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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21部分阅读
    船的刘德山这一回来,跟先前完全两样了。他女人受赵大嫂子的影响,也变了一些,两个人完全站在农会一条船上了。刘德山回到里屋,歇了一袋烟工夫,刘大娘摆好炕桌,酸菜粉条煮猪肉,炒豆腐皮子,还有饺子,都搬上来了。按照他们家里的光景,这个接风的席面,赶上过年吃浇裹1。饺子是过年时节剩下来的冻饺子,这两样菜是她这两天来老是听见麻尾雀在叫,猜着他准要回来,替他准备的。

    1很好的食物,如饺子之类,总称为浇裹。

    下晚开大会,担架队员都说了话。萧队长吩咐把韩老五带来,叫他听听。听到刘德山讲话的时候,张景瑞瞅着韩老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会低头,一会叹气。刘德山说到蒋匪不抗打,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韩老五站了起来,往外屋走。张景瑞要叫住他,萧队长使个眼色小声说:“由他去吧。”张景瑞还不放心,跟他出去了。韩老五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又停下来,用皮鞋尖掏着雪块和土块,低头沉思着。只听他低声说道:“垮了,塌了,完了。”刘德山是他要在这屯子里拉拢的对象,如今他说:“蒋匪不抗打。”他走到下屋跟前,坐在门坎上,胳膊肘顶着波罗盖,支着头在想。张景瑞装着要小便,跑到大门外,看见小猪倌在门外放哨,他走过去低声地说:“你知道谁在院子里吗?”

    小猪倌提着扎枪回答说:“知道,跑不了,你放心吧。”

    韩老五坐了一会,又走一会,临了进屋,找着萧队长说道:“我有事找你谈谈。”

    萧队长说:“好吧。”

    萧队长立起身来,跟他挤出了人堆,走到农会的西屋。大会散了,人都回去了,他们还在谈。灯油点尽了,老万添到第三回,他们还在谈。小鸡子叫了,天头由灰暗转成灰白,又变得通红,老万醒来,听到韩老五的收尾的话:“插枪的地点也说了,人也都说出来了,再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人。‘八·一五’光复那年,我受‘先遣军’的指令,到这屯来过,下晚在我兄弟家里呆一宿,暗中联络好些家,都写上了。也到过刘德山家里。这人两面都怕。第二回叫人去找他,他不敢见面,上外屯去了。这都是实情,一句虚话也没有。我是做下对不起乡亲的事了,能宽大我,一定洗心革面,报答恩典,要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萧队长打发韩老五走了,但还不睡。他叫张景瑞立即带人去逮捕韩老五供出来的本屯的特务,又叫两个公安员带了韩老五的供词,和他供出的暗胡子的名单,连夜上县,交给公安局办理,外县特务的名单,和他供出的插枪的地点,由县委写成“绝密”件,派专人送往省里,转达公安处。

    26

    第二天,萧队长又讯问了一天。下晚,农会正在举行丈地会议。大吊灯下,萧队长出现了。他开怀地笑着,大伙看得出,他是从心里往外涌出了欢喜。他跳到炕上说道:“同志们,乡亲们,咱们斗垮了地主,封建威风算是扫地了。可是地主是明的,美蒋反动派还派了些特务,这玩艺是暗的。暗胡子不追干净,终久是害。前不几天,咱们抓回一个人,大伙都知道:就是韩老六的亲哥韩老五。审讯三宿,他没有说啥。这回担架队回来,他听到带回的前方胜利的消息,感到蒋匪是垮了,塌了,完了。他坦白了。”

    一阵雷声似的鼓掌,有一袋烟工夫,还没有停止。待到掌声停息后,萧队长又说:“他坦白他原先是日本特务,‘八·一五’后又变成了国民党特务。他说他听到李常有、刘德山讲前方的情形,讲国民党军队不抗打,注定很快要垮台,觉到没有指望了,这才决心坦白的。‘八·一五’以后,他到这个屯子里来过,利用亲友邻居,三老四少,磕头兄弟,和耶稣教门,进行活动,建立点线。”

    老孙头插嘴:“我早说过:”野猪叫‘不是好玩艺。“他管”耶稣教“叫”野猪叫“。

    张景瑞顶他:“你多咱说过?人家整出了特务,你来吹牛了。”

    郭全海起来叫道:“都别打岔,听萧队长报告。”

    萧队长又说下去:“他坦白了本屯的坏根,他说,头茬农会主任张富英是……”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咳嗽一声,屋里起了骚扰了,有的快意,有的着忙,和张富英打过交道的,在他煎饼铺里有过交易的,和他相好的小糜子有过来往的,都吃惊着急。一个妇女问:“他是啥呀?”

