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坏,他的外号叫张二坏。老孙头半晌没张嘴,这会子他说:“我早知道他不是一个好玩艺,不早对你们说过:决不能选他当小组长,你们不听我的话。”
张景瑞问他:“你多咱说他不是好玩艺?他赏你一皮鞋,你也没敢吱声呀。”
张富英的那一皮鞋脚,老孙头认为是可耻的事,他不愿提起,还瞒着他的老伴,张景瑞如今说出来,这不是有心刁难他是啥?对于这种有意的刁难,老孙头照例是不给回答的,他还是接着他前面的话说道:“都说,他改了,不逛道儿了,能做咱们头行了,我说:”不行,改不了的。你们要不信,走着瞧吧。‘老言古语没错提:“兔子多咱也驾不了辕’。”
张景瑞说:“啥老言古语?尽你自己瞎编的。”
“说他是兔子,是我瞎编?依我说:他不光是兔子,还是耗子呢。”
萧祥笑着,插进来问他:“你说他是耗子,窟窿在哪?”
老孙头见问,眯着左眼说:“咱们屯子里人,各干各的,都不一个心,这不算窟窿?”
萧队长点头,据他了解,也正是这样。他望着人堆里问道:“郭全海呢?”
老孙头接嘴:“你还记得他?他可倒霉了,给人撵出了农会,卖零工夫去了。”
老田头说:“昨儿上山帮人拉套子去了。”
又唠了一会,吃头晌饭的时候早过了,人们都回家吃饭。萧队长来了,有人撑腰,往后也不怕张富英,李桂荣再折磨人了,人们心都敞亮了。
3
吃完头晌饭,萧队长召集工作队员们在农会西屋开一个小会。
这回萧队长带的工作队,除老万外,都是新人。老解放区干部多半都调往南满作开辟工作,小王、刘胜也都调走了。这十六个年轻人,都是这一年多土地改革当中各区各屯涌现出来的新积极分子。五股中有四股不识字,或才学字,可是他们都积极能干,勇敢负责。在一年多的土地改革运动中,他们掌握了阶级斗争的本领。从质量上来说,这个工作队是并不弱的。在县里,他们开了五天会,萧队长和其他两个县委干部从头到尾参加了。实际上,那就是讨论和学习《中国土地法大纲》的一个短期训练班。今天的会是讨论工作的方式和对老百姓的态度,萧队长也参加了,并且讲了话。讲完话以后,他叫他们自己讨论,他先退会。他要到屯子里的熟人家里去串串门子。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心情。也想从他们嘴上真切地了解屯子里的情形。他回到东屋,喝一口水,再走出来,听到西屋他们在讨论。一个声音问:“恨铁不成钢,算不算包办代替呀?”许多声音说:“咋不算呢?”他没细听,就走出院子,迈出大门,顺着公路走。清雪还飘着,天又起了风,他把跳猫皮帽的耳扇放下,紧紧扣住。他想先到烈属赵大嫂子家里去瞧瞧。他记得她住南门里,就往南走。半道问人,才知道她早搬到北门,就又折回往北走。赵大嫂子住在一家大院子里,和另外一家姓李的寡妇伙住在东屋。她住北炕,李家住南炕。他迈进门,锁住就从炕上跳下来,抱住萧队长的腿脚欢叫道:“大叔,大叔。”
一面叫着,一面吊住萧队长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悬空吊起来,两个乌黑的光脚丫子蹬在萧队长的腿上和身上,一股劲地往上爬。赵大嫂子忙喝道:“锁住,我看你是少揍了。把叔叔裤袄都蹬埋汰了。还不快下来,看我揍你了。”
锁住并没有下来。他知道他妈舍不得打他。他紧紧地缠住萧队长的脖子。赵大嫂子也真没有揍他。萧队长搂住锁住,亲亲他脸蛋,把他放在炕头上,自己就坐在炕沿。赵大嫂子正在用秫秸皮子编炕席,这是她们的副业生产。
萧队长特意来瞧瞧,她感到欢喜,好像是见到亲人似的,忙下地来,跟南炕借了个烟袋,借些黄烟,又用麻秆到外屋灶坑对了个火,给萧队长抽烟。萧祥点起烟来,一面抽着,一面唠家常,看到她的炕琴上的破被子,他动问道:“大嫂子,有啥困难吗?”
