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静静思索了会儿:你说的道理都不错,可这个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却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红姑:这个就要靠我们自己。这两日你陪我私下到别的歌舞坊去逛逛,一面和我讲讲这里面的规矩,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总能想出点儿眉目来。
红姑被我感染,jīng神一振:有道理,我以前只顾着拼头牌姑娘,却没在这些地方下工夫
红姑话语未完,方茹细声在外叫道:红姑,我来了。
红姑道:进来吧!
方茹进来向红姑和我行礼,我站起qiáng拉着她坐到我身旁,笑道:我们也算有缘分的,几乎同时进的园子,又一起学艺。
方茹低着头不发一语,红姑冲我做了个无奈的表qíng。我道: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里,今日我既接管了园子,也不愿勉qiáng你,你若想回家就回家去吧!
方茹猛地抬头,瞪大双眼盯着我,一脸难以置信。我对一旁愣愣的红姑道:把她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她,不管多少赎身钱都先记在我头上,我会设法补上。
红姑又愣了一会儿,才赶紧跳起来去寻卖身契,不大会儿工夫就拿着一方布帛进来,递给我。我扫了一遍后递给方茹:从今后,你和落玉坊再无关系。你可以走了。
方茹接过布帛:为什么?
我淡笑了下:我不是说我们算有缘的吗?再则我的园子里也不想留心不在此的人。
方茹看向红姑,含泪问:我真可以走了吗?
红姑道:卖身契都在你手里,你当然可以走了。
方茹向我跪倒磕头,我忙扶起她:方茹将来如果有什么事qíng需要我,就来找我,我们毕竟姐妹一场。
方茹用力点点头,紧紧攥着她的卖身契,小跑着出了屋子。
红姑叹道:自从进了园子,我还没见过她有这么轻快的步子。我也轻叹了口气。
红姑问:你肯定她会再回来吗?
我摇头道:世上有什么事qíng是有十全把握的?只要有一半都值得我们尽力,何况此事还有七八成机会。
红姑笑道:我的账可不会少记,买方茹的钱,这几个月请师傅花的钱,吃穿用度的钱,总是要翻一翻的。
我头疼地叫道:我一个钱还没赚,这债就背上了,唉!唉!钱呀钱,想你想得我心痛。
红姑笑得幸灾乐祸:你心痛不心痛,我是不知道。不过待会儿,你肯定有一个地方要痛。
我看她目光盯着我耳朵,赶忙双手捂住耳朵,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她。红姑耸了耸肩膀:这可不能怪我,原本你已经逃出去,结果自己偏偏又撞回来,既然吃这碗饭,你以后又是园子的脸面,自然躲不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当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我不过是牺牲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
我回到竹馆时,埋着头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自己屋子,点灯在铜镜中又仔细看了看。好丑!难怪石伯见到我,眼睛都眯得只剩下一条fèng。
我轻碰一下耳朵,心里微叹一声,阿爹一心不想让我做花,我现在却在经营着花的生意。不过,如果我所做的能让九爷眉宇间轻锁的愁思散开几分,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当年我能有如今的心思,如果我能帮阿爹出谋划策,那么一切我猛然摇摇头,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道:逝者不可追,你已经花了一千多个日夜后悔伤心,是该忘记和向前看了。阿爹不也说过吗,过往之错是为了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你已经长大,可以替关心的人分忧解愁了。
听到小风来送饭,往日闻到饭香就赶着上前的我此时仍跪坐在榻上。
玉姐姐,你吃饭不吃饭?九爷可等着呢!小风在门外低叫。
我皱着眉头:你帮我随便送点儿吃的东西过来,我有些不舒服,想一个人在屋子里吃。
小风问:你病了吗?让九爷给你看一下吧!我爷爷的病就是九爷看好的。
我忙道:没有,没有,不是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心里有些惊讶,九爷居然还懂医术。
小风嘟囔着:你们女的就是毛病多,我一会儿端过来。
我心想,等我耳朵好了再和你算账,今日暂且算了。
用过晚饭,我正琢磨着究竟怎么经营园子,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我心里还在细细推敲,随口道:进来。话说完立即觉得不对,忙四处找东西想裹在头上,一时却不可得,而九爷已经转着轮椅进来。我赶紧双手捂着耳朵,动作太急,不小心扯动了丝线,疼得我直吸气。
哪里不舒服?是衣服穿少了冻着了吗?九爷看着我问。我摇摇头,他盯了我会儿,忽然笑起来:红姑给你穿了耳dòng?我瘪着嘴点点头。
他笑说:把手拿下来。红姑没有和你说,少则十日,多则二十日,都不能用手碰吗?否则会化脓,那就麻烦了。
我想着红姑说化脓后就要把丝线取掉,等耳朵完全长好后再穿一次。再顾不上美与不美的问题,忙把手拿下来。
九爷看我一脸哭丧的样子,笑摇了下头,转着轮椅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他腿上搁着一只小陶瓶又转了回来:这是经过反复蒸酿,又多年贮存后,酒xing极烈的酒,对防止伤口化脓有奇效。
他一面说着,一面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侧头。我温顺地跪在榻上,直起身子,侧对着他。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耳垂,若有若无地触碰过我的脸颊,我的耳朵、脸颊未觉得冷,反倒烫起来。
他一面帮我擦酒,一面道:我小时也穿过耳dòng。
我惊讶地说:什么?扭头就想去看他的耳朵。
别乱动。他伸手yù扶我的头,我侧头时,唇却恰好撞到了他的掌心,我心中一震,忙扭回头,qiáng自镇定地垂目静静地盯着自己铺开在榻上的裙裾。
他的手在空中微顿了一瞬,又恢复如常,静静地替我抹完右耳:这只好了。我赶忙掉转身子,换一面对他。他手下不停,接着刚才的话题:幼时身体很不好,娘亲听人说,学女孩子穿个耳dòng,会好养很多,所以五岁时娘亲替我穿了耳dòng抹好了,以后每日临睡前记得抹。
为了坠出耳dòng,红姑特意在棉线上坠了面疙瘩。我指着耳垂上挂的两个小面疙瘩:你小时候也挂这么丑的东西吗?
