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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饶是这样,车顶的那块钢板,他装得比谁都快。
    直到车子开出租界,看到沿途被空袭或者舰炮炸毁的建筑,曾经繁华的街市已是一片残垣断壁,唐竞才意识到这护身符有多可笑。
    废墟中不辨方向,短短一程来回走了许久,总算还是叫他找到了。
    那是在一间道观里,门口高悬通天虚境的牌匾,原本烧着苏合香供着三清像的大殿上如今满是难民和伤员。里外忙着的有医生护士,也有教士与修女,还有观里的道士和小道童,更有一些年纪轻轻的学生,两个人架起一副担架就往战区里跑,抬了伤者回来救治。
    唐竞向里面的护士打听沈医生,护士忙得双脚飞起,随手一指内院,叫他自己去找。他便顺着那方向走到里面一进院子,院内生着煤炉,晒满被单与绷带,周围一圈房子木格窗紧闭,门口垂着棉布帘子。
    他上前才刚要掀帘子,就被一个声音喝了出来。
    里面是女病房,你哪里来的?怎么随便乱闯?
    唐竞回头,看见沈应秋正朝他走过来。
    怎么是你?沈医生有些意外,随即又是原本敬而远之的态度,掀了帘子进去,把他挡在外面。
    唐竞只得隔窗解释来意,沈应秋在里面一听,脸上倒是松范了些,可嘴上还要嫌弃吴予培琐碎,口罩都不曾取下来,头也不抬地冷笑道:他这回倒是精明,我都已经给他回过电报,怎么又派人来查勤?唐律师要是肯卖我一个面子,就回信说我好好在公济医院待着。要是不肯,也无所谓,我倒要看看他赶不赶得及回来拿我。
    唐竞一听,便知道是她跟吴予培假报了平安,而吴先生也难得机灵一回,猜到其中必定有诈,叫他过来查证。但人家两公婆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想要劝沈医生回租界,人家哪里会听他的,要是附和几句,一起嫌弃吴予培琐碎,大约还得被她冲一句:你哪位?
    尚不及再说什么,沈应秋已经在里面教训起病人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伏卧静养,先顾着自己,才能顾得上孩子。背上弹片的伤已经感染,再这样下去命都要没了。
    而后又听女病人轻声解释:我没事,娃娃不要吃米汤,没得吃奶,娃娃饿呀
    话音才落,护士挑开门帘,押着一个抱孩子的老妇人出来。孩子在哭,老妇人唯唯诺诺。护士看着他们出去,望着那背影叹了一句:信不信我们一眼睛没看见,这孩子又会被抱回来吃奶?这么折腾着,也不知道还能喂几天
    沈应秋在里面扫了唐竞一眼,好似在问:你这厮怎么还在?唐竞只好冲她点点头,自觉离开。
    所幸,人他已经看到了,全须全尾,好手好脚,也算不辱使命。而且这道观的房顶上插着红十字会旗和法国国旗,已是教会辟出的安全区,又有这么些法国神父与嬷嬷在里面,日本人大约还是会有些忌惮的。他准备回去之后再派两个人、一辆卡车过来,带些大米、罐头、纱布之类。都是急需的东西,沈应秋总不至于不收。等东西送到,卡车就留在此地,如果战事紧急,她也可以马上撤走。
    最后,给日内瓦拍去的电报上只写了沈医生平安这一句话。唐竞自认不负吴予培的嘱托,也没得罪沈应秋。正应了他们帮派中人的处世哲学刀切豆腐,两面皆光。
    等到电报发出去,他忽然想,此时身在里昂的周子兮一定也已经听说了沪战的消息。她有没有想到过他呢?哪怕只是一念之间。他不禁自问,而后自答,怕是没有吧。自从去岁她发来电报同意卖掉宝益纱厂,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只言片语,就连吴予培那边提及她的近况,也只是简单报个平安,照片更是奢望。
    他们之间大约也是到头了,唐竞这样告诉自己,这其实是他求仁得仁的结果,却不知为什么又叫他这样难过。
    第二天,天通观便收到了唐竞派人送来的东西。卡车卸空,司机又从驾驶座旁边搬下两只木板箱,专门送到后面女病房。
    这是什么?沈应秋问。
    代、代乳粉,司机解释,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女医生就有点犯怵,说是此地有吃奶的孩子,上面叫送来的。
    放着吧。沈应秋点头,又去忙别的,脑中倒是想起前一天的事情来。
    隔了一日,唐竞又去天通观,没进内院,只找那卡车司机问了问状况。
    临走,他看见车上已落了厚厚一层灰,两指抹了,脆得如烟,一下子又被风吹散。这风,从北边来。
    是闸北那边的东方图书馆,有人在身后道,从昨天一早到现在,已经烧了一天一夜。
    他回头,看见沈应秋,甚至没来得及觉得惊讶,她竟会主动与他说话。一时间,两人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阴霾的空中漫天飘扬的纸灰。
    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宋,元,明,各种抄本稿本,名人批校,五十余万册古迹统统付之一炬。灰烬随风,从南市到徐家汇,落满了整个上海。
    那三天里,唐竞时常想起吴予培说过的那座滩涂上的城,无论是在废墟里的天通观,还是空前热闹的汇中饭店。每次想起来,他都觉得奇怪,自己这样一个人,竟也会为这种事情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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