赵大嫂子说:“有啥困难呀?在‘满洲国’,穷得锅盖直往锅上粘,也过来了。这会子还有啥困难?有点小困难,小嘎短一点零化,编这席子,倒动点儿,也能解决了。”
“他们帮助你们吗?”
“你说谁?”赵大嫂子一面编席子,一面问,“你说农会?他们都不管我们。”
“过年过节,也不来慰劳?”
赵大嫂子笑一笑,只是不说。她总是想起赵玉林的屈己待人的脾性,遇事宁肯自己吃点亏,不叫亏了人。在人背后,也不轻易说人家坏话,南炕李寡妇却忍不住,代她诉说了。“慰劳?都把东西慰劳妇女会长小糜子去了。他们早忘了慰劳烈属军属这回事。”
“有人挑水吗?”
李寡妇又代她回答:“郭主任要在屯子里,见天来帮大嫂子挑水、劈柴。郭主任要是走了,咱们两家抬水喝,十冬腊月,没有帽子,出外抬水,别的还好,就这耳丫子冻得够呛。”
萧队长问道:“小猪倌不是还在这儿吗,咋不叫他去挑水?”
南炕李寡妇笑着又代她回说:“这都是大嫂子诚心忠厚,老念着人家是没爹没妈没人心疼的孩子,粗活都不叫他干,怕他累了。还送他上小学校念书。萧队长你还没有看到大嫂子这份好心呀,这真是遍天下少有。自己亲生孩子锁住还是光脚丫子呢,小猪倌早穿上鞋了。”
赵大嫂子低头不吱声。她在编炕席。萧队长望着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有些焦黄了,这是营养不够的生活的标记,但是她有劳动人民的好性格,纵令自己也在困难里,也还是照顾别人,体贴别人,宁肯自己心疼的独生孩子光着脚丫子,先做鞋子给那寄养在她家的穷孩子穿上。这炕席,还有围粮食囤子的茓子1,都是元茂屯的穷妇女,打街里兜揽回来的活计。张富英和小糜子没有来领导她们、组织她们。这屯子的妇女的副业生产,带自发的性质。
1用高粱秆皮子或是芦苇编制的围成粮食囤的粗席。
萧队长没有久坐,他怕坐久了、唠多了,一不小心,提到赵玉林,引起她伤感。他辞了出来。在大门外,遇到一个小学生,夹着书包,满脸含笑跑进来。他穿一件青斜纹布的对襟棉袄,一条直贡呢棉裤,萧队长跟他打招呼,眼睛瞅着他脚上,他穿一双青绒鞋面的棉鞋,又结实又好看。这是猪倌吴家富。
萧队长瞅着小猪倌的棉鞋,想起锁住蹬在他身上的一双小小的乌黑的光脚丫子,心里想着:“百里挑一的妇女,屈己待人,跟赵玉林同志一模一样。”他问小猪倌:“念的啥书?老师好不好?”临了又鼓励几句,才走出来。小猪倌跑了回去,在萧队长背后,风把赵家嚷嚷的声音,刮了过来,那里头有锁住的欢叫大嚷的声音。
萧队长拐一个弯,往东走去。他要去瞧瞧白玉山媳妇。白玉山托他捎回的家信,早晨人多,乱乱嘈嘈,忘了给她。他记得他们住在东门里,就往东门走。
白大嫂子也在编炕席。她是细活1的能手。往年,要是卖给大肚子的席子,她顶多使出六分本领来编织。这一批席子和茓子,打听到是公家收买,她使出十分本领来编织。席子和茓子编得结实又光趟。从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对官差都分外卖力,公家定做的什么,落到她手,她做得分外精致。为什么呢?为了那是八路的,她掌柜的不也是八路军吗?
1做鞋、裁衣、编炕席等,都称细活。地里活称粗活。
在屯子里,一家子有人出门在外,家里人就常记挂着。白大嫂也是这样子。她编炕席的时候,也在寻思。妇女低头干细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头的人的。白大嫂子却是这样子的妇女,心里想得发痛了,嘴头上也不承应。要是有人问她道:“白大嫂子,记不记挂你家掌柜的呀?”
