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会在地下出现。贝蒂在苏暮宇肚皮上跳来跳去,很不厚道地把屁股坐在他胸口,长尾巴使劲扫他的脸。苏暮宇清脆地笑,在宽大的沙发上打滚,却再也回不去有人柔声嘱咐”等下又要磕到头,会变成傻子,暮宇!”的年岁。
那是妈妈,端著自家做的酸奶,用筷子敲打碗。吃饭时间到了,放了过多盐的红烧肉已经重新处理,变成了两个新的菜;爸爸用垫布把盛满米饭的电饭锅内胆端出来,很烫,很香;苏朝宇清脆地回答”来啦”,跻拉著拖鞋跑过去帮忙盛汤。凭借晚生三分锺的优势,苏暮宇永远是那个要被哥哥吓唬了”再不来,我就吃掉所有皮冻”才会跳上饭桌的家夥。
时过境迁。
镜子前面的苏暮宇似乎没有成长的经历。这是一次黑洞式的穿越,挺身一迈,从男孩直接到男人,得失不明,苦乐自知,一点点怅然,还有无奈。
万飞说:”这该死的日子。”
苏暮宇微笑,轻轻吁了口气。
新房间确实带来了新生活,除了和江立不愉快的小小插曲以外,苏暮宇能坦然地告诉自己,他生活得很好。他往楼下花店的柜台上拍了一叠数目不小的钱,并且列了长长的list,吩咐每天送不同搭配的花束到万飞在公众墓园的墓碑前,好让那个喜欢植物的男人时时看见最鲜活的颜色,闻见最甜美的气息。他给自己的衣柜里添置了很多新衣服鞋子,买了新的电脑、注册了新的邮箱和聊天工具帐号,用近似强迫症的方式鼓励自己忘掉过往。
万飞说:”有时候吧,记事记得太清楚,也挺烦的。”
对,苏暮宇轻轻地回答那个根本听不见的声音。我在学习丢弃过往,但我不会忘记你──谢谢你曾让我这样的,爱过一个人。
当然,这个句子并不是真理,尤其是近期,苏暮宇非常头疼地发现,他不能忘记手头的一些东西,关键的日子,迫在眉睫。
考大学并不是说说就算了,苏暮宇真的在应付6月初的入学考试,也真的报了一个夜校补习班,表情沈郁地坐在最後一排,心不在焉地笔记一些东西,在同班小姑娘的搭讪下一起走到校园门口说再见。
布津帝国实行的是申请和考试的双保险制度,高中毕业生根据自身条件申请学校,接到许可以後再从入学考试里筛选出真正能进入大学读书的人。苏暮宇在申请期就十分头痛,因为总不能在个人陈述里写”小学肄业,在恐怖行业高层工作至今”的字样吧,他只能动用无所不能的一些亲信”侯鸟”打造完美的假简历──然後,背下来。接下来就是投给谁的问题,大学诸多,各有所长,苏暮宇衡量了自己的特长,终於把简历递进了布津帝国大学新闻学院的广告专业。
放眼望去,苏朝宇从军,爸爸妈妈、江扬、江立、程亦涵只要是苏暮宇稍微亲近的人,基本都是理工脑子,这个海蓝色头发的孩子顿时生出了逆反心理,学文科的信心更加坚定了。可是这份信心在拿到入学考试资料的时候又消下去了一半:和想象中的不同,除了专业以外,要考的还有诸如《帝国政治概述》、《传统品德思想》之类的公共科目,其中大段大段”正确的废话”让散漫惯了的苏暮宇非常抓狂。他曾经在无奈之下打电话给刚脱离学生生活不久的江立,结果小狐狸嚷嚷起来:”哎呀呀,暮宇哥哥你要出去读书啦?本科就去大学里读?真好!我说,下次”苏暮宇悲哀地发现,自己忘记了江家都是奉行精英教育的,小狐狸也从来没有经历过本科入学考试。
新生(2)
当苏朝宇拖著行李箱摸进单元楼里的时候,忽然发现钥匙打不开锁,并不是拿错了,而是根本不对:门锁是立体感应识别的,而他手里的钥匙,依旧是十几年前那种平扁的古董玩意儿。
退後两步确认门牌号,苏朝宇迟疑地敲门:”暮宇?”
