事勉强沾边。
“白乌族先祖虽从属于活剑血脉,但自从一开始活剑一族覆灭并产生分支的那一刻起,历代白乌族族长都选择与活剑族人划清界限。”从枕道,“只有这么做,才能在逐年累月的过程中,渐渐消除人们对于白乌族人的过分贪婪和觊觎——所以二十年前,当闻翩鸿带头对活剑族人进行大肆搜捕的时候,老族长很可能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档子事。”
“你们族长……当真是一代比一代心大啊。”
门前沾了雨水浸湿的廊角下,薛岚因抱着雨伞吊儿郎当地斜坐在最后一级砖石台阶边,百无聊赖地伸手把玩晏欺袍角缀下的穗子,倏而后脑被晏欺不轻不重地曲指敲了一记,头顶低淡平缓的声音亦是悠悠传入耳畔,俨然里带了些许无奈:“这也是没有办法,他们需要一个足够平安的环境繁衍后代,振兴部族,就必须与活剑族人彻底脱离关系。”
薛岚因抬眼望他半晌,刚想要反驳点什么,冷不防被从枕先一步开口说道:“当初夺印之争在中原武林内部造成大量伤亡,明里暗里所发生的刺杀事件不在少数,很难从以前保留的文字记载中瞧出端倪……晏先生是想到了什么?不如说来让我们判断判断?”
晏欺将手中仅有的几张纸页轻轻一卷,递还了回去,似无意迟疑一阵,方才缓声开口道:“闻翩鸿此人,最早是在劫龙印现世的时候崭露头角,但还没能等他兴起多大风浪……人就死了,留下一个薛小矛在洗心谷,还有一个……不知所踪。”
听闻至此,薛岚因心下猝然一动,又赶忙偏头向从枕道:“哎从兄,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在沽离镇的小面摊旁落脚的时候,那里的伙计给我们说过一些有关闻翩鸿的旧事?”
从枕凝神想了想,很快便应声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伙计嘴里说的,无非是些民间流传的故事,浮夸过头,不足以当真。”
晏欺听罢一愣,显然有些不知所谓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薛岚因无声与从枕对视一眼,好像突然被人戳破了什么隐藏已久的小秘密一样,相继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心虚之色。
这一下,不知尴尬沉默地过了多久,倒让晏欺自己先反应过来了,当即眉目一挑,尤是略带嘲讽地道:“我想起来了。”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面有愧色道:“师父……”
——原是那阵子薛岚因一颗熊心豹子胆及时发挥了作用,将伤重的晏欺一人封实穴道困在客栈的小黑屋里,自己则连同从枕云遮欢三人一起跑得没了踪影,全然没再回头去管自家师父死活。
事后,是在沽离镇的小面摊里遇到一个不嫌话多的打杂伙计,才无意听他提及了早年时期闻翩鸿那些惨绝人寰的曲折经历。
“那伙计的叙述并不详细,只说闻翩鸿犯了大错,遭到同门中人一路追杀,最终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从枕道,“诛风门中杀人手法一贯如此,做事干脆利落,从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所以,这也导致了事情的本身存在某些漏洞。”晏欺凝眸道,“也许……当年那个惨遭同门中人杀害的闻翩鸿,压根就没死呢?”