她就仰起脸来说:“记挂他干啥?我才不呢。”
但是一面编席,一面寻思:可知他的工作多不多,忙不忙呀?衣裳挂破了,有人给他连补吗?谁给他补衣?是老大娘呢,还是年轻的媳妇,漂亮的姑娘?白大嫂子寻思到这儿,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劲。她粗暴地编着席子,使劲揣一根秫秸皮子,右手中指刮破了,血流出来,滴到编好半拉的炕席上。她扔下活,到炕琴上找一块白布条子,把中指扎好。血浸出来,染红了包扎的白布。她还是低头编席,可是悄声地用粗话骂开来了:“这瘟死的,也不捎个信,迈出大门,就把人忘了。”正在这时候,院子里狗咬。萧队长来了。她扔下手里的秫秸皮子,跳下地来,到外屋迎接。萧队长推开关得溜严1的外屋的门,一阵寒风跟着刮进来,白大嫂子给吹得打了个寒战,说道:“萧队长来了。哎呀,好冷,快进屋吧。”
1溜严即很严,溜为语助词。
雪下着,风越刮越大。过了晌午,天越发冷了。屋里院外的气温,差一个季节。院外是冬天,屋里是秋天。萧队长冻屈的手指,现在也能伸开来,接白大嫂子递过来的烟袋。两人闲唠着。萧队长问起屯子里的情形,白大嫂子转弯抹角地问双城的情况,双城离这儿多远?捎信得几天才到?所有这些,她都仔仔细细问,就是不提白玉山的名。萧队长笑道:“白大哥捎信来了。”
他从衣兜里取出信来交给她。她不识字,请他念道:淑英妻如见:我在呼兰党训班毕业后,调双城公安局工作。身板挺好。前些日子闹眼睛,公家大夫给扎古好了。再过两个月,旧历年前,兴许能请假回来瞧瞧你。家里打完场了吗?公粮都交上没有?你要在家好好儿生产。斗争别落后。千万别跟人干仗,遇事好好商量,别耍态度,为要。此致革命的敬礼。
白玉山字一九四七年十月初九日白大嫂子把信接过来。她知道这信是别人帮他写的,可都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把信压在炕琴上的麻花被底下。萧队长起身走后,她怕把信藏在那里不妥当,又取出来,收在灯匣子里,又怕不妥,临了藏在躺箱里,这才安下心,坐在炕上重新编席子。
萧队长离开白家,正往回走,半道遇见花永喜,这是头年打胡子的花炮。他正在井台上饮牛。时令才初冬,井水才倒进水槽,就结冰渣了。牛在冰渣里饮水。因为是熟人,萧队长老远地跟他招呼。老花也招手,但不像从前亲热。两人站在井台上的辘轳旁,闲唠一会,花永喜说:“这儿风大,走,上我家去。”
两人肩并肩走着。老花牵着黑|乳|牛,慢慢地走。萧队长跟他唠这扯那,不知咋的,谈起了牲口,萧队长记得头年分牲口,花永喜是分的一腿马。问起他来,才知道不久张寡妇拿出她的小份子钱来,买了一个囫囵马。萧队长问他:“你怎么又换个|乳|牛?马不是跑起来快当,翻地拉车,都挺好吗?”
花炮说:“牛好,省喂,下黑也不用起来侍候,我这是|乳|牛,一年就能下个崽,一个变俩,死了还有一张皮。”萧队长知道农民养活牛,不养活马,总是由于怕出官车,老花说出的这些理由,只是能说出口来的表面的理由。他笑着问道:“你不养活马,是不乐意出官车吧?”
