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他,吃我吧!’无涯喊叫着说。”大人突然变了声,仿佛回到2000年前,无涯附体了。
在座各人默然心惊。
“是的,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就趁着我们发愣、那男孩松手的一瞬间,无涯一头撞了过去,把那男孩撞到一边。那男孩心知上当,大怒,扑过来撕咬,而无涯也像疯了一样,命都不要了,与那男孩撕咬在一处。”大人说。声音沉了下去。
“然后呢?”画海问,比我还心急。
“无涯并不占上风,我眼看着他们撕打,却无力相助,心中焦急万分,只听得‘噗’一声,一束鲜血喷溅过来,洒在我眼上,我竟然手足无力到无法把血渍擦去,我就瘫坐在那儿,眼前一片血红模糊,听着一个人类和一个血族不同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过来用手擦拭我的眼睛,我终于能看清了,是无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那张脸,双眼含笑,满嘴鲜血,雪白牙齿红成一片,若无其事地说:‘最精彩的一幕被你错过了,真是可惜。’我惊魂未定,只知道自己捡回一命,当时即在心中暗誓,我这条命是无涯给的,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我都会追随于他。当时只知命保住了,并未多想,事后也有片刻蹊跷,不知那血族男孩去哪里了,念头闪过,不肯细思。”大人说。
“是被无涯吃掉了吗?”我颤声问。
无人应答。
停了片刻,大人续道:“我未亲眼所见,不能妄言。但经此一事,无涯似有所不同,但当时我并未察觉,而是在后来的一两千年中,我将他当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反应,每一句说话,都从记忆中翻找出来,细细揣摩,才悟到的。岁月太漫长,总要找些事情消磨,你知道的。”大人说着,朝夫人自嘲地笑笑。
“是的,那件事、那个凭空消失的血族男孩就算不是导火索,也应该是诱因吧,之后战争情势急转直下,无涯带着五族连打了几场败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我当时太过年轻,只有愚勇,再加上无涯拼死救我一命,我的整个心全部狂热地崇拜、顺服于他,甚至为他死都行,只听从他的命令,其他一切选择无视,直到有一天他来找我,语气非常平静,但眼睛里仿佛着了火……”说到这儿,大人又缓缓打住了,眼神从我和哥哥之间的空隙滑了出去,被时光的手牵扯着,绵延回到两千年前的那个两两相对时刻。
我们四个听众无人催促,屏息等待,只等大人回过神来。花厅静寂,能听到鱼儿在水中轻缓摆尾吐泡的动静。
“那年我们都是十九岁。我们一样大的。你能想象吗,他才19岁,已是五族之王、人类之子,整个族类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他也确实是不负众望。你们是没见过当年的他,胸怀大志、意气风发,论智论勇,当世无出其右!更兼之翩翩少年、丰神俊朗,天下人见了,无不为之折服!”大人语速加快,恍惚间似是魂灵出窍,又化身成当年那个留着口水、怀抱着仰慕之心的小小少年。
我心恻然。那个玻璃人。除了有一双人手的玻璃人。曾经也那般美好过。可是他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大……人,你说到那个人来找你……”画海终于没忍住,轻声提醒。
“是,无涯来找我,他并不是来跟我‘商议’什么,一切他已做了决定,只是来‘知会’我一声。他说:‘我已决定与血族握手言和。战争结束了。’他来不及等我反应,就‘知会’了我第二个消息:‘战争结束之日,也是我变身血族之日。’我跳起来去摸他的额头,因为我很肯定他一定是得了热病、他疯了!他打掉我的手,退后一点,不肯跟我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只是一双眼睛狠狠盯着我……那双眼睛里全是火,赤红的火焰尽头是灰白色——几千年后我才想通,为何当初我在他那双燃烧的眼睛里看到了灰白色,是因为那是地狱之火,而他——已被烧穿。”大人说着说着又慢了下来。我听得悚然心惊,不敢岔话。画海一双手摆在桌上,绞来绞去,不知所谓。
“我能怎么办?当我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来找我是要干什么了。他于我而言,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我几乎没有质疑他的勇气,甚至没有像一个朋友那样、平等地询问他的资格,在几年的追随生涯里,我已经养成了服从的本能,所以,我甚至没有让他有一丝丝为难的机会,就直接告诉他:‘请让我在您身边,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
我终于听到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段回忆如同深穴里的窒息,让他难以忍受,必须要到洞口寻找新鲜的气息。他站起身,踱到夫人的椅后,把手放在夫人的肩头。夫人很自然地把一只手盖在他的手上,
半晌,夫人问:“还要继续吗?”大人不语,又踱回他的位子。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当初他为何做此决定。而我,内心的挣扎、痛苦难以言述。一夜之间,我成了一个背叛者,自己成了自己当初誓要消灭掉的敌人,但是这种痛苦只是试探,当我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我才发现,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而且永远不会结束!
没有死亡,生命显得如此黯淡无光!当初‘活着’的时候,哦,确切地说,是当你身为人类的时候,不论你爱,你恨,你贪恋,你憎恶,你虔诚,你罪恶,你心中总是笃定的,那就是总有一天神会来审判你,去天堂,或者坠地狱。而我们,是被遗弃的,甚至没有一颗游荡的灵魂,没有归宿,无人审判,尝尽这世间一切锦衣玉食、爱恨情仇,然后发现,没有死亡,没有生命的尽头,无处可去,无岸可达,毫无意义,直到天荒地老。”大人说到最后,一字一顿,如锤在心。
“大人!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请看在画海和美意的份上不要再说了。”夫人突然轻声叫了起来。她侧身向着大人,沉甸甸的发辫压得她垂下了头,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我只看到她清丽的侧影和艳红的衣袍领口露出来的一截雪白颈脖。像某种无辜的动物,在无望等待被宰杀的命运。
大人立时闭嘴。面色平静,并不气恼。不知为何,我看出来他其实已说完他想说的话,神清气爽,已无须赘述。倒是夫人,谦恭得令人心碎。
画海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胸口起起伏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不说话,也不掉泪,就倔强地站在桌前,绷着。夫人拿眼看她,她亦不理。我看得憋气,起身拽她的袖子,悄声说:“姐姐,如果你想哭,就哭吧。”其实我不是很明了大人说的那些话,只是有点钝钝的难受。
姐姐也不坐下,拿袖子遮了脸,听不到她的哭声,只有大滴大滴的泪水坠落在桌面上,片刻就湿了一片。
我盯着画海面前的那片水光,不知为何,心中一酸,也落下泪来。我这一哭,可就刹不住了,稀里哗啦哭开了。
夫人柔声问道:“画海为何而哭,我是知道的,美意,你呢,你怎么也哭起来了?”
哥哥呛声说:“她?她还能为什么,见不得别人哭,总要去搅搅局的。”
大人扬声说话,语带疲倦:“好了,好了,你们几个慢慢寒暄,醒棠(夫人名字),我先回避。”
“也好。大人,您先去……哦,忙了这么半天,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交代,您看……”夫人说。
“你来交代。但说无妨。一样的。”大人简单吩咐。然后快步走到我身边,低下头,耳语一句,迅速离去。
画海放下袍袖,怔怔望着我和大人,已然忘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