    萧队长笑着说道:“他是煎饼铺的老板子。”

    听到这话,会场爆发一阵轻松的笑声,紧张的气氛,缓和得多了。但性急的人还是问道:“倒是啥呀?”

    “是不是坏根?”

    萧队长说:“他是半拉国民党,国民党特务的外围,国特的腿子,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几个声音同时问:“谁呀?”

    萧队长说道:“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是真正的特务,他的上级就是韩老五。”

    没等萧队长说完,老孙头慌忙从炕上跳下地来,一面往外挤,一面说道:“快去把他抓起来,狗日的原来是个卧底的胡子,谁敢跟我去?”

    张景瑞笑着说道:“还等你说呢。”

    郭全海也带笑说道:“等你这会子去抓,李桂荣早蹽大青顶子了。”

    一阵叫好声和鼓掌声以后,萧队长满脸笑容地说道:“毛主席在《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里说:”现在……人民解放军的后方也巩固得多了。‘这正是咱们这儿的情况。毛主席的军队在前方打了大胜仗,李常有、刘德山他们亲眼看到了。“

    坐在炕沿的刘德山移开噙着的烟袋,点点头说道:“嗯哪,胜仗不小,俘虏兵铺天盖地,搁火车拉呀。”萧队长接着说道:“‘中央军’插翅也飞不过来了,除非起义,投降,或是做俘虏,他们别想过来了。”

    刘德山抽一口烟,点一点头说:“嗯哪,做俘虏,还能过来,咱们还能收容他。”

    萧队长又说:“在后方,卧底胡子也抠出来了。明敌人,暗胡子,都收拾得不大离了。往后咱们干啥呢?”全会场男女齐声答应道:“生产。”

    萧队长应道:“嗯哪,生产。”

    妇女里头,有人笑了,坐在她们旁边的老孙头问道:“笑啥?”

    一个妇女说:“笑萧队长也学会咱们口音了。”

    老孙头说:“那有啥稀罕?吃这边的水,口音就变。”

    萧队长接着说道:“你们正开调整土地的会,这回要好好地分。这回分了不重分。地分好了,政府就要发地照。咱们庄稼院,地是根本。这回谁也不让谁,男女大小,都要劈到可心地,韩老五、李桂荣和半拉国民党不用你们操心了。咱们打发他们到县里去。现在分地吧。我提议咱们成立一个评议委员会。土地可不比衣裳,地分不好,是要影响生产的。”说完,萧队长走到外边,打发张景瑞带着介绍信,带五个民兵,押送韩老五、李桂荣和张富英上县。

    萧队长打发他们走后,他又回来,坐在角落里,听大伙评地。人们三五成堆地议论。郭全海叫道:“大伙别吵吵,先推评议。”

    老头队里一个人说道:“我推老孙头。”

    刘德山媳妇说:“我推白大嫂子。”

    老初从板凳上跳起来说道:“分地大事,尽推些老头妇女当评议还行?”

    刘德山媳妇说:“别看白大嫂子是个妇女,可比你爷们能干。早先她年年给地主薅草,哪一块地,她不熟悉?”

    老孙头站起身来,用手指掸掸衣上的尘土说道:“白大嫂子行,咱可不行。”

    众人说道:“别客气。”

    老孙头不睬他们的话,光顾说道:“咱推一个人,这人大伙都认识,咱们屯子里的头把手,是咱们的头行人,要不是他,韩老五还抓不住呢。”

    小猪倌在炕上叫道:“不用你说了,郭主任,咱们都拥护。”

    往后,又有人提到李大个子和老初。李大个子又提到刘德山,引起大伙的议论。

    老初说:“他是中农,怎么能行呢?”

    李大个子说:“他可是跟咱们一个心眼。这回上前方,看到咱们军队,他心就变了。咱们这屯子里的地,数他顶熟悉,哪块是涝地1;哪块地旱涝保收;哪块地好年成打多少粮;哪块地在哪一年涨过大水,钓过大鱼,他都清楚。”

    1容易被雨水淹没的土地。

    大家又碰到个难题,到底能不能请中农来做评议?许多眼睛瞅着萧队长。萧队长起来说道:“要问中农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地打烂重分。”

    刘德山说:“可以。”

    老初问道:“光说‘可以’,倒是乐不乐意呢?”

