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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间遇到管床的病人情况不容乐观还得加班。顶头的主任医师是个挺随和的中年人,许是怕他年轻气躁,就对他玩笑说:“趁着要走了,得让你在临床多多锻炼,不然一年后回来手也生了,怎么做主刀?再说这也是何老的意思。”

    这位何老是省内心血管领域的泰山北斗级人物,近八十的高龄,陆程禹有幸拜他门下成其关门弟子。由于这位恩师早已名声在外,年纪也大了,便不像其他博导那样忙着申请项目资金或者埋头搞学术,反而在专家门诊特需门诊转悠得多,又或者每星期一次去病区查房,负责解决些疑难杂症。

    他每次查房,身后定是跟着白鸦鸦的一片,从主任医师到小护士再到病人及家属无不屏息静气,床上是叠成豆腐块一样的被褥,旁边的矮几上全无杂物。实习医生们穿着的白大褂,领子和袖口一丝不苟地扣好,神色紧张,最怕这位老先生突如其来的发问,并非他的问题多么刁钻,而是从不会放过回答中一丝一毫的不确定,必会被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这样严格而务实的指导方式,陆程禹从中得益不少,也不似其他学生忙着给导师干杂活,为了申请个好点的课题东奔西走甚少有临床学习的时间。陆程禹曾不止一次的听他说:“做医生的不去临床,成天在实验室呆着,那不成实验员了。混个博士出来,就是个主治医师,就是个副主任医师,结果呢,手生得一塌糊涂,连个阑尾也切不对,还怎么给人看病,都拿病人当白老鼠么。这哪里是医务人员,分明是赵国的赵括了,你知道赵括吗?”他每每说完都会这么问一句,有趣的是,竟然真有学生不了解这么个历史人物,因而跑回家去把中学课本找出来查阅,这才弄明白“纸上谈兵”的渊源所在。

    想当年,陆程禹就是这么过来的。

    想当年,学业繁重之余难免春情勃发,他却总能清醒的找出生活里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在热恋期也不曾耽误过正事。那会儿也实在是年轻,只知道一股脑儿的往前冲,可以放弃的东西总是轻而易举的放弃,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婚姻,只是极少。婚姻,应该是一段认真爱恋后,完美而又严肃的结果,太过遥远。然而何谓认真,何谓完美,他一时之间觉得这些问题颇为高深。

    谁想如今,却这样稀里糊涂的入了城。

    不速之客(四)

    离境日期在即,陆程禹将最后几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期间抽时间陪涂苒做过一次检查。超声检查的屏幕里,那枚小豆子似乎又长大了些,旁边多了两个亮点,一上一下的,像是一双小手在不住挥舞。涂苒看着高兴,趁着陆程禹还有一天休假便拉他去见家长。

    两人下了出租车,走到花园小区的大门口,陆程禹正打算往里走,谁知涂苒带着他转了个弯,穿入旁边的一条小巷。

    眼前出现的是两幢外墙灰败的五层高楼房。周围,数幢老私房和筒子楼比邻而接。

    灯光,人语,炊烟,使小巷里的世界在黄昏的暮霭中展现出一苍老颓败的俗世气息。

    陆程禹心下诧异,问道:“你们家搬了?”

    涂苒“嗯”了一声,掏出钥匙去开楼下油漆斑驳的铁门,钥匙在匙孔里转了几圈,门竟是打不开。涂苒抓着门上的栏杆使劲儿摇晃,铁门喀拉喀拉直响,陆程禹觉得她快把门给掰下来了,于是说:“让我来。”

    涂苒没理会,继续摇门,“好了,”她话音未落,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早和他们说换个好点儿的防盗门,都不愿交钱……早搬了,我上大学的时候。”

    不等陆程禹说话,涂苒又问:“怎么,以为我还住以前的地方?你送我回家没有十次也有个七八次了,都没见我往这条巷子里走?我知道了,是不是等我一下车就赶紧着叫人调头呀?”

    陆程禹老实承认:“我的确没注意。”

    涂苒轻笑:“臭男人,薄情寡义。”

    上到三楼,她正想拿钥匙开门,门却被人从里面“忽”的一下拉开,王伟荔站在当口,叉着腰嚷嚷:“回来得正好,快进来帮忙擦地,脏死了,把门窗开着通风。”

    涂苒问她:“妈,怎么了?”

