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打雷似的掌声以后,喇叭吹着庆祝的《将军令》。张景祥领着另外三个人,打着锣鼓。不知道是谁,早把农会的红绸旗子支起来,在翠蓝的天空底下,在白杨和榆树的翠绿的叶子里,红色旗子迎风飘展着。小孩和妇女们都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曲。白玉山带领花永喜和自卫队的三个队员,端起打胡子的时候缴来的五棵崭新的九九式钢枪,冲着南方的天空,放射一排枪。正坐在地上跟人们唠嗑的老孙头吓得蹦跳起来,咕咕噜噜地骂道:“放礼炮,咋不早说一声呀?我当是胡子又来打街了。”除开韩家和韩家的亲戚朋友和腿子,全屯的男女老少,都去送殡了。喇叭吹起《天鹅》调1,红绸旗子在头里飘动,人们都高叫口号:“学习赵玉林,为老百姓尽忠。”“我们要消灭蒋介石匪帮,为赵玉林报仇。”灵柩出北门,到了黄泥河子旁边的草甸子里,李大个子带领好多年轻小伙子,拿着铁锨和洋镐,在老田头的姑娘田裙子的坟茔的附近,掘一个深深的土坑,棺材抬进土坑了。赵大嫂子又扑到灵前,一面烧纸一面哭诉,嗓门已经哭哑了。大伙用铁锨掀着湿土,夹着确青的草叶,去掩埋那白色的棺材。不大一会,新坟垒起了。在满眼通红的下晌的太阳里,在高粱的深红的穗头上,在静静地流着的黄泥河子流水边,喇叭吹着《哭长城》2,锣鼓敲打着。哀乐淹没了大伙的哀哭。
12悲调。
这以后几天,代理农会主任白玉山接受了百十来户小户加入农会的要求。好多的人去找萧队长,坚决要求参加中国共产党,应了白玉山这话:“一籽下地,万籽归仓。”
21
郭全海和老金治好枪伤,从县里回来以后不几天,萧队长接到县委会的电话,要他上县里开会,总结这个时期的群众运动。在电话里,县委要他留干部,留工作。看这情形,似乎他要调动了。他连夜跟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开会,合计这个屯子的往后的部署。工作队开了一个小会,决定刘胜留这儿。
决定要走的头天的下晚,萧队长走到农会。郭全海腿脚还没有全好,躺在炕上。萧队长坐在炕沿,抽着烟卷,跟他唠嗑。
“刘胜同志留在这,张班长也留下了,你们有事多开会。”萧队长说。
“我怕整不好。”郭全海说。
“别怕。遇事多找小户来合计,人多出韩信。”
“往后农会干啥呢?”郭全海问。
萧队长皱着眉头,寻思一会,就问道:“姓杜的怎样?他家里有多少地?”
“你是说杜善发吧,本屯他有八十来垧地,外屯说不上。”郭全海说。
“大伙要不要斗他?”萧队长问。
“斗他怕是不齐心。他外号叫杜善人,顶会糊弄穷人呐。有人还不知道他坏在哪儿呢。”郭全海说。
“封建大地主都是靠剥削起家,还有不坏的?”萧队长问。“我明白地主都坏,”郭全海说,“可是大伙脑瓜子还没化开。”
“叫大伙跟他算算细账嘛。”萧队长说,“我问你,他家雇几个劳金?”
“往年十来多个。”
“一个劳金能种多少地?”
“约摸五垧。”
“能打多少粮?”