    刘德山半晌不吱声,萧队长知道他不大乐意,就说:“这事慢慢再说吧。”

    会议进行着,讨论往年分地的情形。萧队长随便挑个地主问大伙:“你们说,唐抓子的地都献出来了吗?”

    刘德山对地主的地最熟悉,他反问一句:“唐抓子献了多少地?”

    郭全海回答:“九十六垧。”

    刘德山摇头:“他不止这些。”刘德山说着,又在心里默算一下子,说道:“他有一百二十来垧地。”

    萧队长听到这儿,插进来说:“照你说,他隐瞒地了?”

    刘德山说:“嗯哪,准有黑地。”

    萧队长跟大伙提出了黑地的问题,给大伙讨论。妇女组里,刘桂兰站起来说:“怨不得头年我给唐抓子薅草,一根垄老半天也薅不完。”萧队长吃惊地问道:“头年他还叫工夫薅草?”

    刘桂兰说:“可不是咋的?一根垄那么老长,一垧地那么老大,三天薅不完,要是没有隐瞒不报的黑地,我就不信。”

    白大嫂子也说,她给杜善人薅草,也是一样。给地主们打过短工、薅过草的妇女们都起来证明地主除开留的地,还有黑地,自己种不完,还是叫工夫,还是剥削人。检讨起来,往年因为地情不明,干部没经验,分地真是二五眼1。

    1马虎,差劲,不行。

    往年没收韩家的地以后,各家地主,都献地了,但都献远地,献坏地,少献地。给自己留的是好地、近地,而且留得多。加上隐瞒不报的黑地,地主依然是地主,还是暗暗把地租出去,吃租子,或是零碎叫工夫,剥削着劳金。

    贫雇农里头,除了自己不敢要地的人家,其他各户分到的地,又坏、又远、又少、又分散。老田头分一垧地,劈做两块。一块是黄土包子地,在西门外;一块是好地,在北门外的黄泥河子的北边,送粪拉庄稼,得蹚水过河。老孙头往年不说不敢要地,实际不敢要,随便人家分块地,又不好好地侍弄,打的粮食不够吃。这时候,萧队长问他:“你地好不好?”

    老孙头回答:“咋不好呢?种啥长啥。”

    老初也起来说道:“我家的地顶近的一块,也在五里外,铲趟不上,不长庄稼,净长苣荬菜1。”

    1一种易长的野草,嫩的还能吃。

    听到这些话,萧队长和郭全海合计,叫大伙多开几次会,多提意见。今年形势好,家家想要地,分地比分浮还要热闹。个个说话,家家争地。分地的办法,大伙一致公议,两头打乱重分,依照《中国土地法大纲》,地主的地全部没收,不留地,再按照他应得的数,分他一份。中农原则上不动。在这点上,起了争论,有的说中农地不动,就不好分。顶好中农也打乱,再分给他地,不叫他吃亏,他原来是百年不用粪的地,还是给他这样的地,只是地方变动,好叫大伙打乱重分,分得匀匀的。萧队长瞅瞅刘德山,瞅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吱,老初扯起大嗓门问道:“老刘你怎么样?打乱行不行?”

    萧队长却补充着说:“老刘你有困难,不愿意,也只管说。”

    刘德山慢条斯理地说道:“萧队长要不叫说,我也不说。我家那块月芽地1,是我老人成年溜辈摔汗珠子,苦挣下来的,侍弄多年,地性摸熟了。地南头还连着一块坟茔地,我大爷、爹、妈,都埋在那儿,跟自己地连着在一块,清明扫个墓,上个坟唔的,也比较方便。”

    1形似新月的土地。

    还没有听他说完,老初气得满脸通红地叫道:“你是什么封建脑瓜子?地换地,有进无出,你还不换,滚你的蛋!”

    刘德山瞅着萧队长、郭全海都在,胆子大些,不怕老初,反驳道:“我也是农会会员,你能叫我滚?”