“那哪能呢?”老花光说了这句,也没说多的。
老花打算远,学会耍尖头1,都是为了张寡妇。从打跟张寡妇搭伙以后,他不迈步了。张寡妇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张寡妇不叫他干的,谁也不能叫他干。屯子里人都知道:他们家里是张寡妇说了算。砍挖运动时,张寡妇就叫他不再往前站。凡事得先想家里。为了这个,两口子还干过一仗。着急的时候,张寡妇脸红脖粗地吵道:“你再上农会,我带上我的东西走,咱们就算拉倒。”
1取巧占便宜。
老花坐炕沿,半晌不吱声。他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要说不老,也不年轻了。跑腿子过了多半辈子,下地干活,家里连个做饭的帮手也没有,贪黑回来,累不行了,还得做饭。自己不做,就吃不上。他想起这一些苦楚,低着头,不敢违犯张寡妇,怕她走了。从这以后,他一切都听屋里的,他不干民兵队长,也不再上农会了。张寡妇说:“家里有马,要出官车,不如换个牛。”老花第二天就把马牵去跟李振江换了这个黑|乳|牛。遇到屯子里派官车,老花就说:“我养活的是牛,走得慢。又不能跟马搁在一起套车,牛套马,累死俩。”他摆脱了好几次官车。张寡妇常常和李振江媳妇在一块唠嗑。张富英跟李桂荣上台,把郭全海挤走,老花明明知道是冤屈,是极不应该的,但也没出头说啥。
现在,萧队长走进院子里,张寡妇正在喂猪。见着萧队长,点一点头,也不叫进屋,老花倒不好意思,请萧队长到屋。看见这势头,萧队长也不进屋,略站一会,就出来了。离开花家的榆树樟子时,萧队长对着送他出来的花永喜说道:“老花,不能忘本啊。”
老花还是答应那句话:“那哪能呢?”
萧队长回到农会,坐在八仙桌子边,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卷“入党表”,里头有花永喜的一张。上面写着:“介绍人萧祥”,候补期是六个月,已经过了,还没有转正。看着这表,他想起头年花永喜打胡子的劲头。那时候,介绍他入党是没有错的。现在他连官车也不乐意出了。这是蜕化。在党的小组会上,讨论老花的转党问题时,他要提出延长他的候补期的意见。但又想着,开辟工作时,老花是有功劳的,如今光是不迈步,兴许是张寡妇扯腿,不能全怪他。还得多多收集他的材料,并把这问题请示上级。
4
整顿思想作风的小会开完以后,工作队员分配到外屯工作。他们十五个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干啥都有劲。他们不吃晌,也不坐车,各人背个小小铺盖卷,冲风冒雪,奔赴四外的屯子。
萧队长带着老万,留在元茂屯。他日夜盼郭全海回来,亲自到那小马架跟前去转过两趟,两回都是门上吊把锁,人还没有回。萧队长告诉郭家的紧邻,叫郭主任回来就上农会去找新的工作队。萧祥回到农会里屋,这儿又是满满堂堂一屋子的人。张景瑞把门上的“闲人免进”的红纸条子撕下了。老孙头学样,连忙走到外屋的门边,恨恨地把“主任训话处”的徽子撕下,把它扯碎,扔在院子里。他说:“姓张的这狗腿子主任,我们扔定了。”
人们的劲头又来了,又好像头年。萧队长找着一百二十多个贫雇农男女,愿意重打锣鼓另开戏。他出席他们的大会和小会,跟他们讲解《中国土地法大纲》,教会他们算剥削细账。他一面调查,一面学习,同时又把外区外县的经验转告给他们。这样的,农会上人来人往,一连闹了一星期。一天,头年帮萧队长抓韩老六的老初在会上叫道:“现在是急眼的时候,不是唠嗑的时候,说干就干,别再耽误了。
大伙都随声应和:“对,对,咱们就动手,先去清查合作社。”
老孙头也说:“先抓张富英这王八犊子。”
张景瑞笑着说道:“吃那一皮鞋,要算账了。”
萧队长站在炕沿上叫唤道:“别吵吵。干是要干的,可别性急。干啥都得有头行,有骨干,依我说:要彻底打垮封建、翻身翻透,咱们贫雇农还得紧紧地抱住团体,还要坚决地团结中农。咱们成立一个贫雇农团好不好?”