“好年成,五垧能打四十石。”
“好年成,劳金能拿回三十石粮吗?”萧队长问。
“那哪能呢?顶多能拿七八石。”郭全海回答。
“那就是了。你看地主一年赚你们多少?你就这么算细账,挖糊涂,叫大伙明白,地主没一个不喝咱们穷人的血。斗争地主,是要回咱们自己的东西。道理在咱们这面。今儿不能详细说。你记住一句:破封建,斗地主,只管放手,整出啥事,有我撑腰。好吧,今儿就说到这疙疸。我们走了,你有事可常去找刘同志。明儿农会能给派个车吗?我就走了,你别下来,别下来。往后再来看你们。”
郭全海恋恋不舍,虽然没下炕,却从玻璃窗户瞅着院子里,一直看到萧队长走进老田头下屋,他才回头再躺下。不大一会,萧队长从老田头家里辞别出来,又去看了赵大嫂子、白玉山和李常有。他回到小学校里的时候,三星已经晌午了,别人早睡了。他叫醒刘胜,跟他小声地谈着,直到鸡叫。
“老赵屋里的,愁得不行,多多照顾她一些。记着明年得帮助锁住上学。”萧队长说着,自己也矇眬睡了。
“锁住?你是说,老赵的小嘎?”刘胜不困,又细问他,而且想再谈一会。
“嗯哪,锁住。”萧队长困了,只迷糊地回答这一句,又合上眼了。五十来天,他很少能够整整睡一宿,他瘦了。三十才出一点头,他的稠密的黑头发里,已经有些银丝了。第二天清早,太阳挺好,露水也大,这是一个特别清新的初秋的清早。工作队的人因为工作的胜利,感到自己也跟清早一样的清新。小王说:“要走的人是挺快乐的,老在一个屯子里呆着,呆腻烦了。”刘胜说:“留下的人是挺快乐的,在一个屯子里呆熟了,总不想离开。”各人说着各人的岗位是最好的岗位。
一挂四马拉的四轱辘车赶进了操场。马都膘肥腿直的。车子一停下,牲口嘶叫着,伸着脖子,前蹄挖着地上的沙土。老孙头拿着大鞭,满脸带笑,跳下车来。
“又是你赶车呀,你这老家伙。”小王一面搬行李上车,一面招呼老孙头。
“不是我,还能是谁?元茂屯还能找出第二个赶好车的人送工作队?”老孙头的皱纹很多的脸上还是带着笑。
“快上车。”萧队长催促警卫班的战士们,“快走,老孙头,回头老百姓又来送行了。”
车子往西门跑去。屯子里的老百姓还是赶来了。从各个小屋里,各条道上,男男女女,都出来了。他们都赶出西门,把他们送给萧队长的青苞米、山丁子、山里红和黄菇莨尽往车上塞。
“你们再搁,马拉不动了。”老孙头说,连忙挥动大鞭子,赶着马飞跑。萧队长回头望着元茂屯的西门外,黑鸦鸦的一大群人还停在那儿,瞅着他们的越走越快的大车。
车子走下了一个斜坡,在平道上走着。东方的天上,火红的云彩正在泛开和扩大,时时掉换着颜色。地里,苞米、高粱熟透了。榆树、柳树的叶子也有些发黄。
“不几天就要下霜了。”老孙头说,“经了霜,庄稼不长了,就得抢收。三春不赶一秋忙,道理在这。”
“要不抢收呢?”萧队长问。
“不抢收,等天凉了,早晨结冰,那时下地,才不好受呀。”车子走到一个干巴了的泥洼子里。
“在这儿,韩家的车子,把泥浆溅在你的脸上身上,还记得吗?”萧队长问老孙头。
“忘不了。”老孙头说。“那会韩老六多威势呀,老百姓谁敢吱声?元茂屯一带,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要你死,你就得死呀。这下才算晴天了,萧队长,你不来,咱们元茂屯的老百姓,哪能有今日?”
“看这老家伙,又溜须了。”小王笑着说。
“不是溜须,”老孙头辩解着说。“这是实话。”
“是老百姓用自己的力量整的。”萧队长说。“光咱们顶个啥用?”
“萧队长,我先问你,如今是不是民主的世界?是不是咱们老百姓说了算?”老孙头狡猾地笑笑。
“是呀,谁说不是?”萧队长说。
“要是老百姓说了算,咱们老百姓都说:萧队长有功,你就有功了。上头要不信,咱们去说,如今不是老百姓说了算吗?元茂屯的老百姓说萧队长有功,你咋不信?上头一定会信咱们的话,会奖励你的。萧队长,你要得了奖,可不能忘了老孙头我呀。”
“快赶吧。”萧队长带笑催他,“晌午得赶到县里。”“行,管保能赶到。”老孙头说着,用动鞭子,车子在公路上呼啦啦地飞奔,四匹肥马踢起的道上的灰土,像是一条灰色大尾巴,拖在车子的后边。不到晌午,前面显出黑糊糊的一片房屋和树木,那就是县城。
一九四七年十月。哈尔滨。
第二部
1
“完了,我就说到这疙疸。萧队长要是信不着,请您自己调查调查。”
“你完了?我还是刚开头呢。别走,别走。我问你,元茂屯的地主真的斗垮了?地都分好了?”