    老初气得红脸粗脖地跳了起来:“你是什么农?才刚划回来,就抖起来了。才出一回担架,就摆谱了:”我也是农会会员‘,往年躲在茅楼里的是谁呀?“刘德山听到老初揭他的底,慌忙笑着说道:”往年斗争韩老六,我躲在茅楼里头是不假,那是我的大臭根。如今我算往前迈步了。萧队长又说,贫雇中农是骨肉至亲,我才敢说话。大伙要不叫说,我就不说,要不让我参加这个会,我就走。“

    老初拦住他说道:“不用你走,我走。”

    大伙叽叽嘈嘈议论着,有的同情老刘,有的支持老初。吵吵嚷嚷,谁说的话也听不准。郭全海连忙站起来说道:“都不能走,大伙别吵了,听萧队长说话。”

    老孙头也站起来说道:“谁要再吱声,谁就是坏蛋的亲戚,王八的本家,韩老六的小舅子。”

    人们冷丁不吱声。但不是听了老孙头的话,而是看到人堆里冒出个头来,那是萧队长。他站在板凳上说道:“同志们,朋友们,听我说一句,咱们共产党的政策,毛主席的方针,是坚决地团结中农。中农和贫雇农是骨肉至亲。咱们一起打江山,一块坐江山,一道走上新民主主义社会。老刘的地,不乐意打乱,咱们就不动他的。这屯子的地,刘德山没有一块不熟。他又会归除,咱们欢迎他参加打地。”说到这儿,萧队长自己首先鼓掌,屋子里四方八面都鼓起掌来。萧队长又说:“今儿会开到这疙疸。”关于老初,萧队长一句没有说,但老初还是不乐意,噘着嘴巴子。会后,萧队长留着他不走,跟他谈政策,直谈到三星晌午。

    第二天,天气还是冷,下着桃花雪。打地的人分成四组,每一个粗,有两个抻绳子的,一个约尺杆的,一个找边界的,一个记账的,还有一个是会归除打算盘的人。寒风呼呼地刮着。人们脚踩着湿雪,脚片子都冻木了,手冷得伸不出袖筒。人们不怕冷,还是跟着看丈地。每一个组后尾,都跟一大帮子人。老田头和老孙头的劲头比年轻人还足。老田头说:“丈地是大事,一点不能错。大伙瞧着,谁也不能行私弊。这回平分地,不比往年,这回是给咱们安家业,扎富根的。往年由人家丈地,杨老疙疸、张富英,不跟咱们一个心,分地都是二五眼,也怨咱们自己,分到哪算哪。这回可得好好地瞧着。”

    人们用铁绳子约地的时候,大风把铁绳刮歪,老孙头在一旁叫道:“加小心呀,别叫绳抻歪歪了,一歪就差两根垄。”五天工夫,地打完了。再五天工夫,地分好了。比往年慎重。人分等,地不分等。个人要,互相比,大伙评。个人要,就重,比方南门外韩老六家那块百年不用粪的平川地,要的有三家,三家争不清,就比一比:比生活,比历史,比根底,比功劳。这么一比,就分出上下,解决问题。但也有弊病。疵毛1的家伙,叽叽嘈嘈,争个不休。问题难解决。大伙正比得热热烘烘,郭全海低着头,在抽烟。老孙头一向认定他是郭全海的心腹朋友,怕他吃亏,替他着忙,走到他身边,低声地说:“郭主任你要哪块地,得说呀,张口三分利,你要不说,分上坏地,怎么娶媳妇,养小子?”

    1调皮。

    郭全海没有吱声。他的念头,和老孙头的想法是不相同的。他寻思他负责这屯子工作,把这屯子工作搞好了,人人分了可心地,个人还愁啥?大伙都好,他也会好。他是共产党员,萧队长对他说过,共产党员就得多想人家的事,少打自己的算盘,他觉得有理。他一向就是这样:自己的事,他马马虎虎,全屯的事,他就想着是他个人的事一样。老孙头却想的不同,他想着:南门外的那块抹斜地,百年不用粪,他寻思他自己是要不到手的,老初这汉子和张景瑞那小子,都不会让他。他寻思着这一块地,与其落在不知谁的手,宁可叫郭全海领着。郭全海是他对心眼的朋友,又随和,又大方,他帮他争到这块好地,往后上他地里劈穗青苞米,还能不让?寻思到这,他跳上炕沿,大声叫道:“别吵了,听郭主任要地。”