像打雷似的,大伙答应“好呀”。正在这时候,站在外屋的人叫道:“郭主任回来了。”
炕上地下,所有的人都掉转头去往外望。郭全海出现在外屋的门口。他头上戴一顶挂破了的跳猫皮帽,瘦削的脸蛋,叫冷风吹得通红。脚似乎是踩在门坎上,他比人们高出一个头。他笑着,越过人们的头顶,瞅着萧队长。萧队长招呼他道:“快进来吧。”
老孙头弯起胳膊肘子,推开大伙,一面叫唤道:“闪开,闪开一条道,叫郭主任进来。”
人们闪开道。萧队长这才看清他全身,他的一套半新的青斜纹布裤袄,上山拉套子,给树杈挂破好几十处了。处处露出白棉花,他的身子,老远看去,好像满肩满身满胸满背遍开着白花花的花朵似的。萧队长笑说:“郭全海,你这棉袄,才漂亮呢。”
郭全海说:“在庄稼院,这叫开花棉袄。”
站在炕沿边的白大嫂子说:“郭全海,今儿下晚你脱下来,我给你连补,我那儿还有些青布。”
郭全海含笑瞅着她说:“不行,熬一宿也补不起来。”
站在白大嫂子身后的一个扎两条辫子的姑娘笑着说道:“我去帮白大嫂子,咱俩管保一宿能补好。”
郭全海瞅她一眼,认识这是小老杜家的还没上头1的童养媳,名叫刘桂兰。他没吱声。炕沿边的人闪开道,几个声音对郭全海说道:“上炕暖和暖和吧,郭主任。”
1没结婚。
郭全海上炕,在人堆的背后,他和萧队长肩并肩坐着,脊梁靠在窗户旁边墙壁上,两个人细细地唠着。
贫雇农大会还是在进行。他们明了誓,决心彻底斗封建。大伙推举了主席团,推举郭全海做贫雇农团长。
三更左右,大会散了,人都走了。萧队长叫老万把郭全海脱下的破棉裤袄拿到白大嫂子家,请她们连补。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两人,盘腿坐在点着一盏豆油灯的炕桌子旁边,补着裤袄,唠着家常,直到小鸡叫。
正在两个妇人给他缝补衣裳的时候,郭全海光着身子躺在萧队长匀给他的一条黄|色军用毯子里,跟萧队长唠着。这个年轻庄稼人,最了解屯子里的情况,记性又好,心又不偏。八仙桌上的豆油灯里的灯油快干了,灯捻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萧队长起来添了一盏油,把灯捻拨亮一点,回头又躺下,头搁在炕沿,脸冲着小郭,问道:“你看这屯子的坏根斗得怎么样?”
“根还没有抠出,根还有须呢。”
“杜善人、唐抓子都斗垮了吗?”
“斗没少斗,离垮还远。”
“砍挖运动时,外屯外县起出好多枪来,你们这屯子呢?”“韩老六的枪,外屯起出了不少,本屯没起出一棵。”
“韩家还能有枪吗?”
“能算出来。韩老六拉大排的时候,连捡洋捞,带收买,有三十六棵钢枪,一棵匣枪。他兄弟韩老七上大青顶子,带走二十来棵,韩长脖、李青山上山,又带走几棵,韩老六的大镜面匣子也给带走了,加上外屯起出的几棵,我看韩家插的枪,没露面的,有也不多了。”
“唐抓子有吗?”
“他是抱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老财阀,不能养活枪。他胆儿又小,瞅着明晃晃的刺刀,还哆嗦呢……”
“杜善人呢?”
“‘满洲国’乍一成立,杜善人当过这屯子的自卫团长,兴许插过枪,听老人说:杜善人在老中华民国藏过洋炮,也有钢枪,可一直没露面。”
萧队长笑着,对于这连根带梢、清清楚楚的说法,他最喜欢。他寻思一会又说:“元茂屯不能没有枪。枪起不尽,地主威风垮不了。不过,这玩艺还没露头,现在要起也起不出来。要是起不出,群众要松劲。先别提这个,先干群众能摸着看着、马到成功的事,斗经济,挖财宝。”说到这儿,萧队长想起他听到的工作队员的讨论,就说:“恨铁不成钢,是不行的。”
郭全海说:“那还用说!”
萧队长又问:“张富英这人怎样?”
“是个破落地主。他当今,尽找三老四少,能说会唠的那帮人。他们说了算。有几句嗑的,都能上农会。李桂荣这人也是个坏蛋,溜须捧胜,干啥自己不出头,老百姓光知道张富英坏,不知道这家伙也是一样。张富英坏在外头,李桂荣坏在心里。张富英相好的破鞋烂袜,天天上农会,李桂荣相好的是半开门子,从不上农会。屯子里有的老百姓还说:”李文书这点还好,不逛破鞋。‘“
萧队长问道:“李桂荣和谁相好?”
“韩老六的小点子。”
“这人头年我没有见过。”
“谁?李桂荣?头年他不在屯子里,今年才回来。”“打哪儿回来?”
