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九早便觉得,这息府每天大大小小的事,就没有能瞒过息老太爷的,这会,花九也不急,她慢条斯理的用完膳,又躺了会,擦着酉时末,才让春生多拿了件薄披风,系在身上,慢吞吞地往主屋那边走。
踏进主屋,不出她所料,息大爷自是也在的,两人一起喝着茶,有一下没一下的聊着,眼见花九进来,老太爷倒面色和蔼带笑,息大爷脸就沉了。
“花氏见过祖父和大伯。”花九敛衽行礼,末了,抬起头来,那小脸在满屋的烛光下越是白的没血色,能和息华月那病态的白有的一比。
“赶紧坐下,怎病的这般严重?”不管真心或者假意,至少老太爷还会关切的询问一句,这点便是让人心暖的。
花九捡了个离太爷远远的位置坐下,拢了拢披风才接过春生递过来的暖手炉,才道,“谢祖父关心,孙媳休息一晚上明早就能好上很多。”
太爷点点头,抚了下银白胡须,“刚我听你大伯说今日去看了那些婢女来?如何?”
花九抿了下唇,想了下措辞才道,“都还不错,老严很用心,等过几日再考核一下,便能知道哪些天份好点,哪些一般了。”
对花九这般有计划行事,老太爷自是再满意不过,“预备要如何教授?”
“恕孙媳直言,要是一起教授到每个婢女都会出师单独调制香品,这不太可能,先不说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银子,而且现在这昭洲城的时机稍纵即逝,若不把握住,要等以后想安稳的插进调香行界,便艰难了。”花九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声音因身子弱,略有低沉,但却不妨碍那音色的舒缓。
“所以,我打算以三四人一组,每组的婢女只学一种技巧,比如炮制香料的便只管炮制,配伍的便只会配伍,这样教授起来快不说,而且也以防万一这些婢女日后有二心,先行在昭洲南香坊市站稳脚跟后,日后便可再培养息家真正的调香师父。”最后一句话毕,花九抬起头来,那小脸上浮起一丝酡红,显然话说的多了,气喘不匀。
对这种说法,老太爷沉默了,他不断重复抚胡须的动作,就陷入了沉思,反倒息大爷面有不快,“你能保证这些婢女私下不会自相教授,而且这般分开调香简直闻所未闻,至少侄媳你的娘家就没这么干过吧,所以你又怎知会成功?”
花九转了下手炉,眸半垂着,就投下一团暗影,“花家百年调香世家,自有自己的师父调制,无需这般做,大伯,侄媳不能保证什么,只能一试而已。”
想激她夸口许下承诺,这样粗劣的行径,花九觉得息大爷掌管息府这么多年居然都没有亏损简直是奇迹,想来多半也是有老太爷最后把关的原因。
“行,就照息七媳妇说的办,日后这调香之事,就息七媳妇你辛苦点。”息老太爷最终拍板,当场定下,却是还在息大爷说了那番话后,无异于是当场驳了他的面子。
息大爷儒雅的眉目间就更阴沉了,他掠了下黑胡须,指下一用力,不小心就揪下一根,痛的他抽了口冷气。
对于老太爷的话,花九面有难色,颇为顾虑地特意看了息大爷一眼,“可是祖父,今天大伯跟孙媳说了,孙媳身子不好,就过去教导一番那些婢女就行了,旁的孙媳可不用管。”
话落,就见老太爷目光霎时凌厉,刷地扫向息大爷,“可有此事?”
“是,父亲,儿子也是怜息七媳妇的身子骨不好,怕她受累……”息大爷赶紧起身解释道。
“祖父别恼,确实如大伯所说,孙媳没事就应该为息七多念念经,他在地下也好过些,日后还能庇佑了息家,这也是功德。”一说起息子霄,花九就拿帕子在鼻翼间揩揩,脸上略有伤心的表情,配合她那素白素白的脸色,无端便惹人怜惜。
息老太爷脸色就更不好了,银白的长长寿眉和胡须末梢就抖了起来,“别说了,我还没老糊涂,老大这事你别管了,只管给息七媳妇支银子就是!”
息大爷还想说什么,终是嘴唇蠕动了几下,只吐出一个字,“是。”
“好了,也晚了,息七媳妇还病着,就早点回去休息,老大你也回去。”老太爷朝两人挥挥手,就要撵人走。
花九和息大爷皆应了声,起身后花九落后一步,等息大爷出门后才十分规矩的跟着出去。
“息七媳妇,好本事,让太爷那般信任你,银子都随你支取,哼!”息大爷早在庭院中等着花九,见她出来,一拂衣袖,便有气愤之色。
“大伯,过奖。”花九不惧不慌,还生生受了这话。
“你……”息大爷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伸手指着花九,“我倒要看看你能蹦跶的多高,一介女流!”