    大伙听到郭主任要地,一下都不吱声了。老头队的人说:“先尽他要,咱们比苦、比功劳,谁家也比不过他。”

    郭全海噙着小蓝玉嘴烟袋,没有吱声,老孙头忙代他说:“他要南门外韩老六家那块抹斜地。”

    郭全海坐着不动弹,说道:“别听他瞎说,你们先分。”

    人们说啥也要把这块抹斜地分一垧给郭全海。郭全海回想起来,他在韩家吃劳金,在这块地上甩的汗珠也不少,这一垧地,侍弄得好,黄闪闪的苞米,能打十石,交完大租子,两个人吃穿不完,他知道这是大伙的好意,平常人一人半垧,他是跑腿子,分一垧是准备他娶媳妇的,他接受了大伙的好意,要了这块地。为了报答大伙的好意,他要尽心竭力给大伙干活,努力把工作作好。

    大伙分了可心地。老田头笑嘻嘻地说:“这下可有盼头呐。”老孙头宣布,他家分的一垧地,要种三亩稗子,稗子出草,供牲口吃,牲口养得肥肥壮壮的,冬季进山拉套子,不能误事。李大个子的铁匠炉子连日连夜生着通红的烈火,他正忙着给人修犁杖,打锄头,准备来年大生产。

    屯子里的人都下地里插橛子去了。桃花雪瓣静静地飘落在地面上、屋顶上和窗户上。农会院子里,没一点声音,萧队长一个人在家,轻松快乐,因为他觉得办完了一件大事。他坐在八仙桌子边,习惯地掏出金星笔和小本子,快乐地但是庄严地写道:彻底消灭封建势力,就是彻底消除几千年来阻碍我国生产发展的地主经济。地主打垮了,农民家家分了可心地。土地问题初步解决了,扎下了我们经济发展的根子。翻身农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会向前迈进,不会再落后。记得斯大林同志说过:“落后者便要挨打。‘一百年来的我们的历史,是一部挨打的历史。一百年来,我们的先驱者流血牺牲渴望达到的目的,就是使我们不再挨打的目的,如今在以毛主席为首的中共中央的英明领导下,快要达到了。

    写到这儿,萧队长的两眼潮润了,眼角吊着两颗泪瓣。萧祥是个硬汉子。他出门在外,听到妈病重,因为没有钱抓药而死去的信息,也没有掉泪。这回却淌眼泪了。但这眼泪,不是悲伤,而是我们这一代的有着为人民服务的大志的群众政治家的欢喜和感激的标记。

    27

    三月二十一日,桃花雪停了。分完地以后,萧队长和郭全海、李常有诸人把经验总结了一下,萧队长和老万,一个人骑一匹马,连夜回县去开扩大的区书联席会,准备出席四月省委召开的县书联席会议的材料。

    家家的地里,都插了橛子。妇女识字班领导妇女编筐子,选籽种,做完一些农忙时节不能做的针线活。男子们掏粪送粪,调理牲口,修整农具,打下一年烧的柴火和柈子。屯子里的粪堆变小了,消失了,而每家的院子里都添了漆黑的小山似的柴火垛,和焦黄的围墙似的柈子墙。

    三月的化冻的日子里,天气暖和了。桃花雪也叫埋汰雪,雪花飞落到地面上随即融化了,黑土浸湿了,化成了泥浆。道路不再像封冻时期的干燥和干净。人们传说和探听着松花江开江的情形。老孙头赶车上县卖柈子,回来对大伙说道:“今年江是文开,不是武开,武开要起大冰排,文开朝底下化。今年化冰早,年头不会坏。”

    劳动的人们都欢欢喜喜,走道哼着小曲,办事的人家,一个星期总有一二起,屯子里常常听见呜呜的喇叭声。

    郭全海搬进了分给他的新屋里。这是杜善人租给人住的,三间小房,带个小院,小巧干净。西屋是老田头住着,老田头嫌唬农会下屋太大了,冬天烧火费柈子,自愿搬到这小屋。东屋就是郭全海的新房,农会为了他办事,特为分劈给他的。屯子里到处谈唠着郭、刘的喜事,在李大个子的屋子的房檐下,聚着一堆人,正在抽烟晒太阳,谈唠着屯子里的事,也谈起郭全海的喜事:“是龙配凤呀。”

    “男女两家,都没老人,小日子利利索索的。”

    “听说是老孙头保媒。”

    “你瞅不是那老家伙来了。”

    老孙头来到人们的跟前,大伙围拢来,问这问那。上年纪的人们问道:“还用不用开锁猪1呀?”

