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难的题还在後面。苏朝宇开车送苏晨回家的时候,身上也带著三天休假,一路上,他特别绕远拐去了游牧民族区,带苏晨喝骆驼酸奶,吃看上去油腻腻的杂粮饭团。可是小家夥一路上似乎都不太高兴,尤其是在後座上睡醒了之後,更是连苏朝宇的话都不肯搭理了。
无论多麽忧伤、成熟或者敏感,苏晨终归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苏朝宇把他的脾气悉数收下,并且觉得这很可爱很正常。但是他不曾忽视一点,那就是苏晨对他十分有意见,除了从不叫“爸爸”以外,更是会突然就闹情绪,态度显得十分敌对,尤其是,他对江扬从来不这样,一口一个“江爸爸”十分亲热。
这简直太生气,太奇怪了!苏朝宇想,我的儿子,怎麽能这样!
因此苏朝宇分析了一下,就知道了原因。
首先,当时还叫陆晨的他是在婚礼上和自己有次近距离接触的(之前在陆家那次可以忽略,苏朝宇甚至不太记得那天他穿了什麽衣服),从小生活在帅气智慧的爸爸和美丽温柔的妈妈这种正常环境下的孩子,一定会对爸爸和爸爸结婚这件事产生一种天然的反感,所以当天才那副表情那个语调冷冷地叫他“舅父”。其次,苏朝宇觉得,苏晨肯定是对军队这种无聊的大环境不适应,又觉得自己像件东西一样被送来送去,看似很多人爱他,实际上没有人爱他──於是又伤心了吧!
综上所述,苏朝宇欠儿子一个解释和道歉,推论完毕。
苏朝宇把这份完美的报告重新审视了一遍,脑袋里开始打道歉书的草稿,同时,车开得更快了。苏晨无聊地在後座整理自己的小背包,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江爸爸给的黑色皮面的大本子,趴在那儿写写画画。
指挥官官舍很安静,江扬和程亦涵还没下班,苏朝宇提前没说要回来,勤务兵都在客厅吹著空调开班务会。苏朝宇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管,带著儿子就上楼去。
苏晨冲进厕所,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冲水和撩水的声音。五分锺之後,苏晨出来了,洗过了脸,头发也湿湿的,苏朝宇抓过t恤给他擦:“就不能等晚上冲凉吗?”
苏晨梗著脖子看他一眼:“哦。”
“小夥子。”苏朝宇扳住他的肩膀:“我们谈谈。”
“好。”苏晨就势坐在地下。
苏朝宇便用想象中和实际上他能给予的最温柔、最有逻辑、最富於感情的语调,对“同性结婚”和“在指挥中心和狼牙之间跑来跑去”这两件事做出了解释和诚恳的道歉。他说得十分动情,心想如果早年他用这个方法和江扬谈判,就不至於被揍得那麽惨。但是苏晨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苏朝宇不禁心慌,於是进一步解释和道歉,苏晨的表情进一步变差,十分锺以後,一向以“乖孩子”形象示人的苏晨忽然站起来:“我要出去逛逛了。”
“别走。”苏朝宇拉住他,“听我说完。我……”
苏晨被抓了右手腕,於是伸出左手食指中指,忽然劈下去,划过苏朝宇的胳膊内侧,清脆地“叭”了一声。对於苏朝宇来说,挨这一下完全可以忽略,虽然说不疼是假的,但说疼又有些太过分了。苏朝宇放开他:“怎麽了?”
