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知道,被迫以异於常人的速度长大的儿子内心深处仍有那麽一点点孩子气的幼稚,一直以来,他默许这个存在,可是现在他们所要面对的,远比想象中更艰难更残酷,他不得不在儿子的孩子气和儿子的生命中选择後者,所以有今天。
江扬明白,所以当他在温泉浴池里洗净了满身血污,扎了几个猛子之後,整个人就完全镇静下来了,一钻出水面就看到江瀚韬满脸的担心和心疼,於是江扬笑出声来,伏在浴池的边缘仰头瞧著爸爸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牛肉了,但是事实上,如果您做那种有芝麻的蜜汁牛肉干,我一定忍不住。”
江瀚韬有点担心儿子是故作姿态,所以他笑了笑,没有接这句话。
江扬翻身仰倒在浴池里,闭上眼睛,一点也不使劲地漂在池子里,说:“程亦涵老说我这麽泡著会让他想起医学院那些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尸体。您知道吗,那个好学生上学的时候,学校差点给他警告处分。”他不等江瀚韬回答就翻身起来,继续用刚刚那种非常幼稚地伏在浴池边缘的姿势呆著,眯著眼睛接著说:“因为他觉得学校的实验用狗太可怜了,要一次一次被割开肚子做实验,所以……趁著月黑风高,把它们都给放了,嗯,在某位您熟悉的特工的帮助下。”
孩子们少年时天真的幼稚不能让江瀚韬微笑,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儿子把故事讲下去:“在写了很多检查以後,程亦涵发现实验课并没有取消,有很多新的狗被补充进来,甚至有一条黄色的母狗是怀了小狗的……所以他以後再也不会做那样‘幼稚’的事情了。”
江瀚韬在浴池边坐下,目光里更添了一丝忧郁,江扬猛扎下去又出来:“我应该不会放任自己做一些非常幼稚、非常情绪化的事情,但是我心里会非常想做,并且最後会因为没有那样做而在潜意识里责怪自己,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
“儿子,我并不是希望你改变你所认定的对错……”江瀚韬皱眉。他从江立那里知道江扬靠坦然解剖自己最深处的意识来获得力量的方法,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可以安然瞧著儿子对自己做这麽残忍的事情的父亲。但是江扬摇摇头:“不,这是事实,爸爸,苏朝宇次去迪卡斯试图找到罗灿的时候也许所有人、包括我本人都对这种不负责任的事表示了极大的愤怒,苏朝宇甚至想过辞职来向我道歉,可是我始终知道,在我的内心,我是想做他那样的人的,但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如何平衡我的责任和我的那一点点天真。您知道,彭耀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乔洛麟那样良心全被狗吃了的人或者苏朝宇那样始终保有一颗赤诚之心的人没有不快乐,最痛苦的是江扬那样的人,良心被狗吃了一半’……”他说著终於忍不住笑起来,“您别生气,苏朝宇听了以後立刻和彭耀打了一架,据说逼著彭耀承认,其实没有狗吃掉我的良心,我的良心好好的。真是太可爱!”
“但是你认为彭耀说得非常准,是麽,儿子?”
江扬点头:“是,基本概况了这些年我维持这个微妙平衡的尴尬状态,怪不得裴王要选他做继承人,真是一双狼眼,让人无所遁形。”
“那麽现在,经历了今天的事,你有新的想法麽?”江瀚韬瞧著儿子。他还记得,二十多年以前,他每天都带著只有四五个月大的江扬在室内温泉浴池里游泳,据说这有助於婴儿的大脑和身体发育。那时候儿子从头到脚只有724厘米,体重只有85公斤,只能用单个语气词表示自己的情绪,才刚刚学会扶著墙或者爸爸站一小会儿,总会没事就自己在有围栏的婴儿床上翻来翻去,最喜欢的就是游泳。为了以防万一,他总是给儿子系一块天蓝色的泡沫,雾蒙蒙的温泉浴池里,儿子游来游去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胖乎乎却十分灵巧的小海豚……一晃就是这麽多年了,儿子已经比爸爸还要高,并且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强悍、聪明、能干、富有责任感,已能独立驻守一方,甚至还有了所爱的人,就要结婚了。
现在,刚刚,他却又强迫儿子经历了一场心理的历练。一向算无遗策的元帅次觉得非常难过又非常没有把握,他发现,一旦自己的情感被缠绕其中,就根本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他只能看著他的儿子,忐忑不安又佯装镇静地,等他回答。
“我一直认为,在我的责任上,我做得还算合格,只要我确定一件事的结果是我需要的,我应该可以毫不犹豫地完成它。只是有时候,会哄不好天真的自己,所以有些难过而已。”江扬微笑,那笑容是真正的灿烂,“但是我现在渐渐了解,‘天真’并不是一种坏的东西,也并不是一种不可再生的一次性用品,我不能总盯著被吃掉的那一半,而应该好好爱我自己,哪怕只剩下一半,苏朝宇也会帮我补全,我不会对自己再像过去那样苛刻,那不是一种真正的强悍。爸爸,经历了最残忍的屠杀,我反倒悟了,请您放心吧。”
江瀚韬再次拥抱他的儿子,江扬在爸爸怀里狡猾地抬起头,笑著问:“最後一项是什麽,您就作弊一次,告诉我吧?”