    1满族风俗:生了儿女,要把名字写在红布上,藏于居室西墙锁神柜。姑娘出阁的那天,要从锁神柜里,把那写着她的名字的红布取去,叫做开锁。开锁时要用一只猪,或两只猪祭奠锁神,这猪就叫开锁猪,由男家送来。

    老孙头说:“用啥开锁猪?咱们郭主任不信这一套,西墙连锁神柜也没有安。”看到人们爱听他的话,他话就多了:“都要经过这一遭的。三十年前,我办事那天,老岳母非得要开锁猪不解。穷家哪有肥猪呀?光有小壳囊,就送个小壳囊过去,外加二升黄米,一升黄豆,一棒子烧酒。老岳母瞅着送来个小猪,就骂保媒的:”说是双猪双酒,送来就是这么个玩艺。你这媒是怎么保的?你算啥玩艺?吃啥长大的?你妈生下你来光胡弄人的?‘保媒的叫她这一骂,夹着尾巴就跑了,下马席1也没吃成。老岳母回头瞅瞅那小猪实在太小,就换上她猪圈里的一个大肥猪,牵进里屋,叫它冲西墙站住,叫我老伴冲西墙跪下,叩了三个头。傧相把酒往猪耳丫子上浇去。他们说:酒浇上去,要是猪耳朵动动,两口子就都命好,要是光晃脑瓜,不动耳朵,那就不好。他们把酒浇着猪耳朵,那肥猪说也奇怪,动一动耳朵,又晃一晃脑瓜。两样都来了一下。“

    1新娘进门那天的酒宴。

    李大个子插嘴道:“那你两口子的命,不是又好又不好?”

    老孙头回答:“可不是咋的?赶二十九年大车,穷二十八年,到头看见共产党,才交鸿运。我这命可不是起先不好?现在呢,分了房子地,外加车马,外加衣裳,还当过评议,可也不坏了。”李大个子笑着说:“对,你那开锁猪算是聪明到家,早就算出你的命来了。听,小喇叭响了,咱们快去帮郭主任的忙去。”

    老孙头说:“你们先去,咱还得去换换衣裳。”

    人们都往郭家走。走事的人1来不少了。小院子里,拥挤不通。农会和妇女会的积极分子,郭、刘两家的远亲和近邻,都来道贺。老田头忙着在屋角的墙根前烧水,到屋里拿烟,沏茶,帮郭全海张罗外屯的男客。来一个客,他笑着迎接:“快进屋吧。”

    他笑着,好像自己的小子办事,进进出出,脚不沾地。两个吹鼓手在大门外,摆一张桌子,两个人坐在那儿,一个吹着小喇叭,一个吹海笛2。三个大师傅忙成一团,灶屋的白濛濛的热气,从窗户上和门上的窟窿,一股一股往外冒,冒上房檐,把那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也融化了。门楣上贴着一个红纸剪的大“囍”字,两旁一副对联,用端端正正的字迹,一边写着:“琴瑟友之”,一边写着“钟鼓乐之”,这是栽花先生的手笔。

    1贺喜的宾客。

    2横笛。

    吃过下晌饭,接新娘的大车载着两个媒人和接亲娘子出发了,吹鼓手也跟着去了。郭主任的小院子里,没有音乐,显得很寂静。天落黑时,新娘从白大嫂子家里动身了。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三马拉的胶皮轱轳车当中,上身穿着红棉袄,下边是青缎子棉裤,脚上穿着新的红缎子绣花鞋子,头上戴朵红绒花,后头跟着一辆车,坐着两个吹鼓手,四个老爷子和两个媒人。马的笼头上和车老板子的大鞭上,都挂着红布条子。

    车子进到郭全海的新家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日头卡山了。新娘的车停在大门外。小嘎们都围拢去,妇女和男子也跟着上来,他们瞅着头戴红绒花,身穿红棉袄的刘桂兰,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刘桂兰低着头,脸庞红了。这红棉袄是分的果实,原来太肥,刘桂兰花一夜工夫,改得十分合身,妇女们议论着她的容貌和打扮:“长眉大眼睛,瓜子脸儿。”

    “还擦胭脂呢。”