这话语里的蔑视明晃晃,花九只在夜色下眯了眯杏仁眼眸,嘴角一勾就带起笑,“阿九自认为不会蹦跶的多高,能比大伯你蹦跶的高就是了。”
“好,好,好!”息大爷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晦暗的光线下都能看到他被花九气的涨到发红的难看脸色。
“恕阿九身体不适,先行一步告退,大伯,夜路小心。”说完这话,花九懒得再跟息大爷废唇舌,今天白日里息大爷在那院中明言暗语想先行架空她,将日后息家调香的家当握在手里,并还想让她出力教授出调香师父之时,便注定两人的立场有了冲突。
若花九是个性子软的,教便教了,不想计较那还罢了,偏生她还就是个倔强的,如息大爷对她不先生这般恶意,顶多过个一两年,这调香家当老太爷不发话,她也会主动交到息大爷手里,但息烽这般挤兑她,她便不乐意了。
走了夜路,露气湿重,回到菩禅院的房间,花九一躺下,就睡了过去,春夏秋冬四丫头轮流靠床边守夜,只生怕花九又烧起来。
第二日,难得的是个好天气,苍穹清朗,碧蓝如洗,花九是在秋收的饭菜香中醒过来的。
她一睁眼,便知病气过了大半,只要不过多耗费心神,只怕还两三日便可痊愈。
“春生……”花九躺床上喊了句,外面居然没人应,她细眉皱了下又喊道,“夏长……”
还是没人应答,她自行爬将起来,将秋收和冬藏都喊了个遍,就像整个院子瞬间空寂无人了般,连丝人气都没有,她摸摸桌上还在冒热气的早膳,还是烫手的,那便说明刚才都还有人在。
自行穿戴整理,花九打开房门,院中无人,她往四丫头休息的房间走去,才到窗棂下,就听得有耳语——
“怎么办?春生,这事该如何跟姑娘说啊?”这是夏长的声音。
“是啊,姑娘身子才好点,怎么受得了这打击。”嗓音中带点低低的呜咽,这是冬藏的。
“说吧,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姑娘的性子你们还不了解么?”沉中带稳,便是春生在说话。
“等姑娘用完膳在说吧,我怕姑娘知道了后会吃不下……”音色中带着不安,是秋收在说这话。
“嘭”的一声,花九推开门,站在晨光之中,杏仁眉眼有冷凌之色,“我倒不知道发生了如何天大的事,要你们四人一起瞒着我!”
不肖多言,春夏秋冬齐刷刷的一起跪下。
沉默了一下,还是春生先行开口,“婢子们不敢瞒着姑娘,实在是这事兹事体大,婢子们预备等姑娘起床吃完早膳就回禀。”
“现在说!”花九有坚持,薄凉的唇抿着,五官覆下的阴影里就有阴翳。
“是,”春生应道,“一早,黄清掌柜便亲自过来找姑娘,说昨晚楼里……楼里走水了……”
说完这话,四人皆偷瞧花九的神色,却只看到她睫毛都没惊动一下,还是那副带冷意的模样。
“还请姑娘,千万保重身体,那楼子没了,可以再修建,可是婢子们不想姑娘有事啊……”冬藏一向是个心性直率单纯的,这等的话春生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偏偏她不怕死的就说了出来。
“暗香楼走水了?”花九反问一句,要说她心里没震惊那是假的。
“是,全部都没了,黄掌柜只来得及抢出那两盆火绒香花……”说到这里,春生低了下去,就连她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都心疼了好久,更何况是付出有心血的姑娘。
“你们以为我会心疼?”哪想,花九闲闲地走进来,捡了张椅子坐下,那脸上还带起了一丝笑意。
春夏秋冬面面相觑,都摸不清花九这话这表情是为哪般。
花九嗤笑一声,纤细的手指一屈,不紧不慢的敲击着椅子扶手就道,“那暗香楼是别人馈赠,这会没了也好,我亲手重建的才能放心不是,好了起来吧,以后不准在瞒我什么,一个一个胆子都大了不是,敢做出这样的事?”
“没有,没有,姑娘,”秋收一下跳起来,蹿到花九身边圆乎乎的脸讨好的笑道,“婢子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禀姑娘而已,不想还未商量出所以然来,就被姑娘给发现了。”
花九伸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那圆脸,“现在详细跟我说说这事。”
“一大早,黄掌柜就亲自过来,在后门那说有急事要见姑娘,婢子见姑娘还未醒,就去见了黄掌柜,哪想黄掌柜跟我说,暗香楼于昨夜突然走水,什么都被烧没了,他只来得及抱出那两钵火绒花,黄掌柜想问姑娘,这要如何才好?”春生面色凝重,半字不露得将黄清的原话复述出来。
花九细眉皱起,“黄掌柜的穿着如何?”
“就往日那身衣服,姑娘您见过的,那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春生说到这里,她想了下又加了句,“很干净。”
敲扶手的指顿了,花九眉头舒展,极淡的瞳色中幽深如墨的黑雾升腾而起,映衬的她眼眸之色也变的深了些,“黄掌柜就那么大咧咧的道息府后门找我?”
了花九,春生也终于察觉出不妥来。
要知道,每次花九府去见黄清,除了上次跟太爷请示过,是以女装真面目示人,其他几次皆是以男装或者是华十三戴黑纱帷帽的模样,现在黄清这般青天白日的就过来,若被看在有心人眼里,定会牵连出花九来。
花九轻笑一声,“春生准备一下,一会和我出府去,秋收今日到香室将我昨日教你的务必熟练了。”
丫头皆屈膝行礼回道。
黄清哪……
花九想着这个人,眸底就泛过无人可知的暗芒,狐狸的尾巴终是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