    王伟荔嫌恶道:“还不是老太太做的好事。”她气呼呼的把门使劲顶在墙上,这才瞄见站在涂苒身后的男人,不由一愣,神色缓和了些,她扯了扯涂苒的胳膊,问道:“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你带人回来怎么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说罢,尴尬的冲陆程禹笑了笑。

    陆程禹心知来得不是时候,便说:“阿姨您好,我送涂苒回来,您先忙,我下次再来看您。”说完将手里的水果篮营养品递给涂苒。

    王伟荔连忙点头:“小陆是吧,我记得你,那还是涂苒要考大学那会儿。你看真不巧,家里现在乱着,改天一定要来坐啊……”

    涂苒早瞧见老太太正坐在另一间屋里抹眼泪呢,赶紧把陆程禹送到楼梯口,转身就进了屋。

    里屋,老太太平时用的痰盂翻倒在地,地板上一摊水渍。老人家九十高寿,家里厕所用的的蹲坑不方便,就给她在睡房里搁了个痰盂,想是老人家午睡起来解手,一不小心打翻了痰盂。

    王伟荔见客人也走了,又忍不住开始嘀咕:“活这么久做什么,就晓得惹麻烦,做些龌龊事……”

    涂苒立即打断她:“妈,少说两句吧,老小老小,老人家不就和小孩一样吗?这有什么呢,擦干净不就完了吗?”说着她拧了拖把去擦地,一边又对老太太笑道:“外婆,没事儿,等会儿我陪您玩&39;上大人&39;,打一晚上好吧。”

    王伟荔说:“那和小孩的怎么一样呢,多脏啊,臭的要死。你信不信,过几天那房里还是那个味儿。”

    老太太哭红了眼睛,连声呜咽:“不中用了,不中用了,我怎么还不死,活这么久有什么用……”

    王伟荔讥笑:“活着,活着受罪呗?坏事做多了,老天爷让你活着受罪呢。对,就是让你受罪呢,你看你那么多孩子,谁管你,谁来看过你,最后还是在我这儿歪着……生养那么多有屁用,都是白养的。”

    老太太气得发抖,颤巍巍的站起来,开始收拾衣服,哽咽道:“我走我走,我这老不死的……死了还好些……”

    “妈,”涂苒叫了一声,把王伟荔推去厨房:“做饭吧做饭吧,别把老人家气中风了,”

    王伟荔哼道:“她中风?她的身体比我还好,你别不信,我肯定死在她前头。”

    涂苒叹了口气,随手把厨房门带上,又跑回去把老太太手里的包裹拿下来:“外婆,您可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呀。您家闺女她就这脾气,刀子嘴豆腐心,过会儿就好了,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是老寿星老神仙,可别往心里去。”

    老太太也心知离了这地再无处可落脚,便倚了床沿坐下,止不住地抹泪。

    涂苒也觉得不得劲儿,一天的好心情顿时化作乌有,早上孕检时的兴奋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见,养孩子还真是没多大意思的,生了,养了,几十年光阴熬过去了,到头来还是落下一堆埋怨。母亲是藏不住话的人,嘴上埋怨外婆,而自己呢,是在心里悄悄的埋怨着王伟荔,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她还更虚伪一些,只是为了维护和平的表象。

    这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凑合着过来的。

    王伟荔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她是老幺。孩子多了自然也不会被当作宝,四岁开始踮着凳子上炉灶煮饭,呛着烫着的次数远远多于吃肉喝汤的机会,五六岁开始洗床单,还有哥哥姐姐的衣物,因为他们要工作要学习,而她是家里唯一的剩余劳力。

    孩子多了,经常会被遗忘,大冬天去挑水,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冻得半死才被路人捞起来,待得送回家后大人才想起还有个她。

    后来长大了,父母终于清闲下来有时间了,便想把这个老幺拴在跟前,读书当兵不让她去,她周围几个要好的朋友最后转业了要么做医生,要么当老师,只有她进了附近的工厂,四十出头的时候就被买断工龄下了岗。还好老公能干,赚了些钱,可谁又知道,这才刚过上几年好日子,枕边人便撒手人寰。