    “哪是胭脂?是红棉袄照的。”

    “哪里,她臊红脸了。”

    “人是衣裳,马是鞍,一点不假,这人品配上这衣裳,要算是咱们屯里的头一朵花了。”

    刘桂兰听着妇女们闲唠和取笑,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吱。她穿的红缎子绣花单鞋,两脚冻木了。她伸直腿脚,想要下车,张景瑞笑着阻止她,闹着玩地说:“别忙,快了,得憋一憋性呐。”

    老孙太太叫一个妇女端杯水来,要刘桂兰喝。刘桂兰晃一晃脑袋瓜,老孙太太说:“得喝呀,这是糖水,喝了嘴甜。”

    刘桂兰红着脸说:“要嘴甜干啥?”

    老孙太太说:“姑娘可别使性,这是老规矩,哪个新娘也得喝。”端糖水的妇女把碗伸到刘桂兰嘴边,她只得呷了一口。她现在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迷糊,手脚飘飘,像做梦似地,听人摆布。两只脚冷得一直麻木到波罗盖上来了,她盼着这一切都快些完结,好让她下车,上灶屋去烤烤腿脚。这时候,又一个妇女端一盆水来,叫她洗手,老孙太太在一旁说道:“洗一洗手,省得打碗。”

    刘桂兰两手在盆子的温水里浸了一浸,又用那妇女递给她的毛巾把手擦于了。她伸开冻得要命的腿脚,正要下车,第三个妇女端一盆火来,通红一盆木炭火,不停地爆裂着细小的火花。刘桂兰寻思,这盆火来得正好,两只脚都快冻折了,烤烤正好。可是,端火的妇女却要她烤手。

    老孙太太在一旁劝说:“烤一烤好呀,来个客热热乎乎的。”

    刘桂兰只得伸手烤一烤,就要下来,老孙太太说:“别沾地呀,踩在茓子上。”

    原来从大门外停着新娘大车的地方,经过院子当间的天地桌,一直到新娘房的炕沿边的地面上,都铺着炕席和茓子。刘桂兰下车,在炕席和茓子上才迈上几步,冷丁听到人叫唤:“郭主任来了。”

    刘桂兰听了,眼睛闪亮着,一种热热乎乎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她偷眼瞅他。这位连眉毛她都熟悉的郭全海,现在完全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了。他穿一件崭新的青直贡呢棉袍,戴一顶铁灰色呢帽,这都是老孙头替他借来,叫他穿戴的。青棉袍子上交叉披着红色绸带和绿色绸带。脸庞直红到耳根,小嘎们叫道:“新郎比新娘害臊,看他脸红的。”

    接亲娘子把新娘和新郎引到天地桌跟前,吹鼓手吹着海笛,奏着喇叭。三张炕桌摞起的天地桌上,点着两枝红蜡烛。闪亮的烛光在下晚的冷风里摇晃。五个红花瓷碗盛着五样菜:猪肝、猪心、白菜、粉条,还有鲜鱼,摆成梅花形,每一碗菜上,都插一朵大红花。一个盛满高粱的斗上插着一枝香,还插着一杆摘去了秤砣的秤。新郎和新娘,冲大门外站在天地桌跟前,妇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桌子的四围。她们的眼睛老瞅着新娘,有时也看看新郎,她们肩挨着肩,手拉着手,评头论脚,叽叽嘈嘈地小声地吵嚷个不休:“瞅她鞋上的花。”

    “瞅那红棉袄,样子多好看,多合身。”

    “这红袄是杜善人小儿媳妇的,原先太肥,她自己改的。”“手艺巧着呢。”

    “还用你说?她是咱们屯子里的细活的能手。”

    “她剪窗花也是头把手。”

    刘桂兰听人当面议论她,只是低着头,没有吱声。要是在平常,她就得改正她们的话:“咱剪窗花还赶不上白大嫂子手巧。”妇女还是谈唠着:“听老人说,拜天地都得穿红,要不,得愁一辈子。”“可不是?我过门那年,做不起红袄,借他大地主的,好容易才借到手呀,那时候,穷人处处都为难。”

    “这时候,穷人样样都好办。老王太太大小子那门亲事,亲家指定要麻花被子,老王太太愁的呀,下晚合不上眼皮,眼瞅要黄了,农会垫上条被子,如今这儿媳可不娶到家来了?”这时候,有人说:天头太冷,还是快拜天地吧。又有人反对:子时没有到。第三个人说:等到子时,新娘脚要冻掉了。老孙头也说:“早拜天地,早生贵子。”吹鼓手吹打起来,仪式开始了。

    拜完天地,郭全海靠左,刘桂兰靠右,两人迷迷瞪瞪地,踏着茓子,朝上屋走去。一群年轻媳妇跑在先头,站在门口,等着新郎新娘的到来。她们笑闹着,议论着:“看她左脚先迈门呢,还是右脚?”