苏晨的胸脯一起一伏,半天才转过脸来:“我以後不会是个讨人嫌的孩子,请放心。”
“你从来不是!”苏朝宇不敢再抓他。
苏晨用那种不笑也不哭的表情默默凝视苏朝宇,然後开口:“我见过两个姐姐的婚礼,也见过街上的彩车里坐著两个叔叔,这没什麽尴尬,你和江爸爸……”他微微撅了一下嘴:“都很好。”
苏朝宇乱七八糟地又解释了一堆,但苏晨显然更加没有耐心:“我要出去逛逛,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麽?”苏朝宇拍拍自己的腿,示意他可以坐上来。但苏晨直接忽略了,去柜子里找他的轮滑鞋和头盔:“你已经道歉了,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告诉你。”
苏朝宇试图轻轻拍儿子的肩膀,但是,苏晨猛地转身,一口就咬了上去──不是威胁,是反击,苏朝宇吃痛叫了一声,苏晨使劲推他胸口,却没有推动,自己干脆退到衣柜一侧,警惕地看著。
流血了。苏朝宇看著自己的手腕两条血口两条肿痕,无限感慨,儿子真凶,下手真狠,简直跟江扬那个老混蛋一模一样,他……果然是我的儿子吗?苏晨试图从苏朝宇身边跑过去,苏朝宇一把抓住他的皮带,拍了他的屁股一巴掌:“怎麽能咬人呢?”话音刚落,又是一口,这次更狠,但苏朝宇没反抗,只是看著苏晨,苏晨知道这招没用,攥起小拳头就挥过来──对於苏朝宇来说,真心实意要制服一个孩子,他动用一只左手就够了,就是被十个苏晨围殴也有100的胜算,但是他发现了那个孩子眼睛里的其他东西,失望、崩溃、伤心,还有想要逃跑的恐惧。他由著苏晨踢打了至少十分锺,始终没松开抓著他的手,苏晨终於没劲儿了,脸也哭花了,身体软软地趴在苏朝宇肩膀上。
海蓝色头发的爸爸把儿子抱进浴室,放在马桶盖上,又拧了一个毛巾,在他脸上揉了好几圈,然後把平时浴室里用的小马扎搬过来架在马桶盖子上,让儿子的高度终於和自己平齐:“好了,小夥子,你知道我做错了事,打过骂过了,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麽?”他把两块咬伤给苏晨看,苏晨站得摇摇晃晃,苏朝宇伸手,稳住他:“我们站在平等的位置上,谈谈。”
苏晨次在苏朝宇面前哭得这麽伤心。他说爸爸妈妈都死了,他住在陌生的房间里十分害怕,是江爸爸带他出去买了一个小象电视机,给他科教纪录片看,有空就陪著他;他说你知道吗,你不是我的爸爸,你一出现,爸爸妈妈就都死了,你让这一切发生了,你是坏人;他说你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儿子,那次你看著小昱的脸,你的余光在看我,但是……你为什麽不把我带走?
苏朝宇无言以对。
苏晨拼命推开苏朝宇,但是苏朝宇紧紧搂著他的腰,免得他摔倒。“原来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麽讨厌你!”小小的、受过伤的男孩哭著说,“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江爸爸,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就像以前一样。”
苏朝宇厉声说:“不行!”他瞪著苏晨:“,你不能讨厌我,你不能讨厌你的爸爸,我,江爸爸,都不行。你知道什麽是爸爸,爸爸就是,没有我就没有你,你也是妈妈的一部分,懂吗?”
苏晨咬著嘴唇看著他。
“第二,将来,等我死了,还有暮宇叔叔、江爸爸,彭叔叔,他们都死了,你才会是一个人。那时候你就会是一个真正的小夥子,你可以过得很好,但是现在不行。在我死前,都不行。”苏朝宇抱起儿子,在床边坐下:“第三,你说对了,我是一个坏人,而且我很笨,我居然不知道儿子在想什麽,以为你还小,还什麽都不懂。儿子哭的时候,我居然也在哭,而不是安慰你。我错了,小夥子,我错了。”
苏晨的拳头始终隔在苏朝宇胸前,保持两人的距离。
“关於妈妈,亲爱的小夥子,我向你保证过,我会为她报仇。但是妈妈不会活过来了,这太残忍太不公平,可是,我不能骗你。”苏朝宇伸出一只手去摸苏晨的後背,这一次,他没有被咬。“你也许觉得什麽都懂了,但是你不懂爱情,你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的感觉,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亲爱的小夥子,将来你会懂,你会知道为这种感觉做出的所有承诺都是一定会兑现的。我爱你的妈妈,可是我们很遗憾不能结婚,我不知道她怎麽告诉你的,我只能说,不能给予她的爱,我会全部给你。”
苏晨身体忽然软下来:“她说,我是她最好的回忆。”
苏朝宇几乎哭出来,可他不能。他紧紧抱著面前的孩子,听见庄奕说“你是我唯一的翅膀”,她高高扎著马尾,她说,苏朝宇,祝你幸福,而她已然不在。苏朝宇从不会做挽救既成事实的徒劳工作,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极想见庄奕一面,问问她,当陆晨被爷爷奶奶强行带离身边的时候,她有多伤心。
他深呼吸,看著苏晨:“不多说了,我们看行动好不好?如果我再犯错,不要咬我,你直接告诉我。”
苏晨抿了抿嘴,点头。
“拿个创可贴给我,儿子,”苏朝宇拍拍他的肩膀:“要防水的。”
苏晨乖乖地跳下苏朝宇的身体,却没有走开,他想了想,主动伸手勾住了苏朝宇的脖子:“你道歉了,你是说真的吗?”