“地是头年萧队长您自己在这儿分的。地主呢,可真是倒了。”
这个和萧队长说话的人是元茂屯的新的农会主任张富英。说他是新的,也不算太新。他干好几个月了。不过他和萧队长见面,这是头一回。八仙桌前,豆油灯下,萧队长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穿一套青呢裤袄,扎一双青呢绑腿;站在豆油灯光照不着的地方的两只脚,好像是穿的一双日本军用皮鞋,不是欤b;火狐皮帽的耳扇往两边翘起,露出半截耳丫子1。沿脑盖子2上,汗珠一股劲地往外窜。他取下帽子,露出溜光的分头。一径瞅着他的萧队长,冷丁好像记起什么来似的,笑着问他道:1耳朵。
2额。
“你不是煎饼铺的掌柜的吗?”
“嗯哪。”张富英连忙答应,哈一哈腰。
“头年杨老疙疸假分地的单子,你代他写的,是不是?”张富英支支吾吾地回答:“那可不能怨我,杨老疙疸叫写,不敢不写呀。”
萧队长从容地笑着说道:“你就是张富英?张主任就是你呀?早就闻你大名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停一下又问:“煎饼铺的生意好不好?”
“煎饼铺子早歇了。头年分了地,就下地了。我寻思七十二行,庄稼为强,还是地里活实在。”
萧队长耳听他说话,眼瞅他的青呢子裤袄,心想顶他:“你这是庄稼人打扮?”这话没有说出口,就打发他走了。张富英迈出农会上屋的门,走到院子里,松了一口气。皮鞋踏在干雪上,嘎嚓嘎嚓地,从院子里一路响到大门外的公路上。萧队长叫他走以后,打个呵欠。警卫员老万正在把他的铺盖卷打开,摊在南炕炕毡上。萧队长问道:“你瞅他像个庄稼人不像?”
老万晃着脑瓜说:“那是什么庄稼人?咱没见过。”
“都躺下了吗?”
“嗯哪,听他们打呼噜的那股劲,真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似的。”
萧队长听听西屋的鼾声,呼噜呼噜的。他这回带来的这班新工作队员,都是从各区各屯挑选的青年干部。萧队长本来还要找他们谈谈,看他们睡了,也就作罢,回头又对老万说:“你也睡吧。”
人都睡了。窗户外头,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户门嘎啦啦山响。风声里,屯子里的狗紧一阵松一阵地咬着,还夹着远处一两声说睦青啤o舳映ぷ诎讼勺雷颖撸讯褂偷颇硗獠σ幌拢链笠坏悖槌鼋鹦潜世醇侨占牵涸褪强俟ぷ髦械囊桓龉ぷ鹘媳然购玫耐吐洹?br
一年多来,干部调走过多,领导因此减弱。领导的强弱往往决定工作的好坏。开辟工作和砍挖运动1像一阵风似地刮过去了,群众的阶级觉悟没有真正普遍地提高,屯子里存在着回生2的情况。农会主任张富英的人品、成份和来历,还得详细地深入地了解。他是怎么钻进农会,当上主任的呢?还有郭全海的问题……
1砍大树、挖财宝的运动,简称“砍挖运动”,即斗恶霸地主、起浮财的运动。
2工作初步做好了的地方,后来因干部调走过多,坏人混进农会,又倒退了,叫做“回生”。
还要写下去,却累的不行了。脑盖上有点发烧。他知道是脑子太累的征候。白天县委开一整天会,赶落黑前,他带领新的工作队,坐着大车,冲风冒雪赶了五十里。才下车,就找张富英谈了话。现在,他掏出怀表来一瞅,十二点过了。他脱了欤b,解开棉袄,正要上炕,右手碰着衣兜里的文件,他掏出来放到桌子上,这是《中国土地法大纲》。躺下时他想:“非把这张富英的面目搞清楚不行。”想着想着,也就睡熟了。这是一九四七年的十月末尾,一个刮风的下晚的事情。十月中,省里正开县委书记联席会议的时候,《东北日报》发表了中共中央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他们仔仔细细讨论了,研究了。