“谁知道呢?有人说他从南岭子胡子北来队回来,又有人说,打长春回来。”
听到这话,萧队长抬起半截身子来,用左胳膊撑着,问道:“谁说的?”
“东门里老王太太说,李桂荣上她家串门,自己说的。”萧队长连忙起来,披着大氅,又添上点灯油,坐在八仙桌子边,从棉袄兜里取出日记本,用金星笔记下郭全海的后头几句话。萧队长记性原也不坏,但遇到当紧事,就用笔记下,心记不如墨记,他信服老百姓的这一句老话。写完他又上炕来,好像提醒郭全海似地说道:“你说这屯子里有没有卧底1的坏根?”
1隐藏。
萧队长挑灯写字的时候,郭全海因为太困,闭上眼皮,迷迷糊糊了,没有听准他的话,反问一句:“你说啥呀?”
“这屯子有没有暗胡子?”
这回他听准了,警觉地睁开眼皮说:“怕也不能没有吧?”
他的困劲过去了,睁开眼睛,听着萧队长讲述关里日特和国特打黑枪、放毒药、挑拨造谣的故事。临了,萧队长问道:“这屯子还有谣言吗?”
“说‘中央军’到了哪儿这种谣言是没有了。可头几天,屯子里老爷子老太太都说:”韩老六家的屋顶上开红花,院子里榆树开白花,世道又兴变。‘这话远近传遍了。“
“谁传出来的?”
“听说是韩老六的小点子。”
“她不是李桂荣的相好吗?”
“可不是咋的!”
“信这谣言的人多不多?”
“连老孙头也信了。”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除开上年纪的人,年轻人也有信的吗?有?这事得好好调查一下。我早听说,李大个子上前方,出担架以后,元茂屯就没有锄奸委员,那还能行?咱们一面斗地主,一面还得整特务。地主是明的,特务这玩艺儿是暗的,可不好整。”
“可不是咋的!明枪好挡,暗箭难防。”
“咱们整特务,也得靠群众,你把群众发动好,群众的阶级觉悟普遍提高了,暗胡子就钻不了空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这屯子里,谁能代替李大个子的职务?”
郭全海寻思一会,说道:“张景祥兄弟,张景瑞,我看能行。”
“赶明儿引他来谈谈。”
这时候,小鸡子叫了。灯油又尽,萧队长没有再添油,灯捻哔哔剥剥响一阵,就熄灭了。挂着白霜的窗户玻璃,由灰暗慢慢变得溜明,窗外房檐下,家雀子嘈嘈地叫了。萧队长刚闭上眼皮,又睁开来,他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问郭全海:“睡着了吗?”
“没有呢。”
“明儿一早,把五个民兵的钢枪都收回来。你挑几个年轻的人当民兵,老初能当队长吗?”
“叫他试试看。”
两个人都没再吱声,一会发出了鼾声。天放亮时,老万上白大嫂子那儿拿回了补好的衣裳,他们还没有醒来。
雪停风住,天放晴了。日头慢慢照到窗户玻璃上。老万坐在农会西屋南炕上,在明亮的窗台边,一面用红绸子擦着匣枪,一面低声哼歌子。一个长挂脸的小个子男子在外屋的门外探头探脑。老万问是谁,长挂脸赔笑进来回答道:“我要见见萧队长,我叫李桂荣。”
老万仔细打量他。他穿一套破裤袄,戴一顶套头帽子。老万问他:“你是头茬1农会的李文书吗?萧队长还没有起来。”
1上届。
李桂荣退出,老万也没有送他,仍旧低头哼他的歌子,仔细擦匣枪的零件。一会老孙头来了,老万笑着招呼他:“上炕,上炕暖和暖和。”
老孙头上炕,盘腿坐在炕桌子旁边,笑着说道:“李桂荣来干啥的?”
老万逗乐子,随口编一句:“他来告你的。”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他来告我老孙头?我才不怕呢,我又没有溜张富英的须。张富英办农会,他当文书。张富英跟小糜子相好,他穿针引线。他当我不知道。老孙头我走南闯北,啥事不明白?他们当令,尽找些头头脑脑,杜善人、唐抓子,也能上农会,穷人说话不好使,你反正是人越老实,越吃不开。张富英腰里别个小腰别1,穿双大皮鞋,走道挎察挎察的,活像个‘满洲国’警察。”
1腰别:别在腰上的尖刀。
“张富英打过你吗?”