    “这有什么讲究?”

    “右脚先迈,先养姑娘,左脚先迈,先养小子。”

    新娘新郎走到门口时,老孙太太赶上来叫道:“新娘子,别踩滴水檐呀,踩着了,婆家不发。”

    不知是因为冷呢,还是咋的,刘桂兰脑瓜都懵了。没有听到老孙太太的叫唤,就迈进门了,站在门边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都叫起来:“左脚,左脚先迈进去的,先养小子。”

    他们昏昏迷迷来到了洞房。老孙太太忙把一个高粱袋子铺在炕沿边地上,叫道:“让新郎上炕。”她指着高粱袋子添着说:“踩踩这个,步步升高。”挂在炕前的枣红花缎子幌子放了下来。新郎新娘盘腿坐在炕头上。一个青年媳妇在给新娘子梳头。炕上还坐着三对抱孩子的媳妇,她们不说话,也不笑。刘桂兰坐在炕上,脚才慢慢不冷了。她低着头,想起老孙太太的这些规矩,忍不住笑着,郭全海和她,都不信这些,可是老孙太太说:“不行礼,那不成了搭伙一样了?”

    行了礼,拜了天地,还要干啥呢?刘桂兰想:“由他们去吧。”她迷迷糊糊,听人摆布。

    洞房是赵大嫂子给他们布置起来的。天棚上挂着一个大吊灯,八仙桌上点着一对高大的红蜡烛。桌上的鲁壶1、茶碗,都盖着红纸剪的纸花。西墙,原是贴三代宗亲的地方,现在贴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肖像。炕梢墙上贴两张红纸,上书“和谐到老,革命到底”八个大字,右边一行小字:“郭全海刘桂兰新婚志喜”,左边落的款是:“萧祥敬赠”。

    1瓷茶壶。

    里里外外,人们挤得满满堂堂的。老吹鼓手来唱完喜歌以后,执事的妇女端着两樽酒,一樽给新郎,一樽给新娘,叫喝一口,交换着酒樽又叫喝一口。吹鼓手吹着进酒的海笛。小嘎们都挤上前来。他们仰着脸庞,瞅着他们喝完交杯酒,还是不散。老初挤过来张罗什么,小嘎们净往他的身边挤,老初叫道:“小嘎都回家睡去,三星晌午了。”

    老孙头也站在门口,说道:“这些小崽子,将来你们都有这天的。这会子忙啥?”孩子们笑着,只是不走。郭全海下炕张罗客人们吃饭。西屋是女客房。老田太太和赵大嫂子作陪客。老田太太说:“这会子真省事了。早先那规矩才是大呢。穷人别想娶媳妇。还没过门,就要八口猪。又是过节猪,又是过年猪,还有开锁猪。讲究的,得双猪双酒,彩礼衣裳还不算。穷人往哪去整这些财礼?”

    赵大嫂子也应和着说道:“这会子这些都免了,真好。”

    老孙太太不同意她们的意见:“规矩还是有点好。要不价,不是成了搭伙一样了?”赵大嫂子说:“翻身以后的大规矩是对相对中,不比咱们那时候,见也没见过:碰得巧就好,碰不巧,两口子不对心眼,一辈子的事。”

    老孙太太也同意这话:“对相对中好,省心,先把姑爷的脾性模样,都打听好了,免得往后闹别扭,保媒的也省事。”

    年老的年轻的妇女都唠起来:“这会子,没过门,还能见到,还能在一块工作。”“没有看见的,也能打听得明明白白。”

    “咱们做姑娘的时候,谁要是打听姑爷,可不要把人笑死。”

    “不打听,要是嫁个跛子呢,要是嫁个不成材的,不劳动的呢?”

    “只好认命呗。”

    “在早,妇女也是旧脑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婆家能供她衣食,就千依百顺,打骂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