回到县里,萧祥又召集一个扩大的区委书记联席会议,传达了县委书记联席会议的报告和决议,商议了好多事情。他们根据《中国土地法大纲》,决定在本县各区展开一个新的群众运动,彻底消灭农村里的封建势力。全县分成二十个点,三百多个干部编为二十个队。就在十月末尾的这个刮风的日子里,落黑以前,二十个队,分乘一百多辆大车,从县城的四门出发。可街的马蹄声,车轱辘的铁皮子碰着道上的石头的声响,外加男男女女的快乐的歌声,足足乱一点来钟,才平静下来。
萧队长仔细地调查了元茂屯的情况以后,决计自己带领一个队,到元茂屯来作重点试验。
原来的县委书记调往南满后,萧队长升任县委书记。城区的老百姓都管他叫萧政委,元茂屯的老百姓还是叫他萧队长。现在,他在农会里屋南炕的炕头上也呼呼地睡了。我们搁下他不管,去看看张富英回家以后的情形吧。
张富英迈出农会,回到家来,心里分外发愁。萧祥他又来了,这人是有一两下子的。他寻思:明儿一早得换上破旧的穿戴,但又往回想:来不及了。他原是住在农会里的,萧队长他们一来,他就把行李搬到分给他的新屋里。这是南门里的坐北朝南的三间房,东屋租给一个老跑腿子侯长腿住着,如今他把他撵到西屋,自己住在侯长腿生着火炉、烧着炕的暖暖和和的屋里,侯长腿睡的是秋天没扒的烧不热的凉炕。脱下他的日本军用黄皮鞋,张富英灭了油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瞅着窗户,窗户玻璃挂满白霜了,给外头的星光照得亮亮的。他越想越埋怨民兵:“这帮窝囊废,也不送个信,把人坑死了。”
张富英当上农会主任后,尽干一些不能见人的事,怕区里和县上来人,花钱雇五个民兵,给他站岗,了哨,看门,查夜,捎带着作饭,一人一月两万五。平日,西门外通县城的公路,有民兵了哨,瞅着县上区里有人来,民兵就溜回报信。昨儿下晚,刮着老北风,民兵溜号回家了。萧队长的车子开进了屯子,张富英还蒙在鼓里。想起那时狼狼狈狈的样子,他怨一通民兵,又怨自己,他昏昏沉沉,迷迷瞪瞪睁着眼睛说:“这事怎整呀?”
张富英,外号张二坏,原先家有二十来垧地,爹妈去世后,他又喝大酒,又逛道儿,家当都踢蹬光了。完了他找三老四少,五亲六眷,拉扯些饥荒,开个煎饼铺。仗着他能说会唠,能写会算,结交的又都是一些打鱼摸虾的人物,在屯子里倒也自成一派。头年劈地的时候,杜善人找上他的门,送他五万块钱,两棒子烧酒,请他帮忙。他满口答应,往后就和杨老疙疸泡在一块堆,合计假分地。后来叫萧队长识破。从打那回起,张二坏对萧队长又是怕,又是恨,又奈何不得。到煮夹生饭1的时候,萧队长走了,张富英慢慢儿露脸,关了煎饼铺,参加斗争会。他能打能骂,敢作敢为。屯子里就有人说:“张二坏如今也不算坏了。”往后因为他斗争积极,当了主任,人们也就不提他先前的事了。东门老崔家,是个二地主2,跟他家有仇,砍挖运动时,他斗老崔家,立了一功。他从他家起出两个金馏子3,六个包拢4,里头尽衣裳。有两个包拢是他爬上烟筒,从烟筒口里提溜出来的。跳下地时,他的胳膊上、脸庞上和衣裳上,尽是黑煤烟。这以后,大伙选他当了小组长,白玉山调党校学习,他补他的缺,当上武装委员。区委书记刘胜调南满,新的区长兼区委书记张忠,正用全力注意区里几个靠山的夹生屯子,不常到元茂屯来。张富英正积极,就当上农会的副主任。这样一来,他呼朋唤友,把他一班三老四少、打鱼摸虾的老朋友们,都提拔做小组长了。大伙勾搭连环地,跟张富英站在一块堆,拧成一根绳,反对郭全海。
1对不成熟的地方加强工作叫做煮夹生饭。
2包租了大地主的地又转租给农民的地主叫二地主。
3金戒指。
4包裹。