第72章 乌纱帷,旧人颜
时值九月秋盛, 南域已是一片落叶飘摇, 枯木凋零的凄哀景象。春夏时期温润的水土,此刻亦是渐渐结了薄霜,猝然填满空气中每一处拥挤不堪的缝隙, 无一不在尽力彰显着秋日寒潮的降临。
聆台山上多年防御结界未断, 白日里长期沐浴室外温暖柔和的光束,及至秋后每每入了深夜,阴冷的晚风便如利剑渗入骨髓,霎时带来无可避免的刺寒。
沈妙舟每隔数日便会下山补买药材, 大部分草药都是需要现摘现晒的上品,价格昂贵且不说,多雨的秋季山路坎坷泥泞, 她这柔弱的身子骨来回一趟折腾就是整整一天,有时候药铺的老板都不忍看下去了,旁敲侧击地劝说几句,她偏不听, 定是要亲自着手为莫复丘准备最好的药材, 怎么也不愿叫旁人代劳。
然而,不论她再怎般照顾得细致周全, 莫复丘那一身顽疾就像是刻意在与她作对一般,从未有见好的那一天。尤其是如今天气转眼到了秋冬,一双寒腿带来的钻心疼痛常常折磨得他彻夜难眠,往往他一醒,还会伴着难以隐忍的剧烈咳嗽——她就睡在他枕边, 一并被闹醒了,却憋着不曾出声,只将一双耳朵悄悄捂着,反反复复过着身心俱疲的日子。
沈妙舟原本以为,这些微小的细节,莫复丘不会留意到。
但事实上每次当她捂紧双耳试图缩回被子里的时候,他只需稍稍一个偏头,便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后有一日夜里,她照例为莫复丘送去煎好的汤药,却发现他意外的并未早早歇下,而是一动不动地扶额倚在桌前,似在出神想些什么,手边低矮的油灯已然燃至枯竭,彼时正忽明忽暗地跃动着脆薄如纸的光晕。
沈妙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继而径自走了过去,将药碗轻轻搁下,低柔出声道:“大夫说了,入了夜便该直接躺下歇着,褥子我昨日已替你换过厚一些的,你快去试试保不保暖。”
“妙舟……”莫复丘蓦然醒过神来,同样温声向她道,“辛苦你了,我……过会儿再睡,手头还有几件要事没理清楚,先不着急。”
沈妙舟略微低头,见他桌上还摊着几样竹册,其间横竖载有少许人名,粗略一扫,皆为门下一众耳熟能详之人,一时心中生疑,不禁又一次开口问道:“你整理这些做什么?近来有什么任务,需要派遣大批人手前去执行的么?”
“哪来什么任务?妙舟糊涂了。”莫复丘顺手将那竹册支了起来,置于她面前,莞尔笑道,“明年初春,便该是时候推举新任掌门上位了,我这不是在参考拟定合适的人选吗?”
“复丘,你……”沈妙舟蹙眉道,“我还以为,你准备直接让谷师弟接替你的位置,毕竟论资历论功底,他都……”
“妙舟。”
昏暗油灯下,莫复丘一张苍白的面孔愈发显得疲惫又无力,“谷师弟确实有作为掌门的行事能力,但他身居副位多年,手握实权早已与正掌门人分毫无差——我现在更想做的,是将掌门之位传递给有资质潜力的后辈人物,师弟作为副掌门人,更多是需要去执行自己的辅佐培育能力,这样一来,双方皆可受益,岂不是更好一些么?”
沈妙舟额顶冒汗,似觉不妥道:“复丘,你这想法出发点虽是好的,但……我认为谷师弟长期处在副掌门这样一个尴尬位置滞留得久了,他心里……总归会有些不大平衡。”
“不平衡什么?”手中竹册“啪”的一声轻巧合上,莫复丘偏头吹熄油灯,转而在桌前替上半截儿残烛,幽幽火光莹润通透,顷刻将他一双枯瘦如柴的指节照得惨白发亮,“人生在世,贵在知足。你我活到如今这样的岁数,可还会过于执着这些过眼云烟之事?”
沈妙舟闻言,不由失笑道:“复丘,我们人还年轻,怎么就成‘这样的岁数’了?”
莫复丘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泛着一言难尽的清苦。
仿佛是在反复向她告知警醒着——她还年轻,但他已经老了。
沈妙舟深深吸了口气,刻意侧过身形,想要尽力避开某些不太愉快的话题,而刚巧在她回身过去的前一瞬,莫复丘喉头一动,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意味不明地唤了她道:“对了……”
沈妙舟步伐微顿,方要下意识里开口应他一声。
“今晚分房睡吧,妙舟。”他竭力心平气和地道,“我夜里总在将你吵醒,这阵子……想必你也没能歇好,平白憔悴了许多。”
——烛火摇曳下的屋门缓慢合上最后一丝缝隙。
沈妙舟步履艰难地跨过门槛,彻底回身背对屋中那抹沉冷萧条的人影。微一抬头,一双早已泛红的眼眶正撞向院外另一人孤寂而又苦涩的目光。
谷鹤白侧目偏头,乌纱帷帽下深不见底的眼睛无意拂过她略有湿热的双眸。
“怎么哭了?”他道,“师兄和你说什么了?”