他抿着嘴笑了一下:娘亲为了哄着我,特意将面上了颜色,染成了彩色。我同qíng地看着他,他那个好像比我这个更引人注目。
他转动着轮椅出了屋子。我在榻上静静跪了好久,突然跃起,立在榻上舞动着身子,旋转再旋转,直到身子一软跌倒在棉被上,脸埋在被子间傻傻地笑起来。láng在很小时,就要学会受伤后自己舔舐伤口,可被另一个人照顾是这样温暖的感觉,如果做人有这样的温馨,我愿意做人。阿爹,阿爹,我现在很快乐呢!
头埋在被子里傻笑了好久,翻身坐起,随手拿起一条绢帕,俯在几案旁提笔写道:
快乐是心上凭空开出的花,美丽妖娆,低回婉转处甘香沁人。人的记忆会骗人,我怕有一日我会记不清楚今日的快乐,所以我要把以后发生的事qíng都记下来,等有一日我老的时候,老得走也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坐在榻上看这些绢帕,看自己的快乐,也许还有偶尔的悲伤,不管快乐悲伤都是我活过的痕迹,不过我会努力快乐的
在一品居吃饭时,忽听到外面的乞丐唱乞讨歌谣。不是如往常的乞丐唱吉利话,而是敲着竹竿唱沿途的见闻,一个个小故事跌宕起伏,新鲜有趣,引得里里外外围满了人。一品居内的客人都围坐到窗口去听,我和红姑也被引得立在窗前细听。
几支曲子唱完,众人轰然叫好,纷纷解囊赏钱,竟比给往常的乞丐多了好几倍。我和红姑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所触动。她侧头思索了会儿:小玉,他们可以用乞讨歌谣讲故事,我们是否也可以
我赶着点头:长安城内现在的歌舞都是单纯的歌舞,我们如果能利用歌舞铺陈着讲述一个故事,一定很吸引人。说着,两人都激动起来,饭也顾不上吃,结完账就匆匆回园子找歌舞师傅商量。
经过一个多月反反复复地商量斟酌,故事写好,曲子编好,就要排演时,红姑突然犹豫了。她一边翻着竹简,一边皱着眉头道:小玉,你真的认为这个故事可以吗?
为何不可以?你不觉得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吗?一个是尊贵无比的公主,一个却只是她的马奴,两人共经患难,最后结成恩爱夫妻。
虽然名字都换了,时间也隐去,可傻子都会明白这是讲卫大将军和平阳公主的故事。
就是要大家明白呀!不然我们的辛苦不就白费了?还有这花费了大价钱的曲词。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用全长安城人人都知道一点,但又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卫大将军和公主的故事来吸引大家,满足众人的猎奇之心。可他们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一个是当今天子的姐姐,你想过他们的反应吗?
我整个人趴在案上,拣了块小点心放到嘴里,一面嚼着,一面道:能有什么反应?卫大将军因为出身低贱,少时受过不少苦,所以很体恤平民百姓,而且为人温和,属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们这件事qíng传到他耳里,卫大将军最可能的反应就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我们只是讨碗饭吃而已,他能理解我们的心计,也能体谅我们的心计。至于传到平阳公主耳朵里,平阳公主一直对她与卫大将军年龄相差太多而心中有结,虽然表面上不在乎,但实际上很在意他人的看法,忌讳他人认为卫大将军娶她是出于皇命,心中会嫌弃她年龄太大。可我这出歌舞重点就放在儿女qíng长上,至于他们庙堂上的真真假假我才懒得理会。歌舞中演的是公主与马奴患难中生真qíng,心早已互许,多年默默相守,却仍旧发乎qíng,止乎礼,直到英名神武的陛下发觉了这一场缠绵凄楚的爱恋,然后一道圣旨,解除了两人之间不能跨越的鸿沟,有qíng人终成眷属,好一个国泰民安、花好月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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