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钟走后,萧澈再无法安睡,如今敌军尚不知何时来袭,外虏难敌,又生内患。他此刻在圆桌之上扶额,竟也感觉心乏体倦。
第二日黎明时分,萧澈正在屋中更衣,门外兵卒匆忙禀告紧急军情:“启禀元帅,前方探马回报,敌军集结兵马,已向函州城进军。”
萧澈却并未慌乱,展颜一笑道:“果然来了。”遂立刻传令三军将领,集于一处,共同商讨应敌之策。
厅中众人,个个戎装,手持利剑,端立两侧,等待萧澈发号施令。
萧澈拔出承影,剑指着身后军形图,目光如炬道:
“敌军大营在此,大军刚刚开拔,还需几个时辰。大漠深处,不利于作战。遂我军无需及早奔赴前线。”
参将孔生道:“元帅,若待敌军逼近,才与之交手,怕我军措手不及。”
萧澈唇角勾笑道:“不会不及,就怕他不来。”
随后收起承影,走至沙盘处,望着大漠地形,语气坚定道:“两夷根本不知我方大军已然入城,所以才敢如此草率入侵,本以为可以乘胜追击。那我们便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韩参将,西北地形你熟,本帅命你带领五千边兵,前去迎敌。无需交战,只需将其引至此地。”
萧澈指着大漠边缘的一处地形道:“此处,距离函州城不远,大漠边缘,且有东,西,南三面沙坡。
大漠地形易受狂风之变,且一望无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对方警觉。可此处却是像山地一样的高丘,我军可以借此优势埋伏众兵。
且今日盛行北风,背风坡较陡,大军藏于坡后,敌军不易觉察。对方五万余众,显然是要一鼓作气拿下函州城。
季将军,你率领一万人马埋伏在南面沙坡,昨日本帅目测此坡长足有十里,大军隐匿其后甚为妥当。
待韩参将将敌军引至此地之后,便下令还击。也让敌军尝尝我大虞三弓床弩的厉害。”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暗暗心惊。三弓床弩本就是用来攻城掠地的,如此却要用在两夷步兵身上,城墙尚不能挡,何况肉体凡胎。
萧澈此战下了必胜的决心。
季茗和韩章,双双抱拳得令,便匆忙离开,前去点兵布阵。
“孔参将,沈副将,你二人各率一万人马埋伏于东西两面沙坡,这两婆坡地势较低,坡长较短。因此步兵无需均匀排开,只需集合一处。
待韩将军将敌军引至此地,你们亲率两军则从侧翼包围。
对方五万人马,全数歼灭自是不能。但也要最大限度的将敌军困于死地,被包围的敌军与后方援军的脱节就要靠你们两军了。
后期季将军与韩将军自会前去协助尔等。敌军撤退即可,切莫追逃。
切记此战取胜贵速不贵久,待敌人反应过来,我军三万余人自是不敌五万精兵。”
孔生和沈铎领命之后也下去备战。
秦安道:“若此战胜利,如此重创敌军,我等也可在此过个好年了!”
萧澈看着屋中众人已离开,凝眉沉思道:“此番用兵之法也只能使这一次,待对方知晓我军实力,再集结五万人马入侵,怕是难以抵抗。”
秦安轻拍萧澈肩膀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言。走吧!”
长沙绞风,卷舞直上,苍凉大漠中,大军玄甲着身,手持长矛,似苍松挺立于横沙立土之上。
为首之人,身骑骏马,朔风狂卷玄披,盔帽之上的红缨乱舞。萧澈透过远镜注视着远处大漠中的一举一动。
身后城门高台之上,兵卒呐喊道:“十五里”,萧澈屏息凝视望向远处,此刻韩章的三千诱敌之兵怕是已经与两夷大军碰面。无需交戈,只需引敌即可。
西北敌军领兵之人是西戎大将乌勒,对方亲率五万余众准备一举攻下函州城,破城而入。
韩章的五千步兵尚未近其身与之交战,便仓皇撤退。
乌勒见状,下令追击,用西戎语嘶吼道:“昨日大败大虞,他们没多少人了,杀过去,拿下函州,直逼金陵!”
狂风将其咆哮之声撕碎,对方士气大振,步伐加快,追赶韩章。
“十里!”
秦安道:“快了!”
城楼高台上发令兵手中令旗骤下,季茗透过漫天风沙看到之后,随即下令准备弓弩。
三床弓弩需三人操作,底座为床,床上置弓,一人放弩,一个绞动,一人发令。一次三弩,一弩九尺,本是射城射马,如今却用在西戎步兵身上,威力可想而知。
季茗下令高呼道:“放!”