李大个子出担架以后,农会主任郭全海的帮手,又少一个。郭全海干活是好手,但人老实,跟人翻了脸,到急眼的时候,光红脸粗脖,说不出有分量的话来。好老百姓有的给蒙在鼓里,有的明白郭全海有理,张富英心歪,可是,看到向着张富英的人多,也不敢随便多嘴。屯里党员少,组织生活不健全,像花永喜这样的党员,又光忙着自己地里的活。张富英提拔的小组长一看到郭全海生气,就吵吵嚷嚷:“看他脸红脖子粗的,吓唬谁呀?”“他动压力派呐?”“这不是‘满洲国’了,谁还怕谁?”有一回,老孙头喝了一棒子烧酒,壮了一壮胆子,到农会里来说了两句向着郭主任的话。这帮子人一齐冲他七嘴八舌,连吓带骂:“用你废话?你算是啥玩艺呀?”“老混蛋,你吃的河水,倒管的宽,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也不脱下鞋底,照照模样。”“他再胡嘞嘞,就开会斗他。”老孙头害怕挨斗,就说:“对,对,咱说了不算,当风刮走了。”说完,迈出农会,又去赶车喝酒,见人也不说翻身的事了,光唠着黑瞎子,把下边这话,常挂在嘴上:“黑瞎子这玩艺,黑咕隆咚的,尽一个心眼。”
郭全海在农会里,光一个鼓槌打不响,心里越着急,越好上火,他跟一个小组长干了一仗。下晚,张富英召集农会小组长开会,大伙叽叽哇哇地都数郭全海的不是。有的竟说:“这号主任,不如不要。”
有人不客气地提出:“拥护张主任,请郭主任脱袍退位。”
有人更不客气地说:“叫他回家抱孩子。”
有人笑着说:“他还没娶媳妇,哪来的孩子?”
有人气势汹汹说:“谁管他这呀,叫他快搬出农会得了。”
有人假惺惺劝他:“郭主任,你回家歇歇也好。”
这事闹到了区里,张忠正在清理旁的几个大屯子,闹不清楚他们的首尾,又不调查,简单地答复他们:“老百姓说了算,你们回去问问老百姓。”
张富英和他的小组长在屯子里联络一帮人,有一些是张富英的亲友,有一些是顺竿爬的,只当这天下就是张富英的了,还有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新从外头跑回来,暗中帮助张富英,替他联络不少人。布排好了,赶到屯里开大会那天,张富英一呼百应,轻轻巧巧地把个郭全海撵出了农会。往后会里尽是张富英那一大号子人了。
老田头背地里悄悄跟老孙头说道:“这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老孙头叹口气说:“唉,别提了,官家的事,咱们还能管得着?咱们老百姓,反正是谁当皇上,给谁纳粮呗。”
郭全海到区上找张忠谈了一次,没有结果。回到屯子里,他只得从农会搬回分给他的西里门的破马架,正逢下雨,屋顶上漏,可炕没有一块干地方。天一放晴,郭全海就借一挂小车,一把镰刀,整一天洋草,再一天工夫,把屋顶补好。他又扒炕,抹墙,掏掉烟筒里的黑烟,三五天工夫,把一个破马架子,修成一个新房子。乍一回来,连锅也没有,他到老孙头家去借锅。这老赶车的知道他啥也没有,忙到一些对心眼的人家一说,锅碗瓢盆,啥都送来了。原来是空荡荡的马架里,一眨眼工夫,啥也不缺了。赵玉林媳妇赵大嫂子,送来一领炕席,小猪倌吴家富拿来一块三角形的玻璃,替他用报纸糊在窗户上。人们都上他家来串门,还叫他主任。这事被张富英雇用的一个民兵听见了,就吓唬着说:“谁再叫他主任,叫谁去蹲笆篱子。”
人们明的不叫了,背地里,还是叫着。郭全海见天去卖零工夫,吃穿不用愁,小日子倒过得舒坦。下晚,他躺下来,点起他留做纪念的赵玉林生前使唤的小蓝玉嘴烟袋,透过窗户上的三角玻璃片,瞅着窗外的星光,想起他在农会时,累不行了,就伏在桌子上打盹,哪能这样躺在炕席上,舒舒坦坦,抽一锅烟呀?“无事一身轻,也好。”他寻思着,合上眼皮,就睡着了。往后,郭全海没有再到区上去反映。
