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围着炉子笑语,一个小婢女挑了帘子直冲进来,礼也不行就赶着说:双双小姐出门去了,奴婢拦不住,还被数落了一通。
红姑板着脸问:她说什么了?
婢女低头道:她说没有道理因为一个人就不做生意了,今日不做,明日也不做,那她以后吃什么?还说还说天香坊出了大价钱,她本还念着旧qíng,如今如今觉得还是去的好,说女子芳华有限,她的一生都指着这短短几年,làng费不起。
红姑本来脸色难看,听到后来反倒神色缓和,轻叹一声,命婢女下去。我问:天香坊是石舫的生意吗?
红姑道:以前是,如今不是了,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两年它场面做得越来越大,石舫的歌舞坊又各家只理各家事,我看过不了多久,长安城中它就要一家独秀了。我是底下人,不知道舫主究竟什么意思,竟然由着它做大。
红姑沉默地盯了会儿炭火,笑着起身道:不讲这些烦心事了,再说也轮不到我cao那个闲心,这段日子都闷在屋子里,难得下了两日雪,正是赏梅的好日子,反正不做生意,索xing把姑娘们都叫上,出去散散心。我忙应好。
我与红姑同坐一辆车,红姑畏寒,身上裹了件狐狸毛大氅,手上还套着绣花手套,看到我只在深衣外穿了件罩衣,啧啧称羡。不过她羡慕的可不是我身体好,而是羡慕我数九寒天,在人人都裹得像个粽子一样时,我仍旧可以身段窈窕。
马车快要出城门时,突然喧哗声起。一队队卫兵举枪将行人隔开,路人纷纷停了脚步,躲向路边,我们的车也赶紧靠在一家店门口停了下来,一时间人喊马嘶,场面很是混乱。
我好奇地挑起帘子,探头向外看。红姑见怪不怪地笑道:傻姑娘!往后长安城里这样的场面少见不了,你没见过陛下过御道,那场面和阵势才惊人呢!
她说着话,远远的几个人已经纵马小跑着从城门外跑来。我探着脑袋凝目仔细瞧着,远望着年龄都不大,个个锦衣华裘,骏马英姿,意气风发,不禁感叹年少富贵,前程锦绣,他们的确占尽人间风流。
我视线扫到一人,心中突然一震,那个那个面容冷峻、剑眉星目的人不正是小霍?此时虽然衣着神态都与大漠中相去甚远,但我相信自己没有认错。其他几个少年都是一面策马一面笑谈,他却双唇紧闭,看着远处,显然人虽在此,心却不在此。
红姑大概是看到我面色惊疑,忙问:怎么了?
我指着小霍问:他是谁?
红姑掩着嘴轻笑起来:玉儿的眼光真是不俗呢!这几人虽然都出身王侯贵胄,但就他最不一般,而且他至今仍未婚配,连亲事都没有定下一门。
我横了红姑一眼:红姑倒是个顶好的媒婆,真真可惜,竟入错行了。
红姑笑指着小霍道:此人的姨母贵为皇后,他的舅舅官封大将军,声名远震匈奴西域,享食邑八千七百户。他叫霍去病,马上马下的功夫都十分不凡,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霸王,外人看着沉默寡言,没什么喜怒,但据说脾气极其骄横,连他的舅父都敢当着众人面顶撞,可偏偏投了陛下的脾xing,事事护他几分,长安城中越发没有人敢得罪他。
我盯着他马上的身姿,心中滋味难述,长安城中,我最彷徨时,希冀着能找到他,可是没有。我进入石府时,以为穿过长廊,在竹林尽头看到的会是他,却仍不是。但在我最没有想到的瞬间,他出现了。我虽早想到他的身份只怕不一般,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是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
他在马上似有所觉,侧头向我们的方向看来,视线在人群中掠过,我猛然放下了帘子。
路上,红姑几次逗我说话,我都只是含着丝浅笑淡淡听着。红姑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停了说笑,细细打量我的神色。
好一会儿后,她压着声音忽道:何必妄自菲薄?我这辈子就是运气不好,年轻时只顾着心中喜好,由着自己xing子来,没有细细盘算过,如今道理明白了,人却已经老了。你现在年龄正小,人又生得这般模样,只要你有心,在长安城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就是当今卫皇后,昔年身份也比我们高贵不了多少。她母亲是公主府中的奴婢,与人私通生下她,她连父亲都没有,只能冒姓卫。成年后,也只是公主府中的歌女,后来却凭借自己的容貌,得到陛下宠爱,母仪天下。再说卫大将军,也是个私生子,年幼时替人牧马,不仅吃不饱,还要时时遭受主人鞭笞,后来却征讨匈奴立下大功,位极人臣。
我侧身笑搂着红姑:好姐姐,我的心思倒不在此。我只是在心里琢磨一件过去的事qíng而已。歌女做皇后,马奴当将军,你的道理我明白。我们虽是女人,可既然生在这个门第并不算森严,女人又频频gān预朝政的年代,也可以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红姑神qíng怔怔,嘴里慢慢念了一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似乎深感于其中滋味: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如果我像你这般大时,能明白这样的话,如今也许就是另外一番局面。
红姑自负美貌,聪慧灵巧也远胜众人,可惜容颜渐老,仍旧在风尘中挣扎,心有不甘,也只能徒呼奈何。
白雪红梅相辉映,确是极美的景色,我眼在看,心却没有赏,只是咧着嘴一直笑着。红姑心中也担了不少心事,对着开得正艳的花,似乎又添了一层落寞。
赏花归来时,天色已黑,红姑和别的姑娘合坐马车回园子,我自行乘车回了石府。竹馆内九爷独自一人正在灯下看书,晕huáng的烛光映得他的身上带着一层暖意。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以前在外面疯闹得晚了时,阿爹也会坐在灯下一面看书,一面等我。一盏灯,一个人,却就是温暖。
我静静地站在门口,屋内的温馨宁静缓缓流淌进心中,让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渐渐安稳下来。他若有所觉,笑着抬头看向我:怎么在门口傻站着?