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如黑潮翻浪漫卷黄沙,一弩连穿三人,敌人提刀阻隔,却也是以卵击石。似长矛一般的箭弩贯穿敌军,无人能敌。韩章带着五千边兵回身反击未受弓弩所伤的先头步兵。
乌勒见此情景大惊失色,下令后撤,此时孔生和沈铎两侧一万人马出发从侧翼包抄,阻断死地之中西戎步兵撤退之路,阻拦后续援军进攻。
旌旗迎风招展,刀剑碰击之声盖过朔烈寒风,传进萧澈耳中,他便知道两军开战了。
金鼓震天,号角大作,季茗闻后,遂下令越过沙坡反击。
一万余众怒喊“杀!”字,冲向敌军。
终于潜伏在暗处的步兵与困于死境的敌军相遇,似排山倒海一般震地裂天。
整片大漠被这最冷血的搏杀撼动,天空笼罩着惨烈的气息。
空气中肆意弥漫的血腥味被北风送来。萧澈忽略着腹中翻涌,依旧注视着前方动向。
乌勒被困其中,胯下马惊,仓皇乱撞,季茗正欲前去拦截。
战乱之中一爪鹰勾袭来,正中乌勒左肩,乌勒尚未回神,留在身体里的鹰爪用力后撤,左臂竟被硬生生的撕裂而下。
惨叫之声消散在四周已然疯狂的杀戮之中。
季茗未敢犹疑,上前生擒乌勒,提上战马,下令撤军。
对方主帅被擒,纛旗已倒,此战胜负已分,无需再战。
远处战场一片狼藉,死尸堆叠,血裹黄沙。
萧澈收起远镜,心绪难平,此战虽胜,却无法颜笑。
城门大开,迎接众将士凯旋回城。
收兵之后,萧澈与秦安在城中探望受伤将士,所有人见了萧澈皆欲起身行礼,萧澈只好上前制止。
正说着季茗走来,向萧澈回禀此战伤亡与战况战果。
闻后,萧澈拍着季茗肩膀道:“季将军辛苦了,此战当居首功,明日便让人将此战捷报送抵回京。”
季茗抱拳作揖道:“是元帅用兵如神,不愧是谢老将军亲徒,真有其当年风范。”
萧澈轻笑着摇摇头道:“季将军过奖了!”
萧澈心里明白,从领兵出征直到方才,比自己年龄大,经验足的这些副将,参将听命于自己,皆因谢峰与谢霆的关系。
谢峰在大虞众将心中是不败的神话,几乎已是信仰。
不论大将还是士卒都将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寄托在萧澈身上。
换言之,他们服从的不是萧澈,而是谢峰的威信。
而此战的胜利才让众人看得见萧澈,从心底接受这三军统帅之人。
“元帅,西戎大将乌勒被擒,如何处置?”
此战最大的收获便是生擒乌勒,此人跟随西戎王多年,长骁勇,善骑射,熟悉军旅之事,深得西戎王荣幸。
此番若不是因为轻敌,不知晓大虞援军已到,以其实力率五万之众攻下函州城,的确只是时间问题。
萧澈此时端坐在都护府衙堂之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污血染身,已断左臂的乌勒。
对方虽已疼痛难忍,却依旧咬紧牙关,眼神死死地盯着萧澈,不肯露怯,似乎身在敌营也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将军。
萧澈看到乌勒断臂之后心中便知晓是何人所为,他并不想如此对待俘将,可那使勾之人却u也不受自己掌控。
萧澈冷语传来道:“如今你已是俘虏,我大虞对待战俘,自有一套规矩。若你肯说出本帅想知道的东西,即可饶你一命。”
对方冷笑道:“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沈铎闻言,怒道:“不识好歹!”
萧澈抬手阻止,片刻之后起身走下堂去,竟出乎意料将乌勒从地上扶起,让其安坐。
“早就听闻将军威武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忍着断臂之痛还能依旧在此与我周旋!也罢,就留在函州城安心静养几日,待将军大好,再放将军出城。如何?”
大堂之上,众人大惊,沈铎出言阻止道:“元帅,前日袁将军迎战,正是此人领兵,您不为死在大漠中的两万将士报仇,还要放了他。这,末将,末将有异议!”
韩章出言劝道:“元帅,此人若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萧澈出手阻止道:“西戎没有了一军统帅,这战还怎么打?
众将等着西戎王来投降吗?还是等着北夷铁骑进犯?
那可是北夷,岂是我等能敌?如今放了乌勒将军,我等也许才有和谈的机会。”
萧澈说至此处,秦安便已知晓萧澈的心思。季茗也示意韩章等人莫在出言。
乌勒果然心动道:“放我走,这话可信?”
萧澈大笑,手扬素披,转身坐回堂上道:“堂中众人皆可作证。我们中原人有一句俗语,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萧某还是一军统帅!”
随后吩咐孔生将其带走,先派军医为其疗伤,再好生招待。
堂内众将正等着萧澈解释此举何意,萧澈却坦然笑道:“此战众将辛苦!之后休整几日吧!此番敌军遭受重创,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来袭了!
但愿吾等能再此安过新年!传令下去,此战之后,大军不必再紧急备战。
各地方兵难得入这大漠,不如卸下战甲好好领略一番大漠风光。
今年吾等在此过年,必得张灯结彩,热闹一番,庆功宴就摆在除夕当日吧!