很快地,有人开门,一个面色红润的小姑娘露出头来,本来笑眯眯的,见了苏朝宇却一惊,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面才小心翼翼地问:”您找谁?”
苏朝宇一愣,不记得苏暮宇有提过房屋出租的事情,顺著门缝往里一瞥,更是惊慌:雪白的墙壁上有镶嵌式的浅黄色宫花灯,简约而大方的时尚橱柜和艺术色彩浓厚的沙发让他没法把”家”和这间屋子联系在一起,因此,苏朝宇有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对不起,我想我走错了。”
”哦”小姑娘迟疑地答应了一声,拿不准要不要关门的时候,另一颗海蓝色的脑袋从门里探出来:”哥?回来这麽早?”
目瞪口呆的苏朝宇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只能边归置自己的东西边看弟弟发奋读书,看雇来的小时工在厨房炒菜做饭。陌生而熟悉的气氛充溢了整个空间,他拿著从清水镇扛回来的小蜜瓜,剖了一只,端进苏暮宇的房间去。
很穿越的感觉,小时候的苏暮宇也是这样坐在桌前学习。他不像苏朝宇,会稳稳当当地考,他爱玩却又聪明,名次总是在十几名晃悠,让老师非常没辙。此刻,苏暮宇束起海蓝色的长发在一叠资料上写写画画,左手一杯咖啡,银勺轻轻敲打著杯口,见苏朝宇进来,就抬头笑:”别打扰我,考不上,你还得养著我。”
”暮宇”苏朝宇忽然觉得非常心疼,语气也软下来,”我觉得你还不算难养。何必呢,我以为你说说算了。”
苏暮宇就著苏朝宇的手咬了一口蜜瓜,得意地闭上了眼睛,细品汁水,慢慢咀嚼:”总得做点事儿,忙起来了才不会胡思乱想。你们都有你们的归宿,我也在找。”
苏朝宇放下蜜瓜,轻轻地把弟弟拢在怀里,强笑著说:”我看你天天在家养猴子挺好的。”
”连贝蒂都有了归宿!”苏暮宇笑骂,回头一指,小猴子正直勾勾地看著电视,里面性感的女明星骚首弄姿,笑靥如花。”所以我著急给自己也找一个。”苏暮宇的声音虽然仍是快乐的,但他不自觉地赖进苏朝宇臂弯里,许久,终於不再掩饰,低低地说:”哥,真想你了。”
一句话便击中了苏朝宇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他揽紧了苏暮宇,轻声说:”对不起,我应该多回来陪你的。”
苏暮宇窝在哥哥怀里,低声说:”一个人在房间里,真的会害怕那些扑面而来的回忆。哥,我总有一种被时光远远抛弃的幻觉,真的。”
”你回来了,这就够了。”苏朝宇低头吻了一下弟弟的额头,”我们都活著,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会始终陪在你的身边,你要放心。”
苏暮宇紧紧握住苏朝宇的手不肯放开,”我跟江扬谈过了,他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去基地跟我们一起住。”苏朝宇俯下身子,手掌搭在苏暮宇膝盖上,”我很担心你。”
苏暮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你又不肯跟我一起戏弄你的宝贝长官,我可受不了那严肃的地方。等我考上大学,就有宿舍住了。”
苏朝宇还要说什麽,那伶俐的小姑娘已经过来敲门,清脆地说:”晚饭好了,趁热吃吧,我先回去了!”
苏暮宇应了出去,苏朝宇看著弟弟给小时工付钱,然後礼貌地送她出去,虽然只穿著家常的纯棉休闲裤和半旧的衬衫,挺拔完美的身材却显露无遗,举手投足间仍然带著谁也无法描摹的风情。仿佛乘著时光机匆匆十四年,不知道两岸的风景,已经到达了彼岸。他的弟弟,再也不是那个会跟在自己身後职业恶作剧的小鬼头了,十一岁,定格。
”我来吧。”苏朝宇甩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淡淡忧伤,走出去摆碗筷,把玉米羹盛进苏暮宇的碗里,随口说,”我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吃红烧肉,这些年是怎麽了,吃的倒愈发清淡起来。”
苏暮宇本来亮晶晶的海蓝色眼睛一下子朦胧起来,他垂下头,筷子也不觉放下了,淡淡回答:”吃流食和清淡的东西,对肠胃比较好。”
苏朝宇一下子反应过来,汤勺几乎砸在地上,慌张地想要道歉却更不敢提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苏暮宇却扬眉一笑,满面狡黠:”哥,难道江扬从没让你受过伤?”