江瀚韬大笑著把儿子按进水里就走:“想得美!儿子要结婚了,不玩够本,怎麽行!”
话虽这麽说,江扬还是很快就知道了第三项考验的内容。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元帅府宽敞又明亮的开放式厨房里。正是晚上九点,勤务兵们谨遵元帅吩咐没有开饭,而亲卫队员们则尽职尽责地把所有人都堵在家里。蓝头发的双胞胎饿得前心贴後心,苏朝宇把下巴放在餐桌上,哀怨地看著他穿著围裙的爱人烤糊了第三条鲜美的鳟鱼,叫嚣起来:“江扬……你还是打我一顿算了!”
指挥千军万马都泰然自若的指挥官正满头大汗地跟第四条鱼作斗争,连抽空瞪苏朝宇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嗯,爸爸说:“‘创意’这个试炼嘛,简单得很,给全家做一顿晚饭就好。喏,这是菜单。”
烤鳟鱼尚未成功,清炒菜心还需努力。
亲爱的长官,请加油!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
婚礼前倒数第二个晚上,晚饭时间,元帅府非常安静,江翰韬觐见未归,首相带著江铭住首相府,江立则去临城出短差,因此偌大的雕花餐桌旁边只有江扬一个人。勤务兵都知道他习惯晚餐少食,所以只做了一碗清汤豌豆虾仁面,配凉拌的春笋、红萝卜、黄瓜条、茼蒿,用四拼一的小碟子装著,清爽清淡,正是他喜欢的口味。
不过才吃了两口,只听到苏朝宇的声音从背後响起来:“咦,吃饭为什麽要摆调色盘,这是怎样一种高贵冷豔的寂寞啊?”
江扬哭笑不得地放下筷子,转身果然看到苏暮宇站在落地窗外面,隔著半开的窗子侧著头皱著眉观察他桌上的食物,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我严肃地怀疑,跟你一起过日子,我哥肯定永远都吃不饱。”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淡定地回应来自双胞胎的质疑:“相信我,苏朝宇从不介意在吃过正餐以後,再陪我吃一次‘装在调色碟里的小点心’的,他一向吃得很饱,我保证。”
苏暮宇从餐厅的侧门绕进来,眨巴著眼睛欲言又止,仿佛满脸都写著“我知道一个秘密,只要你来问我我就告诉你”这样的话。目睹那张跟爱人一模一样的脸露出这样幼稚的表情,实在是一种非常好玩的经历,江扬笑起来:“好吧,苏朝宇去哪儿玩儿了?”
两小时以前,正跟江扬一起算计秦月朗冰箱里那几瓶桂花酱的苏朝宇接到罗灿的电话,然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十分了解苏朝宇群居天性的江扬甚至没问他们有什麽安排,只是叮嘱了两句“注意安全”、“少喝酒”之类的话就算了。
苏暮宇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他的兄弟们要帮他搞告别单身聚会,听说过吗?对於男人来说,这可是最後一次疯狂的机会,你猜他们会不会玩儿得很出格?”
布津帝国实际上还保留著那种古老的传统价值观,在爱情和性方面,仍然相对保守,“告别单身聚会”是百年战争之後这几十年才慢慢从观念更开放的纳斯帝国传进来的,在追求新潮的年轻人里,非常流行。江扬以前学电影的时候也曾经听师兄师姐们讲过,可是他好像从未想过要给自己搞一个,但是喜欢热闹,喜欢整人的苏朝宇一定很想要。
江扬想到这儿,觉得十分歉疚惭愧,敲敲自己的额头叹气:“是我忽略了,我能帮他做点什麽吗?过去结账合适吗?”
苏暮宇绝对没想到江扬竟然这麽严肃地和自己讨论这个话题,他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喂,你知道这种聚会上到底要做什麽吗?”