郭全海一下台,张富英就当上了主任。他走马上任,头一桩事是花钱雇五个亲信的民兵,给他了哨。又叫人推举他的磕头兄弟唐士元做元茂屯的屯长。这人是唐抓子没出五服的本家,伪满的国兵下士。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当了农会的文书。萧队长在这屯子的时候,这人不在。他在“满洲国”干过防空员,职务是监视天空,看有没有苏联的飞机。“八·一五”后,他老也没在屯子里呆过,成年在外,东跑西颠,也不知干啥。萧队长走后,他回到本屯,参加斗争会,敢打敢骂,一下就当了积极分子。张、唐、李三人,拧成一股绳,掌握会上的大权。斗争地方,三人领头,和他们对心眼的小组长跟上,后尾离离拉拉跟上一些老百姓。富农和中农,也整乱套了。富农李振江,光斗了政治,没有接收他的多余的财产。中农刘德山的牲口倒给牵走了。斗了以后,人散就算完,也不分果实。张富英、李桂荣和唐士元三人,都住在农会上,叫民兵在大门外放哨,三个人在里头喝酒,唱戏,开戏匣子,嗑葵瓜子。他们把斗争果实都卖了,卖出的钱,在公路边开个合作社,尽贩娘们的袜子、香水和香皂。他们也给老百姓放过两回钱,头一回,一人五十元,第二回是一百元。老百姓说:“不顶两个工夫钱。”
李桂荣个子不大,长挂脸,心眼多,平日不出头露面,招出事来就往张富英身上一推。他知道张富英和东门里的老杨家女人,十分相好。这女人外号小糜子,是元茂屯的有名人物。张富英当上农会主任,她常到农会里走动,嘻嘻哈哈,半夜不走。元茂屯成立妇女会,李桂荣要讨张富英的好,叫人推小糜子当妇女会的会长。妇女会在农会的东屋。农会大门外,挂一块“元茂屯妇女会”的木牌子,比“元茂屯农会”的木牌子,还长一尺。屯子里好样的人家,看到小糜子当了妇女会长,都不让自己的媳妇姑娘再上农会来。赵大嫂子和白大嫂子,也都不来了。小糜子却联络了十来多个人,“鲤鱼找鲤鱼,鲫鱼找鲫鱼”,她找的尽是她那一号子人。
小糜子带领这十来多个人,到各家串门,说要“改变妇女旧习惯”,强迫人家剪头发,有不愿意剪的,她们从衣兜子里掏出剪子来,伸到头顶或脑后硬铰。这些在旗的妇女,盘在头顶的疙疸鬏儿给铰了,气得直哭。妇女会又下命令:全屯中年以下的妇女,都得穿白鞋。底儿薄的贫农家妇女,夏秋两季,都是光着脚丫子,命令一下,说要穿白鞋,都没白布,又没工夫做鞋帮,也有逼得淌眼掉泪的。
今年铲地时,全屯男女都下到地里,铲地薅草。张富英跟小糜子像地主查边1似的,在地头地脑,转了几转,就走进榛子树丛里去了。好久才出来。
1农民在地里干活,地主到地边来查看,叫做“查边”。
小糜子跟张富英胡闹的风声刮到了她掌柜的耳朵里。他跑到农会来吵嚷,给李桂荣揪住,一股劲打了二里地,旁人都看不下去。
李桂荣在农会的房门口,贴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闲人免进”,要是还有人进来,李桂荣就说:“丢了东西找你”,这么一来,人们除了起路条,都不上农会。
李桂荣在农会上屋的门框上,又贴上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主任训话处”。十天半月,强迫老百姓集合到农会的院子里,听张主任“训话”。有一回,老孙头也给拖去了。张富英“训”完问道:“我说的话,都听懂没有?”
大家伙怕找麻烦,耽误下地,随口答应道:“听懂了。”
张富英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你知道我说的啥?”
老孙头仰起脸来说:“谁知道你说的啥呀?”