我一面进屋子,一面道:我去看红姑了,后来还和她一块儿出城看了梅花。
他温和地问:吃饭了吗?
我道:晚饭虽没正经吃,可红姑带了不少吃的东西,一面玩一面吃,也吃饱了。
他微颔了下首没有再说话,我犹豫了会儿,问道:你为什么任由石舫的歌舞坊各自为政,不但不能联手抗敌,还彼此牵绊?外面人都怀疑是石舫内部出了乱子,舫主无能为力呢!
他搁下手中竹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说道:他们没有猜错,我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摇摇头,沉默了会儿道:你不是说让我想想自己想做什么吗?我想好了,别的生意我都不熟,歌舞坊我如今好歹知道一点儿,何况我是个女子,也适合做这个生意,你让我到歌舞坊先学着吧!不管是做个记账的,还是打下手都可以。
九爷依旧笑着说:既然你想好了,我明日和慎行说一声,看他如何安排。
我向他行了一礼:多谢你!
九爷转动着轮椅,拿了一个小包裹递给我:物归原主。
包裹里是那套蓝色楼兰衣裙,我的手轻轻从上面抚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述的。
第四章美人
马车再次停在落玉坊前,我的心境却大不相同,这次我是以园子主人的身份跨入落玉坊。
早晨刚知道慎行的安排时,我甚至怀疑过慎行是否在故意戏弄我,可从他一成不变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任何恶意。
九爷看我一直盯着慎行,笑道:你放心去吧!这事是老吴向慎行提议的,他肯定知会过红姑,不会为难你。又对慎行道:老吴这几年,泥鳅功是练得越发好了。
慎行只是欠了欠身子,谨言却颇为生气的样子,天照一面饮茶一面慢悠悠地说:这几年也难为他了,满肚子的苦却说不出。
我这边还在想早晨的事qíng,吴爷的随从已快步上前拍了门。门立即打开,红姑盛装打扮,笑颜如花,向吴爷和我行礼问安。我快走了几步搀起她:红姑不会怪我吧?我也实未料到事qíng会如此。
红姑笑说:我不是那糊涂人,如今我还能穿得花枝招展地在长安城立足,有什么可怨的?
吴爷道:以后你们两个要互相扶持着打理好园子,我还要去看看别的铺子,就先行一步。说完带着人离去。
红姑领着我先去了日常生活起居的后园:我把离我最近的院子收拾整理好了,园子里常有意外事qíng发生,你偶尔赶不回石府时也有个歇息的地方,回头看着缺什么,你再告诉我。我点头称谢。
我们进了屋子后,红姑指着几案上一堆竹简:园子去年的账都在这里了。我问:双双姐可是已经走了?
红姑叹了口气,坐到榻上:走了,不但她走了,和她要好的玲珑也随她走了。小玉,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呀!说实话,听吴爷说你要来,我私下里还高兴了一场,琢磨着不管怎么说,你是舫主安排来的人,我也算找到一棵大树靠了。
我现在才品出几分早晨九爷说老吴是泥鳅的意思来,敢qíng我不但替他化解了一个难题,还要替他收拾烂摊子,或者他是想拖慎行他们也掉进泥塘?九爷对歌舞坊的生意颇有些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老吴想利用我扭转歌舞坊生意一路下滑的局面,肯定不是认为我个小姑娘有什么能力,看重的是我和九爷的关系。
只怕结果让他失望,九爷摆明了把这当一场游戏,由着我玩而已。不过,我和老吴的最终目的倒是相同,都是想让石舫转好,可以彼此利用。
双双、玲珑走了,其他姑娘都一般,红不起来。方茹倒有几分意思,可心一直不在这上面,歌舞无心,技艺再好也是有限。我们就这么着,日子也能过,但我估摸着你的心思肯定不是仅仅赚个衣食花销,依你看,以后如何是好?
我忙收回心神,想了会儿道:方茹的事qíng倒不算太难,置之死地而后生,下一剂猛药吧!让她来见我。红姑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扬声叫婢女进来,吩咐去请方茹。
至于其他,一时也急不来,一则慢慢寻一些模样齐整的女孩子,花时间调教着。二则完全靠技艺吸引人的歌舞伎毕竟有限,一个声色艺俱全的佳人可遇而不可求,其余众人不外乎要借助各种外势补其不足,我们不妨在这个外势上多下些工夫。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自然也能博得众人注意,名头响了,还怕出名的艺人请不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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