苏朝宇惨白的脸色一下子红透了,简直要蔓延到耳朵根上,苏暮宇却仿佛完全不知道什麽叫”见好就收”,凑过来低低说:”他力气大得吓人,又有暴力倾向,哥,你真的从来没有?”
苏朝宇把香喷喷的、连著皮的肘子塞进苏暮宇嘴里,苏暮宇含糊不清却恶趣味地笑了起来,苏朝宇假装低头吃饭,低声说:”旁人也许很难想象,他很温柔,比任何人都温柔。”
苏暮宇愉快地笑出声来,变魔术般从餐桌下方的暗柜里拿出红酒和酒杯,笑著斟了递给苏朝宇,却不说话,只是飞快地灌了一杯下去。
上好的红酒,入口苦涩微酸,却慢慢的有果木香气飘散出来,舌底甘甜。苏暮宇闭上眼睛,冥冥中那是谁的微笑?
”只要方法得当就不会痛,真的。”他说。
是谁那样静静地凝视著自己?
”珍惜自己,留给你爱的人。”
是谁?什麽也不说,只是轻拂自己的脸颊,如珍若宝?
苏朝宇下定决心违反江扬的禁酒令,陪著弟弟喝完这一杯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窗外一片灿烂的豔红,房间里半明半暗,笼在夕霞中的一切莫名温柔,苏朝宇眼睁睁地看著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晶莹的泪水滚滚而落。
新生(3)
这才是真正的休假,苏朝宇想。他在被子里慵懒地伸了伸他那修长的腿──见鬼的,怎麽没踢到衣橱?等清醒了,他才发现自己真的置身於新家中,苏暮宇换上的新家具的长度再也不会让陆战精英赛的冠军伸懒腰的时候觉得沮丧了。
厨房桌上有纸条,苏朝宇边刷牙边看,苏暮宇的字迹倒是没怎麽变,工工整整的楷书:”饭在微波炉里,2档,拧5分锺就好。别管贝蒂,切个苹果,让它自己看电视去。”整个早晨,苏朝宇在吃过丹麦面包和麦片粥以後就在屋里乱逛,好几次无知无觉地从电视前面走过,结果被贝蒂用坚果狠狠砸了头。
午饭时,苏暮宇回来,进门就跳起来挂在苏朝宇身上:”饿了。”
”干什麽去了,难得你起早。”苏朝宇吃力地背著只比他小三分锺的弟弟挪进厨房,扔在凳子上。
”什麽话,今天去看考场了。”
苏朝宇盛饭的手一顿,为自己的迟钝而脸红:”呃什麽时候考?”
”後天啊。”苏暮宇飞快地舞动著筷子,转眼间就把一盘青菜鱼丸变成了纯青菜,两颗肥美的鱼丸塞进嘴里,鼓得圆圆的,吃力地嚼。
”我去陪场吧。要不要给你租个锺点房?”
苏暮宇清脆地笑起来:”千万别,我换了地方睡不著,你就装傻吧。”
苏朝宇也笑了,笑著笑著,心里便钝刀子割著似的生疼。小时候为了枕套,苏暮宇都跟他打起来过,到了海神殿那种地方,如何安心休息呢?”盛汤盛汤”苏暮宇适时宜地敲著苏朝宇的碗,把对方从胡思乱想和愧疚当中拖出来,”一颗虾皮都不要。”
不能让过往变成苏暮宇碰不得的伤口。苏朝宇这样想著,无论怎样,新的生活已经颇为恬静地开始了。
高考当天,苏朝宇果真拎著一只小巧的便携冷箱,跟无数焦急的家长一起等在布津帝国大学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