大家都哗哗地大笑起来,张富英气得瞪眼粗脖的,使劲往老孙头身上踢一皮鞋。
萧队长这回又回来了。张富英一宿没有合上眼。第二天,小鸡子才叫,他翻身下炕,跑去找人。他说:“工作队来,要吃要烧,得大家伙供给,可不敢叫他们在这儿呆长。大伙加小心,不能乱说,招出是非,不是好玩的。咱们农会平日就是有些不是,一个屯子里人,有话好说。屯不露是好屯,家不露是好家。他们要问啥,啥也别说呀。”张富英串完门子,回家来时,经过公路,只见屯子里的男女从四面八方,三三五五,说说笑笑,往农会走去。张富英的心蹦跳着,两脚飘飘了。天正下着清雪,雪落在他的脑盖子上,随即化成水,像汗珠子似的,顺着他的发烧的脸庞,一径往下淌。
2
屯子里人听说萧队长来了,早起纷纷都上农会来。东方才放亮,看人还不真,农会的院子里,黑鸦鸦的一大片,尽是来看萧队长的人。老孙头和一个精壮小伙子走到前头,迈进里屋,这小伙子是参军去了的张景祥的兄弟张景瑞。他才十八岁,个儿长得高,力气大,干活一个顶个半人。他家是军属,却不要屯子里老百姓优待,自己把地侍弄得好好的,今年的苞米数他家最好,粒儿鼓鼓的,棒子一尺左右长。他戴一顶狗皮帽,打头迈进里屋来。萧队长还躺在炕上。张景瑞笑着说道:“还没起来呀?可真是睡过站了。”
张景瑞一面说,一面走近炕沿,要去叫醒萧队长。老孙头慌忙阻挡他说道:“别忙,叫他再躺一会。黎明的觉,半道的妻,羊肉饼子清炖鸡。”
“什么妻呀鸡的?”萧队长翻身起来,一面说,一面把棉袄披上,腿脚还是笼在被子里。这时候,人越来越多,里屋外屋,炕沿地下,挤得满满堂堂的。萧队长穿好棉袄,转过身来穿他那条延安带来的毛裤的时候,他抬眼望望,都是熟人,不用和谁特别打招呼。他坐在炕沿,两脚蹬在凳上穿欤b,冲老孙头笑道:“你这老家伙,还没有死?”
“要是我死了,我老伴早哭到你那儿去了。”老孙头说,还是那样地笑眯着左眼。
萧队长一面绑欤b绕子1,一面跟老孙头闲唠。赵大嫂子也站在头里,她笑笑说:“一听到萧队长来,咱们小猪倌心都亮了半截了。”男男女女都七嘴八舌地说出他们的惦记和盼念:“吃青2的时候,就盼你来呀。”
“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来你。咱们寻思,萧队长才进了城,就忘了咱们元茂屯的老百姓了。”
1一头垫在欤b里,一头绕在脚踝周围的白布。
2吃青苞米。
萧队长笑着说道:“那哪能呢?多咱也忘不了呀。”
欤b穿好了,他从角落里提溜出一个脸盆正要上外屋舀水,在门口碰到白大嫂子。她站在门坎上,倚着左边的门框,疙疸鬏儿剪掉了,像黑老鸹的羽毛似的两撇漆黑的眉毛的下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萧队长,露出想要问啥的样子,萧队长却先张口了:“大嫂子你好,白大哥调双城公安局工作去了。他老惦念你呀。”
白大嫂子噘着嘴巴子说道:“他才不会呢,他老是一迈出门,就把人忘了。”
萧队长笑着,正要往下说,听见院子里车轱辘响动,他随着众人,走到外屋的敞开的门口,往外望去,老田头赶一挂铁轱辘大车,拉一车木柈子来了。他喝住马,往正屋走来,把手里鞭子搁在房檐下,跟萧队长招呼,一面进屋,一面说道:“怕你乍一来,缺柈子烧,给你拉一车来。你先烧着,烧完再去拉。咱们这靠山屯子,没啥好玩艺,柈子有的是。”屋里出来好几十个人,拥到车旁,动手卸柈子。他们把这干榆木柈子码在房檐下,像一列墙似的。雪下着,一会在柈子上盖上菲薄一层鹅的绒毛似的白花花的雪。
人们就用老田头送来的干柈子,生起火墙来。屋里暖暖和和的。人们都不走,也忘了吃饭。火墙旁的桌子边,炕沿上,到处坐着人。他们有的在试穿萧队长的大氅,有的在摆弄他的手枪。老孙头也挤在里头,瞅着萧队长的漆黑崭新的枪牌撸子,发表评论道:“撸子这玩艺也是按天书造的。”
张景瑞接口说道:“你还是这迷信脑瓜,有啥天书?还不都是人琢磨出来的。”
“你说没天书?我问问你,诸葛借风,是不是从天书上学来?”老孙头坐在八仙桌子的旁边,歪着头说道,“还有薛丁山的媳妇樊梨花,能移山倒海,可不也是找着了天书?”张景瑞说他不过,不再答理他,低下头来翻看桌上的书报,翻到《中国土地法大纲》。萧祥从旁边插嘴,指着《中国土地法大纲》笑着说道:“这比天书还灵验,这叫地书,是毛主席批下来的平分土地的书,凭着这书,大伙日子管保都能过得好。”接着萧队长和他们解说《中国土地法大纲》,并且声明:“咱们这一回,坚决按照土地法来做,彻底把封建打垮。封建斗彻底,翻身就能翻好。你们翻身都翻好了吗?”