沈妙舟摆了摆手,颓唐的声线里带有浓厚的鼻音:“没什么……”沉默半晌,又怔然问他道:“这么晚了,你一人在这里干什么?”
谷鹤白道:“看你一人忙,想过来帮着打点下手。”
沈妙舟垂下眼睫,冷而低淡道:“我忙完了,你走吧……”
说罢,即刻转身与他擦肩,不料半途脚步猛地一顿,胳膊却被一股大力固执往回扳住。沈妙舟恼怒抬头,猝然轻喝道:“师弟,你疯了?这儿可是聆台山!”
“聆台山怎么了?在聆台山就不能说他半句不是了么?你做什么事情都会优先替他着想,而他呢?”谷鹤白一把将她手腕握住,几近是咄咄逼人地附在她耳畔道,“他偏喜欢装聋作哑,对你的好更是视而不见!”
“师弟……!”
“我当真受够了他这副软弱无能的样子——他莫复丘,什么聆台一剑派掌门人,完全就是个百无是处的懦夫!”
“你小声点!”沈妙舟慌忙将他嘴巴捂上,气急败坏地道,“大晚上的胡说些什么?复丘是染了咳疾,怕夜里干扰我歇息,所以才提议咱们暂时分房……是我自己心里想着难过,你怨他做什么?”
谷鹤白忍无可忍道:“他怎会看不出来你难过?师姐,他知道你难过,什么都知道!他就是太没用了,就算把一切看得清楚明白,也情愿闭着眼睛充当瞎子……”
“……别说了。”
“师姐……”
“够了,你住口!”
倏然一声厉喝出口,二人皆是怔住。良久相对无言,沈妙舟仿佛很是疲乏地弯腰蹲了下去,径自埋头隐匿于双膝之间,彻底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谷鹤白默然沉眸,抬手轻轻按上她柔软瘦削的肩膀:“妙舟……”
夜已渐深,周围亦是死一般凄冷的寂静。
“就算……就算他知道,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躬身瑟缩在两堵高墙围成的夹角之间,声音细弱得像是秋冬刀割的风。
“他是我的丈夫,安稳侍奉他一生,是我理应履行的本分。”
谷鹤白闻言一顿,片刻之余,方惨然笑道:“你就甘心如此?”
沈妙舟面如死水道:“……不然如何?”
“所以说——是人生在世,贵在知足?”
沈妙舟骤然抬眸,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师弟,你刚刚……什么都听到了?”
谷鹤白不置可否,仅是负手背过身去,哂笑出声道:“师兄知道自己快镇不住场了,所以急着想要推选下一任掌门——他将近年来几乎所有最具资质的弟子名单依次罗列了一通,好巧不巧,里面唯独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不是这样的,师弟!”沈妙舟急着辩解道,“复丘对你寄予厚望,比起全权掌理门派,他更希望你能……”
“希望我能就此居于人后,一辈子心甘情愿地替他人铺路?”
乌纱之下,他那一双阴鸷深邃的眼睛时刻安放在纹丝不动的身体当中,远远一番看来,就似一尊遍身灵魂尘封在黑暗底端不得解脱的沉重石雕,永远得不到他理所应当的救赎。
“……还是说,师兄他根本不相信我,所以从没想过要将掌门的最终权限移交到我的手上?”
“不是啊……师弟!”沈妙舟喉头一滞,声线里隐隐带了一丝哽咽的颤音,“复丘怎么会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呢?他在决定每件事情之前,必然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们三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了解他的性子吗?”
谷鹤白回眸看她,声沉一线道:“那师姐以为,如今谁有这个能力,足以接替掌门之位,带领整个聆台一剑派日渐走向昌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