老孙头认为叫人打过,是丢人的事,他不承认,说:“他敢。”
老万知道这件事,笑着顶他道:“他们说,他踢过你一皮鞋脚。”
老孙头忙说:“你听他们瞎造谣,谁敢踢我?要是叫他踢过,我早坦白了。这又不丢人,坦白了倒是光荣。”
老孙头把坦白光荣这些新字眼,乱用一通,说得老万笑起来,把东屋萧队长笑醒了。
“谁呀?你们笑啥?”
老万回答道:“老孙头来了。”
“请他过来。”
老孙头过来,坐在八仙桌子旁。瞅着炕上,萧队长和郭全海都起来。郭全海穿好衣裳,饭也没吃,出去收缴头茬农会的民兵的枪去了。萧队长一面穿衣洗脸,一面跟老孙头闲唠:“日子过得好不好?”
“你反正是干的捞不着,稀的有得喝。”
“还是给人家赶车?”
“不赶车咋整?人呆得住,嘴呆不住呀。”
萧队长想知道屯子里人对头年分地的印象,满不满意。“老孙头你两口子分的地好不好?”
“挺好,种啥长啥。”
说得拿着脸盆舀水进来的老万又笑起来。老孙头自己不笑,他心里老记挂告状的事,又凑近炕沿说道:“他们来说我什么?我正要告发他们。他们尽胡弄官家,头年萧队长走后,区上来人调查夹生饭,要找老百姓。张富英说,都下地了,屯子里光剩老爷子老大娘。区上的人说:”找他们来也行。‘张富英找俩老人来,老太太耳朵有点背,老爷子眼睛有点看不清。区上的人问:“你们这屯有夹生饭没有?’老太太没有听准,回答道:”我们这儿都吃小米子,没有大渣子饭。‘区上的人又问:“你们这儿有破鞋吗?’老太太这回听准了,叹了一口气,又回答道:”哎呀,咱们几辈子尽穿破鞋,哪能穿好鞋?‘区上的人又好笑又窝火,骂道:“扯淡。’老爷子忙说:”她耳朵有点背。同志,有啥问题,你问我吧。‘这时候,张富英进去拉区里的人到西屋,那儿炕桌上,摆好了酒菜,张富英、李桂荣,外加唐屯长,陪着区上的人吃着喝着,把酒盅都捏扁了。他还要来告我呢,他自己有啥好样,尽胡弄人。“
这时候,老田头来邀萧队长去吃早饭,顺便邀老孙头作陪。吃的是面条。老孙头一面吃,一面笑着说:“这顿面条,请得应景。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
老田头说:“卖样子整了点白面。我老伴说:咱们要请萧队长。他这一来,大伙心里有仰仗,坏蛋都十指露缝了。”
5
晌午,开完贫雇农大会,人们从农会里涌出,一路向东,去搜查张富英的合作社,一路奔西,去抓张富英本人。
向东的一路,拥进“合作社”,把货架子都翻腾了。那上面摆着好些妇女用的化妆品:香皂、香水和口红,老孙头拿一颗口红,伸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说道:“庄稼院整这些干啥?”
老初说:“快拿回去,给你老伴嘴上擦一擦。”
老孙头光顾说他的:“不卖笼头,不贩绳套,光整这些小玩艺,这叫啥合作社呀?”
人群里有一个人说:“这叫破鞋合作社。”
大伙就在合作社开起会来。屋里院外,一片声音叫嚷道:“咱们要跟他们算算细账。”
郭全海坐在柜台上,嘴里噙着小蓝玉嘴烟袋,没有说话,留心着别人说话。合作社里一片嘈杂,老初的大嗓门压倒所有的声音,他说:“这算什么合作社?这些家伙,布袋里买猫,尽抓咱们老百姓的迷糊。”
几个声音同时说:“咱们要跟他们算账。”
“亏咱们的,叫他们包赔。”
有个老太太,挨近柜台,拿起一束香,就往怀里揣,老初看见,粗声叫道:“别动,不准乱拿。大伙动手,把这些玩艺都搬进柜里。”“谁带了封条?把箱箱柜柜都封起来。”
人们七手八脚把货物都收拾停当。封条贴上了。老孙头站在酒篓旁边,揭开盖子,使提篓往外舀酒,笑眯左眼说:“我尝尝这酒,看掺水没掺?”说着,把酒倒在一个青花大碗里,喝了一口,又尝一口,喝完一碗,又倒一碗,喝得两眼通红,酒里掺水没掺,他没有提了。
这时候,萧队长走到柜台边跟郭全海合计,推举几个清算委员,找一个会归除1的人,去和张富英算账。也正在这时候,张景瑞带领新成立的民兵队的几个民兵,把张富英、李桂荣和唐士元三人五花大绑,押着进来。老孙头喝得多了,推开众人,挤到张富英跟前,也不吱声,提起他的欤b,就要踢他。郭全海忙说:“不准打,萧队长说过不兴打人。”
“地主坏根,也不兴打吗?”
