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阵黑又一阵白,叶可可本以为自己会晕死过去,随之天旋地转之后,她竟又回到了那间压抑的堂屋,坐在冰冷的雕花木椅上,穿着那身素色罗衣。与上次不同的是,正回她面前的不是那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妾室,也不是混乱的人群,而是满目的缟素和一名站立的男子。
叶可可微低着头,视线固定在脚尖,但仍能发觉那男子身量比她高出许多,赭色的蟒袍像火又像是血,在这苍白的鬼蜮里,烧得她视野中只剩红彤彤的一片。
“宋兄之事,嫂夫人请节哀。”
那人似是伤过嗓子,低哑中带着兵戈相撞般的锐气,像是一把利刃斩破了用沉默织就的罗网。
与其同时,另一道清亮无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那我劝你好自为之,皇嫂。”
叶可可猛地张开眼睛,对上了在头顶幽幽发光的面板。
没等她把这四处搞鬼的倒霉玩意儿推开,就听到玉棋的声音从帐外传了过来,“小姐您醒了?茗小姐在外间,说是要见您。”
叶茗?
她不是死了吗?
少女先是晃了一下神,反应过来后便一把抓住试图逃窜的面板,恶狠狠地往床上一扣,才抬手掀开床帐,用还带着睡意的嗓音回道:“你跟茗姐姐说,我这就来。”
于是,往肚子里灌了两杯冷茶的叶茗就迎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堂妹。
就在叶茗对着叶可可披散的长发皱眉时,叶可可也在正大光明地打量她。
与做了个乱七八糟梦的她不同,叶茗显然一夜没睡。她罕见地没有上妆,眼底的乌青与疲惫清晰可见,身上胡乱套了件素色的外衣,远不是往日明艳的模样,竟比简单梳洗了一下的叶可可更憔悴些。
叶可可在她对面坐下,“姐姐肯来寻我,莫不是想明白了?”
叶茗闻言收回目光,抿了抿嘴唇。
少女见状没继续催促,而是示意玉棋将备好的早点一一端来——她向来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否则也不会在昨夜见好就收。
大夏建都北方,京中偏爱将馅饼、包子等面点配细粥一同食用,偏偏叶可可幼时寄养在江东姨母家,饮食习惯都随了江南六省,长大后也没改过来,吃面点时总有点提不上劲来,叶宣梧聘了个会做江南菜肴的厨子才勉强解决了问题。
大约是为了补回她在寺中吃的那几顿斋,厨房大师傅这几日很是一显身手,光是蒸饺就快做出花来了。只见叶可可用筷子夹住蒸饺的两侧,细长的筷头微微陷入剔透的外皮中,勾勒出了混杂在菜叶中的整个虾仁,粉色的虾肉随着筷子收紧而微微颤动,等到那薄皮被刺开,浓郁的鲜香便涌了出来。
没外人在的时候,叶可可向来是不肯好好吃饭的。
包子要掰成两半啃,饺子要夹成了两截吃,什么都要搞清楚,什么都要看明白,就连喝汤也能从主料扒到辅料。这毛病在吃鱼蟹时更是变本加厉,往往能把好好的海货搞得面目全非。
“天和二十三年中秋前夕,我爹不知从哪搞了几篓螃蟹,说要孝敬祖父母,闹着要摆螃蟹宴。”
就在叶可可虐待蒸饺的时候,叶茗冷不丁蹦出了这么一句。
“他平时都外游荡,甚少归家,如今好不容易露面,祖父母哪会不依?彼时叔父还未进京,便带着婶婶与你一同赴宴。”
叶可可将半截蒸饺塞入口中,从记忆角落里翻出了点稀稀拉拉的印象来。
“你那时不过垂髫,哪里会吃螃蟹?我爹见你为难,屏退侍女,亲手为你剥蟹。我气不过,便趁他们饮酒,将剃好的蟹肉从你盘中抢来,塞入口中。”叶茗垂眼,“那蟹极肥极甜,膏脂萦绕舌尖,是我此生难忘之美味。”
“后来你嫁人从夫,我去投奔,见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又有夫君敬重、婆母疼爱,便勾了你的夫君,逼他纳我为妾,新婚之日即便只能穿粉,也是我从未有过的快活。”
叶可可放下了筷子,“我记得姐姐脾胃虚寒,不可吃蟹。”
“是啊,所以我夜里疼得浑身冒汗,却不敢跟人说,”叶茗抬起头来,“男人也是,我贴身的丫鬟有样学样,竟也赚了个姨娘当当。”
她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我昨日想了一夜,回忆往昔种种,竟觉得滑稽可笑,所谓的甘美与快活,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姐姐可是恨我?”少女柔声问道。
“我恨的从来都不是你。”叶茗摇了摇头,“这一点,却是我临死前才明白过来的。”
“你昨夜猜我死在法场之上,确实没错,姓宋的造反被抓,株连九族,江东宋家连夜将他逐出族谱,远遁边疆,才保留了一丝血脉。姓宋的、我,还有我尚在襁褓的孩子,乃至你的姨父姨母,都死在了那个秋天,但有一点你肯定料想不到。”
这么说着,叶茗看向了尚还残留着一丝稚嫩的堂妹。
“我,上过两次法场。”
“而第一次,在昭元二年腊月初二。”
昭元,是新帝的年号。
“昭元二年的腊月,与过往的无数个腊月没有什么不同。”
同样的张灯结彩,同样的喜气洋洋,同样的人情往来,若硬要找出什么差异,那就是少了一个叶可可——彼时丞相千金已经远嫁江东,连初二回门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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