“吃饭,聊天,喝酒,以及可以预见的,酒後胡闹?”江扬疑惑地看著苏暮宇,後者无力地瘫软下去,下巴支著桌面,摇著手指回答:“不,您误会了,亲爱的长官,您真的误会了……”
按照时下流行的方式,次结婚前,大多数年轻人都会在婚礼前夜举行告别单身的聚会,邀请亲朋好友狂欢,目的在於“埋葬”年少轻狂、从此相互扶持,走进两个人的“幸福时光”。传统上,结婚的双方分别举行,由各自的伴郎、伴娘主持操办,这种聚会并没有什麽预定的程序或者组织,往往是越疯狂越不可思议越好──而所有的活动,往往都是“成人的”,甚至“晴色的”。
经过苏暮宇的解说,江扬恍然大悟。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边境最高指挥官从未获邀参加过任何类似的聚会──下级们实在不敢在老大面前过於放肆,而几乎所有能跟他平级的人在他出生以前就完成了娶妻生子的大事,至於当年,电影系的师兄师姐们虽然号称十分“无良”,但是也未达到可以厚著脸皮给十四岁的少年讲黄段子的地步。而苏朝宇麽,他默认像他们这样年纪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种聚会的实质,自然也没有刻意提及,所以……无所不能指挥官无可奈何地耸肩,苏暮宇火上浇油地添了一句:“我哥的告别单身聚会,是未来的朱雀王亲自主持呢。”
帝国最年轻的少将彭耀出身世家,却花了好多时间研究不良少年的不良嗜好,那张英俊的脸能随时摆出那种放荡、颓废又狠辣的街头混混的经典款表情,绝对可以让狼牙所有将他视为精神偶像的官兵瞬间信仰破灭。最了解他的人是苏朝宇,他领教过少年彭耀那种任性的混账脾气,和彭耀一起喝到烂醉在大街上比赛过射击路灯,雪伦山目睹过那双灰蓝色眸子中残忍的温柔,或者是迪卡斯的时候,失却了所有凭靠,和所有普通士兵一起,肩并肩,背对背,浴血战斗。苏朝宇喜欢他,就像喜欢罗灿或者吴小京,就算彭燕戎没有向他“托孤”,他也一样会把彭耀当做亲弟弟,照顾一辈子的。
现在就是彭耀──传说中苏朝宇的主婚“家长”,大手笔地在雁京最奢华的夜店里订了最大最好的包间,用於给苏朝宇举办“美妙的”、“一生也许只有一次但我希望会有很多次”的告别单身聚会。他的副官徐雅慧向来不肯错过任何一个可以通宵喝酒的机会,自告奋勇承担了所有前期的准备工作,而苏朝宇的伴郎罗灿、陪傧吴小京则代表其他从边境赶来参加苏朝宇婚礼的战友们,把苏朝宇从元帅府“弄”出来。
“说得好像我被软禁了一样!”苏朝宇佯装愤愤:“哼,他敢?谁敢?”
罗灿和吴小京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关於老大的老大到底有多大胆量的事情,他们不是那麽清楚,不过他们的老大苏朝宇遇神杀神、遇鬼斩鬼的性格他们可是再清楚也没有了,当下都大笑起来,又笑嘻嘻地问苏朝宇婚礼准备的怎样了。苏朝宇忍住不炫耀他的幸福,只是抱怨宫廷的规矩太多,弄得他烦不胜烦。这一点,两位伴郎自然也领教了多次,三个人凑到一处,立刻骂个没完,逗得彭家的司机都笑起来。
苏朝宇当然不是次去这类成年人娱乐的地方──早在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的爸爸就带他去红灯区看过脱衣舞表演。苏爸爸坚信只有了解了才不会因为好奇而误入歧途,苏朝宇隔了这麽多年,还记得当时,对女孩子的身体一点也不陌生的他还是被脱衣舞娘们充满蛊惑力的表情和动作刺激得脸红心跳。爸爸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儿子,正视你的欲望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是你要永远记得‘放纵’和‘享乐’的区别。”
言犹在耳,可是爸爸却已经走了那麽多年,甚至连骨灰都无从寻找。记忆里的爸爸永远是四十几岁的模样,面容依然俊美,身材仍然挺拔,只不过因为小儿子的生死不明而常常形容憔悴邋遢。他从来不干涉苏朝宇的选择,只是默默地用行动告诉他,要做一个永远不回避生命中苦难和悲伤,却永远不放弃追求幸福的人。苏朝宇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会有现在这样绝然无畏的性格,很大程度上绝对是受到了爸爸的影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