苏朝宇趁机偷偷拧了儿子屁股一下:“真的,但是我发誓,你如果再咬我,我打你也是真的。”
苏晨没有躲开,紧紧抱著苏朝宇的肩膀。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8
三伏的最後一天,苏暮宇为难地审视著地板上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它们俩都执著张著嘴,像是暑热天气里喘不过起来的大狗。他已经不是波塞冬,所以不能再叫美丽的女助理来替他打理这些琐事,她已经被他送到纳斯读她一直憧憬著的服装设计去了。
苏暮宇把空调调低了两度,猛吹了五分锺又回到庞杂的打包现场,试图把一本硕大的《纳斯语双解大辞典》从里面抽出来扔回书架上面,没想到却被翘班赶过来的江立逮个正著。碧色眼睛的江家小儿子穿著银灰色的西装,系著与之相搭配的领带,戴著他的金丝框平光镜,语气是专业沈稳令人信服的:“不,相信我,你会需要它的。”
苏暮宇露出那种小动物般无辜的表情,把自己的新款智能手机拿给江立看:“喏,我装了双语词典,真的,还带真人发音的!”
已经做了好几年空中飞人的江立比苏暮宇更擅长对付林林总总乱七八糟的行李,他一面从苏暮宇的书柜上又抽出几本在苏暮宇看来“没有必要”的书籍加到已经很让人头痛的行李堆里一面说:“不,苏少尉,我保证边境基地的办公楼里面,私人手机属於违禁物品,除非你是我哥。”
“就好像我不是一样!”苏暮宇咕哝,干脆自暴自弃地不管了。他反坐在靠背椅上,把下巴放在靠背上,看著政府的高级职员脱掉一本正经的灰色西装,挽起衬衫地袖子替他打包。
有那麽一瞬间,苏暮宇忽然觉得眼眶一热──这个已经看不出原来格局的家还是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击中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比如江立现在站的地方,妈妈也曾经用几乎相同的动作,给要去卫星基地出差的爸爸装箱子,一样是这样,絮絮叨叨。
隔著那心酸的十三年,记忆中妈妈的笑靥就像是昨天还见过一样清晰深刻,可是无论他怎麽努力,却再也想起不来当时她说了什麽嘱咐了什麽。他放弃努力,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就是残忍的老时光。
“……内衣和袜子不用带这麽多,部队每个月都会发新的,除了款式没有个性以外,质量无可挑剔。总的原则是所有衣物卷成卷,按先重後轻的顺序摆放。例外是怕皱的制服和长裤应该放在最下面,沿箱沿平铺,裤腿伸出箱外,上面平放其他易摺的衣物,然後是衣服卷以及其他必需品,最後再把裤腿折进来。”江立察觉苏暮宇的走神,却已经吸取了教训一个字也不多问,故作轻松地一面说一面做,仅仅十分锺之後,苏暮宇努力了近半小时依然合不拢嘴的行李箱就服服帖帖地躺在那里了,甚至还多吞了好几本诸如《布津帝国法律基础》、《公务员行政能力100问》之类的厚书。
江立欣赏过自己完美的成果并得到了苏暮宇无保留的赞美之後,就把金丝平光镜摘了扔在书桌上。苏暮宇知道这是他准备休息和耍赖的标志,於是赶紧过去揉头,并且从冰箱里拿出西瓜和冰块来给他榨果汁。
时光扭转,江立就站在几个月前那个位置,穿著那双属於他的拖鞋,苏暮宇用银勺挖西瓜瓤,挑净了籽放进榨汁机里,漫不经心地侧头微笑:“要不要加半勺蜜渍的桂花?那俩哥哥怂恿贝蒂从你舅舅的冰箱里偷来的,还特意嘱咐要给他带过去,咱们先尝尝鲜?”
江立笑起来:“要,两勺!”
“甜死你!”苏暮宇一巴掌拍过去,却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漂亮的玻璃罐子,舀了满满一勺放进榨汁机,盖上盖子,启动机器,那浓郁的甜香实在太诱人,他忍不住舔了舔勺子。
正是最悠闲的午後,苏暮宇微微低著头,海蓝色的头发用一块亚麻的头巾扎著,优美的脖颈白皙的肌肤,几乎可以看见颈动脉微微跳动,江立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真想咬一口呢!
苏暮宇却误会了他的这个动作,顺手倒了半勺桂花酱,往江立嘴里一塞:“哈,小孩子呀!”
甜蜜的气息和桂花的浓香瞬间占满了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