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惯是冷静的人,鲜少意气用事,成年后更是极少动怒。但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愤怒,烧得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但自他入宫觐见天子的这一路上,他的情绪渐渐沉淀,已然冷静下来。
他知道赵忠既然敢指稻为草,必然是在刘宏面前透过底。
事实也正是如此。天子一见到糜荏,便感动道:爱卿,朕知道你心里有朕。等张常侍病愈,朕一定将你调回朕身边。
糜荏扯了嘴角,似笑非笑:陛下从何得知微臣种的是假水稻?
是赵常侍说的,他说爱卿你是想要做出点功绩回到朕的身边,是急了点。刘宏傻笑起来,不过爱卿安心,朕不会苛责于你。
谁都不知他最初听着这番话时心中有多愉悦。果然不只是他对糜荏好,糜荏也十分在意他嘛。
甚至不惜撒谎作假,只求回到他的身边。
因为这个原因,他信了赵忠的鬼话,以为糜荏是真的用杂草冒充水稻。
糜荏唇边讥诮愈深:陛下心中既然已有计较,微臣多说亦是无益。只是被赵常侍罢免的三公等人是无辜的,还请陛下将他们召回来。
赵忠能收买别庄里的一名管事,自然也能收买更多的人,争辩这些没有意义。
刘宏对此并不在意,拉着糜荏就要打牌:可以啊,朕晚些就下召。
离开大殿时,糜荏见到了特意等候在旁的赵忠。
见人手持诏书,赵忠笑嘻嘻道:糜荏啊糜荏,你就是把他们接回宫中又如何呢?你能接一次,本常侍便能罢免一次。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本常侍厉害。
他可不是张让,就会无能狂怒,被气得至今都下不了床。陛下现在是看中糜荏,因而他对付不了这个人,那就从他身边之人下手。
总有一日他会众叛亲离,被陛下所厌弃。届时,失了圣宠的他还不是任由他们玩弄?
糜荏冷冷看着他。
在这一刻,他没有再克制心底的杀意。
这杀意太过冰冷,宛如厚重的潮水汹涌翻腾,又如寒冬腊月的滔天大雪倾轧而来。
赵忠浑身一颤,下意识就后退一步。一步之后,他似乎想起糜荏不过只是狐假虎威而已,又挺起腰杆:怎么,糜河南丞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本常侍说的不对吗。
管好你自己,赵常侍。糜荏与他错身而过,免得何时丢了官位都不知道。
糜荏很快带着诏书抵达荀府。
这个时候荀爽正在书房中喝茶。瞧见门房将人领进来,甚至好整以暇地邀请他一起喝一杯茶:子苏啊,这龙井绿茶真应是天上才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他好似没有被罢官影响分毫。
但糜荏知道他这是苦中作乐,不想叫自己愧疚罢了。
他大拜道:多谢荀司空对荏的维护。
子苏何须如此,荀爽起身将人扶起,你年纪小,在朝中根基薄弱,还得罪了十常侍。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若不维护你,又有何人会维护你呢。
至于天子,昏聩无能,今日会站在糜荏身旁,明日又会轻易被十常侍哄过去。
糜荏心中微暖。
三公都是德高望重的贤士,他们在朝中苟且度日,却愿意为他得罪十常侍而被罢官,糜荏从未没想过来京一趟居然还有这样的收获。
劝人回朝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他握着杯子喝了一口清茶,陪着荀爽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茶汤色碧,茶香清爽,啜之淡然,回味无穷。
人常道人生如茶,茶叶沉浮水中,正如人之境遇,起起落落。茶汤有时苦,有时香,有时甘甜,有时涩然各中滋味,细品自知。
荀爽浅酌一杯淡茶,见他半晌都没有说话,叹息道:其实听闻子苏你到访时,我便知道你的来意了。
你是来劝我回朝的,是吗?
糜荏苦笑道:您知道了。
荀爽笑着摇头。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亦无动容,有的只是一览无余的平静,好像已经对汉室彻底失望。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老骥年迈矣,着实没有精力再做折腾。荀爽道,既已被罢免,我便打算辞官回乡啦。
他拍了拍身前年轻人的肩膀,重重道:朝廷的未来,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话已至此,无须再劝。糜荏尊重他的选择,又陪他说了会话才躬身离去。
离去前,他想了想又道:荏听闻各地多处受灾,故荀大人先别急着离开京洛,还请您等到尘埃落定再行回乡。
荀爽沉思片刻,颔首:好,我记下了。
糜荏便再去拜访了其余几人。这几位大多是心有冷意,辞而不受,唯有曹操与司徒杨赐愿意接受诏命复职。
其实对于糜荏而言,曹操的维护出乎他的意料。
他与曹操先前并不熟悉,是前不久曹操上门请求他保下吕强才有的交情,而后他才邀请人去的别院。他考虑过曹操或许会为他说话,却没想到能做到这样。
曹操这会正在研习兵法,面上也无丝毫阴霾之色,反而是一派悠闲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