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农历新年就来了。除夕那夜,他在锦玲那里,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过年。
明星公司的摄影棚建在虹口,如今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电影自然早就不拍了,锦玲已有好几日赋闲家中,无事便翻看那些寄给她的情书和小玩意儿,给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回几封信。除此之外,她这个人连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嗜好都没有。
我们苏小姐的影迷南到香港北到东三省,如今连外国人都有。家里帮佣的娘姨临走还在对唐竞夸赞,摆出一套法贝热彩蛋给他看。不是价值连城的那一种,但也看得出手工精致,所费不菲。唐竞自然明白,这是在替锦玲争面子,为她不平。
什么外国人啊?他没来得及说什么,锦玲已在一旁啐了一声,哈尔滨寄来的,名字都不晓得,留着好玩儿罢了。
娘姨这才讪讪笑着,收了锦玲递过去的红包,道了谢,回家过年。
之后很久,唐竞一直都记得,就是在那天晚上,锦玲对他说起雪芳之前的事。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对他说,自己生在湖州,后来随着家里人到上海来讨生活。跑马厅附近有一大片棚屋,其中一间就曾经是她的家。
爹爹那时候卖报纸,我才四个月大,他就过世了,一家人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工,真的是穷得要命。她手上搓着糯米圆子,一边笑着一边对他说,一直到九岁才进了一间教会开的义塾读书。可惜我脾气不好,受不得别人欺负,也不愿意被先生打手心,就没有读下去。
你脾气不好?他笑,简直难以置信。锦玲的好脾气,从雪芳开始一直到明星公司,有口皆碑。
是不好,犟得吓死人,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惜,她也笑,十分遗憾的样子,而且还不懂事,只喜欢看戏。有个舅舅在笑舞台票房管账,我去笑舞台看戏不要钱,只要一有新戏就去看,还跟着学唱。还有照相也喜欢,虽说只照过一次,轰一声冒一道白光,一股烟出来,吓我一跳,可看到影子真的能被捉下来,又觉得像做梦一样。
后来呢?他问。这故事是有些神奇的,那么小那么卑微的一个女孩子,喜欢看戏与照相,十多年后某一天,她自己终于出现在银幕上。
后来,姆妈生了重病,家里实在没有钱, 锦玲又笑了笑,声音却是轻下去,那个时候,我是十二岁
窗外鞭炮声已经响起来,远远近近,盖过屋内的沉默。
唐竞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想要帮助苏锦玲,是她身上和谐却又对立的柔与刚,是她低到凡尘中却仍旧保有的那一点梦想,实在与淳园中的唐惠如太过相像。
而后他竟又想到了朱斯年,当年在雪芳,常年眠花宿柳的朱律师对锦玲的青眼有加是否也是因为这几分相像呢?
就这么想着,他许久才回过神,看着锦玲道:以后你就当我是你兄长,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
锦玲听了只是笑,又低下头去,搓着手里的糯米圆子,搓好一个,便沾一些干粉,放在瓷盘子上,码得整整齐齐。
尽管是除夕,照样有宵禁。吃过饭,他走得很早,等回到汇中饭店才发现大衣口袋里的信封。未曾打开,他就知道这是那两千元里的最后一笔。
他忽然明白了,锦玲今夜为什么会对他说起从前。那些事,她可能从未告诉过别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最后的那句话,她或许还会对他说些别的。
为防空袭,饭店房间里的每一块玻璃都贴了米字。他关了灯,推开一线窗,点燃一支烟,凭窗北望。外面空气冷冽,华界那边几乎漆黑一片,仅有火光不时照亮天际,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与升腾的硝烟。枪炮声依稀传来,有时候竟叫人错觉只是新年的爆竹罢了。
孤岛余生 17.2
仗打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多方斡旋之下停了火。华界闸北与南市数万商号、民居被毁,吴淞与江湾的几间大学也遭到炮击。租界却还是老样子,侨民们并没有撤走,舞照跳,马照跑,一派盛世太平。
沈应秋曾经在道观里说过,她倒要看看吴予培会不会回来拿她,那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信他会回来的。可结果竟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吴先生真的离开了日内瓦,星月兼程地回来拿她了。
虽然吴予培其实是陪着国际观察团到上海来的,沈应秋却还是着实感动了一回,两人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把拖了许久的婚礼办了。仪式十分简单,就在仓圣明智大学的小教堂里,由校内的法国神父主持。那里是沈大夫的母校,来观礼的客人也大多是两人的同窗或者同事。
唐竞是吴予培请来的客人,沈应秋看见他,态度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唐竞对此并不意外,前一阵两人常在道观见面,道士跟神父都在一处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吴予培看见他,更是有许多话要讲,只是碍着今日结婚,自己又是新郎官,仪式结束之后还得像活体布景一般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与人合影,没办法与他细谈。
唐竞在一旁看着这一对璧人,难免又忆起自己的那场婚礼来,不想扰了人家的良辰吉日,早早地告辞走了。
吴予培这一趟回来上海身负公务,日程排得极其紧凑,两人再见面已是在数日之后的一场慈善舞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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