近几日抽空多写几封家书,传回京中,以报平安。”
季茗率先拱手作揖道谢,之后离开。
众将也不再言语,紧随其后。薛朔不言不语也离开了,临走之前,余光看向身后之人,挑唇冷笑。
秦安待众人离开便走到萧澈身旁笑道:“师父临走前总怕你做事不知变通,不明心机,嘱咐我要多为你筹谋,如今看来,倒是他老人家多虑了。”
萧澈无奈道:“若不如此,敌我兵力悬殊,如何取胜?”
“若要此事传回京中,萧兄不怕陛下起疑?”
萧澈大步走出门外,边走边道:“他的疑心早从我离开金陵就起了。
我若因此畏首畏尾,即使身死于此也死不瞑目!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不能全力以赴,萧某愧对天下!”
忠君爱国,留名青史,是为将之人的夙愿,可若三者不可得兼,唯取爱国一事,直至白首。
夜色昏沉,黝黑的天幕照应着屋中烛火。
此刻萧澈与季茗、韩章正在屋中商议下一步计划。
乌勒不得不放,他也必然会将城中所见所闻带回西戎,可让他究竟该见到什么,自然得需要好好筹谋一番。
三人议事完毕之后,季茗与韩章便告辞离开。萧澈将其送走便回到屋中。离开金陵已有半月,颜琤却一封信都未寄来。
萧澈自然不会怀疑颜琤都不思念自己,他了解颜琤心性悲观,生怕因他打扰自己。
萧澈想到颜琤,几日焦虑全消,面色寒意融化,提笔便给颜琤写信,诉说相思之情。
静坐案旁,对着隔窗,笔下绵绵情意流上信笺。萧澈未写几言,窗外便有黑影掠过。
萧澈搁笔起身,打开房门,林钟便站在门口,依旧冷若冰霜盯着萧澈。
萧澈侧身让开,示意对方进屋,似乎昨晚在此剑拔弩张的并非自己。
林钟犹豫片刻还是进去了。
萧澈提起圆桌上的茶壶,为其斟茶,递给林钟。
茶杯握在萧澈手中,林钟并未接过,他本以为萧澈会放下。
可没想到萧澈一直保持这个递茶的姿势,一动不动。
林钟抬眸看向萧澈,对方却不以为意。林钟盯向萧澈那骨节分明修长的手。
茶水滚烫,此刻萧澈捏着杯壁的手指已微微泛红。
两人僵持了片刻,林钟忽然抬手将茶杯打翻在地,一言不发,呼吸之中已有了怒意。
萧澈并未恼怒,蜷起灼伤的手指,缓缓坐在林钟对面,用未受伤的左手为自己倒满茶。
“你看,你也并非铁石心肠,为何总是一副嗜血的模样?
今日你本就不该上战场,更不该断乌勒左臂。你是圣上亲卫,若在战乱之中丧命,萧某吃罪不起!”
林钟却死死盯着萧澈烫伤的右手,压着怒意道:“亲卫本就是死士,死有何惧?”
死士便是为人卖命,哪有自己的命可以珍惜。
萧澈却不以为然道:“人生来就无法注定孤身,你死了,总有人会为你悲痛。”
林钟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今晚来本就是质问萧澈为何放了乌勒的?
萧澈自然明白他此行的目的,开口道:“这件事我意已决,你只需将实情禀告圣上即可。不过,怕是已经有人先你一步奏报回京了。
若圣上有任何暗杀我的命令。尔等照做便是,我说了,你我各为其主而已。
萧某为的是良心可安,你为的是忠诚二字。我断然不会为难于你!”
林钟眸中已有困惑之色,眼前之人什么都知晓,猜测圣意甚至比自己都准确,可仍要做这违逆之事。
林钟很想心中疑惑问出,可到嘴边时却只剩三个字:“告诉我!”
萧澈惊起抬眸看向林钟,竟然看到对方目光躲闪,萧澈嘴角上扬道:“无可奉告!”
他自然明白林钟想知道什么,无非是自己释放乌勒的原因。
可萧澈不肯说,一来是因为军中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二来也是故意搓林钟锐气,从昨日到方才,眼前之人太过嚣张了。
随后萧澈站起身来,将房门大开,笑道:“若无其他事,阁下还是离开吧,每晚都来本帅房中,让别人瞧见会误会!”
林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遇到这样的逐令,可也只好离去,走到萧澈身旁,冷冷道:“杀了!”说完便隐匿于夜色之中。
萧澈为这一语的冷意错愕不已,林钟要杀之人自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些误会之人。
萧澈着实好奇,林钟究竟经历了什么,会让他如此冷血。
片刻之后,手指的痛感让他回神,这才想起正在给颜琤写信。他走回屋内,提笔继续写下去。可红肿的右手疼痛难忍,便起身前去上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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