1珠算用语。
萧队长在一旁回答:“都不打。”
接着,萧队长和大家伙解释咱们的宽大政策,说除开首恶,无论是谁,过去做了坏事,说出来不打。他又叫人把绑张富英三人的绳子都松了,叫他们回去,洗心革面,坦白完了,好好务庄稼。人堆里有人说道:“太宽大了。”
“便宜他们了。”
妇女中有两个人悄悄地议论:“张富英这小子,不会跑吧?”
“他敢。”
“得划地为牢,要不价,跟头年韩长脖似的,蹽大青顶子,也是麻烦。”
萧队长听到这话,瞅着站在一边的张景瑞笑笑,意思好像说:“你听听,得加小心呵,这是你的事。”张景瑞也笑一笑,没有吱声。萧队长对张富英说:“你们好好地坦白,把做过的坏事,都说出来,给老百姓赔礼。”
张富英黑丧着脸说:“我干过啥呢?大伙选我当主任,我一个粗步也不敢迈呀,老是小小心心,照规矩办事。”
老孙头冲着他脸说:“谁推你当主任的?你们几个狐朋狗友,耗子爬秤钩,自己称自己。你们三几个朋友,喝大酒,吃白面饼,吃得油淌淌,放个屁,把裤子都油了,这使的是谁的钱呀?”
妇女队里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双辫子姑娘,就是小老杜家的童养媳刘桂兰。她脸颊通红,说话挺快,指着张富英问道:“对军属烈属,你们啥也不拥护,光有光,没有荣,你们这是哪来的章程?”
张富英脸庞煞白,没有回答,老初挤上来,举起拳头在他鼻子底下晃一晃,扯起大嗓门说道:“七月前,咱们都在地里铲地,你和小糜子跑到榛子树丛里,半天不出来。”他笑着又说:“你们在那儿干啥?”人堆里发出笑声和骂声,有叫绑起来的,也有叫打的。萧队长忙出来拦阻,叫大伙放他们回去,好好反省。他扭头又对张富英说道:“好吧,你们回去,回头好好儿坦白,把自己的臭根都抠出来,跟老百姓告饶。”萧队长瞅着李桂荣正低着头,装出可怜的模样。
“你也得坦白。”
李桂荣连连哈腰,满脸堆笑回答道:“对,对,那还用说?萧队长您多咱有工夫,咱个人要找您唠唠。”
“往后再说吧。”
“就这么的吧,咱们往回走了。”
李桂荣退着往外走,皮鞋脚踩在老孙头的草鞋脚上,老孙头大嚷起来。李桂荣连忙赔罪:“对不起,对不起,老大爷。”
老孙头推他一把说:“滚出去,你犯了事,还踩我一脚。快滚,这里不准你站了,这合作社这回归咱们老百姓了。”
张富英、李桂荣和唐士元三人才走出门,萧队长在张景瑞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多注意李桂荣。”
大伙推举郭全海、老孙头和老初做清算委员,清理“合作社”和张富英的假农会的财产。他们聘请屯子里的栽花先生1做文书,他能写字,又会归除。
1种痘的。
6
妇女也参加了贫雇农大会。小糜子整起来的“破鞋”妇女会,无形解散了。小糜子不敢再出头露脸,成天呆在家里,劈柴、锄草、补衣裳、做棉鞋,装得老实巴交交的,又把她的真正老实巴交的掌柜的胡弄住了。这实心人逢人便说,他屋里的转变了。
农会的西屋,里外屋的隔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