    王伟荔这一生并非大起大落,却也郁郁不得志已久。她把这些往事当歌一样唱给女儿听,完后还不忘点评:“你现在的生活,可比我那时强多了,知足吧。”然而她却不明白,在涂苒的心里,也有自己的疙疙瘩瘩。

    涂苒四岁那年,家里多了个弟弟,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父亲被开除公职党籍,生活从此翻天覆地。父亲后来开始学做生意,断断续续赚了些钱,又断断续续的赔掉,直到她快上大学那几年,情况才真正好起来。

    她一直总记得当初中考填自愿,王伟荔做主让她去读师范,可是她那年考了全市第二名,外国语学校在向她招手。王伟荔说:“家里就这条件,你把钱都花了,弟弟以后怎么办?再说,女孩子当老师挺好的,工作稳定,说出去也好听,我以前多想当老师啊。”

    于是涂苒去读中专,住校,不常回家。

    班上有成绩好的学生开始想考大学,她也受了鼓舞,不甘心毕业后呆在一所小学校里。她拼命读书,准备迎战高考。都这样了,回去还不敢说,那时候父亲摸着了做生意的门道,家里买了车搬进大房子,她才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打算说给父亲听,终于获得恩准。

    可是她的数理化落下太多,所学的内容和普通高中相比难度系数不知底了几个档次,光靠自己看书效率很低。涂爸爸因为欣赏自家女儿的努力和执着,就从新华书店门口拎了个大学生回家帮女儿补课。

    那时候大学生做家教是很流行这样找工作的,推辆旧自行车在大书店门口守着,怀里揣着成绩单学生证获奖证书等等,自行车扶手上架着个用硬纸盒裁剪的牌子,上书“某某大学,补习高中数理化”云云。

    陆程禹正当十八九岁的光景,生得也算唇红齿白,扔在人堆里像棵刚发了新叶的小白杨一般扎眼。

    当然涂爸爸没那么肤浅,他首先注意到男孩身旁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接着是他的衣着,干净朴实。啧,四周人来人往的,人手里还拽着本专业书坐在台阶上一页一页看得专注,神色泰然,颇有些身处闹市,心怀芝兰的气质。最后再看纸牌上写着的高校名,成,就他了。

    涂爸爸带着家教老师出现在家门口,大男孩向涂苒伸出手说:“你好,我叫陆程禹。”

    涂爸爸赶紧接口:“这是陆老师,同济的高才生。”

    十七八岁的涂苒是挣扎在青春期里兀自烦恼的女孩儿,荷尔蒙非常规分泌,学校里接触的也几乎全是女生,因而想法多得不得了,一时想着都差不多的年纪,自己却不及人一半厉害,一时看见对方坦然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憋手蹩脚的不会说话……,当下胡思乱想一通心思烦乱,最后却只是涨红了脸低着头杵在门口,连老师也忘了喊。

    才见面时就有了不祥预感,这之后铁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段时日,是涂苒成长以来最昏暗的日子,也是陆程禹毕生以来最难堪的最无成就感的一次工作经历。每每在补习时解不出题来,或者领会不了小老师的讲解,涂苒便沮丧又焦虑,起先是忍不住吭哧吭哧小声儿哭,等她看见对方手足无措惊恐万分的表情时,便再也克制不了大哭起来。

    等哭完了,她又开始埋头啃书,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她读得辛苦,他教的痛苦。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努力没有白费,苦难抵达终点。涂苒上了一所三流大学的三流专业,一场谢师宴之后,师徒二人就此别过。就在那一天,陆程禹觉得这座城市的天空,前所未有的湛蓝。

    新婚(一)

    陆程禹终是寻了时机拜会女方家长,也是从那一天才知道,涂爸爸在涂苒念大四那年罹患绝症,涂家不得不变卖家产为其医治,却是回天乏术。

    王伟荔对未来女婿的个人条件甚是满意,也打听到其母已过世多年,其父另娶,陆程禹名下有住房一处母亲遗产若干,家里至少是没什么负担的。她心知凭自家如今的光景,女儿能找到这样的已是有点高攀的意思了,因此对待陆程禹相当热情周到,一边又早已在亲朋好友中放出话去,女儿嫁了个如何了得的青年才俊。

    王伟荔的老母亲却想到了别处,老人家说:“咱们家条件这样不好,现在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