听他这一问,大伙都稀里哗啦地吵嚷着,有的诉苦,有的光笑,有的尽骂。谁说了啥,也分不清楚,闹了一会,靠在火墙边的老田头说道:“咱们屯子闹翻身,翻肥了流氓。早先,咱们穷人扛把锄头,给地主拉套,如今换棵扎枪,给流氓拉套。”
老孙头插嘴:“咱们算是打个兔子喂鹰了。”
张景瑞也说:“翻身,头年翻了一身棉裤袄,上山打柴火,早挂破了。今年下雪了,连咱们军属的棉裤袄,也不知在哪?地主是长袍短褂,跟早先一样。”
萧队长问:“他们还吃租子吗?”
老田头说:“可不吃咋的!他们献几垧坏地,留大片好地。还是租出去,自己是锹镐不动,锄镰不入手。”
白大嫂子也挤上来说道:“你说的还是他们留的地呢。要是萧队长还不来呀,分劈了的房子地,他们也要往回收。”
“可不是咋的!”这回答话的,是双目失明的老田太太。听说萧队长来了,她拄一根拐杖,摸进农会。这会子她说:“八月前,韩老六的小点子1江秀英来这大院,站在当院,威威势势叫我们老头好好给她看院子,别弄埋汰了。又说:她家屋顶上,开朵红花,大门外,榆树开白花。世道又兴变,他们还能往回搬。”
张景瑞说道:“听她瞎造模2!哪有屋顶开红花,榆树开白花的道理?”
1小老婆。
2造谣。
“榆树开白花,我没见着,”老孙头说,“屋顶开红花,倒是亲眼瞅着了,通红通红,像洋粉莲似的。也真是怪事。光绪二十年,老唐家屋顶,也开过红花。”
萧队长寻思一会,解释道:“也并不怪,风把花籽刮上草屋顶,长出苗来,到时候,就开花了。”
萧祥说到这,望着瞎老太太,问道:“你怎么搬出去了,老田太太?”
老孙头代她回答道:“撵大院了。”
“谁敢撵他们?”
“屯子里说了算的人。”
萧队长不往下问,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他问杜善人唐抓子如今在哪里?他们的地都分完了没有?回答不一样,有说分利索了的,也有说没有分完的。老出头坐在炕沿上,跷起右脚,在破欤b头上敲一敲他的烟袋锅子,叹一口气说道:“唉,咱们这位主任一上台,屯子就变了样了。他是心向着地主,背冲着穷哥。斗地主他不上劲,罚个百儿八十的,就挡了灾。斗小闷头1,他就起劲。刘德山是中农,本人出担架去了,家里给踢蹬光了。”
萧队长问道:“你们这位张主任,算是什么农?”
“什么农也不是,是个二八月庄稼人2。”
“他连二八月庄稼人也够不上。”
1小家伙,指中农。
2二月八月农村较闲,二八月庄稼人是半二流子。
萧队长说:“那你们为啥选他呢?”
老田头说:“斗争东门老崔家,他立了点功。”
萧队长问:“立了啥功?”
“起出两个金镏子,六个包拢。”
“你这么说,开初他还是个积极分子,往后怎么坏了呢?”大伙回答这问题,是各式各样的,有的说:他开首露一两手,是胡弄大伙的;有的说:李桂荣把他引上了歪道;也有的说:他家原来是一个破落地主,这人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