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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四
    穷州盛产野生湖蟹,尤其是白露与秋分时期的蟹,母的有黄,公的有膏,蟹夫在湖上随便一捞,各个肥美无比。因此到了这般时节,穷州人都会与亲友团聚,大享全蟹宴。蟹性寒,食间多配姜酒,本意是要调和蟹寒,但蟹料开胃下酒,反而喝多了暖身,恰好也为人们补足了御寒的准备。

    酒蟹具备,亲友在侧,人生几何,乐事不过如此,穷州人遂相当看重这段吃蟹的时节,堪可比拟正月春节的团圆饭。

    转运使便发了一则邀帖,请肃离全家於是日上府享用味美的全蟹宴。主母自然赶紧写了回帖拜谢,并允诺必定准时赴宴。

    那晚,肃离坐在舱内,一样百无聊赖地吃着烟,等着主母上舟。主母来了,却对奴仆喊:「催她,可不要因为她而误了这好日!」

    肃离心一绷,待主母上舟,他问:「不是我俩赴宴就好吗?」

    「贵府帖子上请了她,自然要带她才不会失礼,免得人家说咱们虐待自家人。虽然我也顶不愿的。」主母说得委屈。

    肃离没说什麽,却焦躁地吐烟。

    主母从这烟气看出了端倪,她勾着嘴角:「怎麽?我都不怕你当着贵姝的面给我出乱子,你怕什麽?尴尬吗?」

    那日试戒後,肃奴再也没出现在餐桌上与她共餐,肃离在府里上上下下,也是形单影只。主母虽不知这两人发生了什麽事,但预感事情都正照着她画的纲子走,她倒也乐见其成。尤其这最难控的一匹兽,如今也乖乖地屈从在这枚慾戒下,为他将来的好妻子守身,更安安分分地准备作转运使的乖女婿。

    这些月来,她没多问什麽,却是自得意满,以为是她的权力威吓奏效,让这头兽知道该担惊受怕了,不能再为所欲为。心情好,胃口佳,这些日来她倒是生得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夜可与其他官夫人多摸几局麻雀牌,局局出胜,更增添掌局的自信。奴仆这些日也好过许多,不会动辄被迁怒,对此,他们颇为感激这位二爷近日的守分。

    肃离不耐地道:「我都照你铺的路子走,我还有什麽可让你讽的?」

    「我不知道你俩私下发生什麽事。」主母查看着手上的甲妆是否有缺陷,边说:「但我得赞你一句,你难得做对了一件事。想来你脑子也颇清楚,跟你父亲不同。」

    肃离睨她,说话却很气虚。「不要说了,好吗?」听来有点像乞求。

    主母更是得意,彷佛在战场上占得了什麽上风。

    肃奴来了,穿的是一件鹅黄粗料做的袍,没什麽绣纹,朴实实的,连侍奉主母的小婢都穿得比她醒目。她低着头,右面的发又怯怯地垂着,将怕主母的心思刻镂在脸上更深。更不知是不是阴影使然,肃离总觉得,她清瘦了许多。

    他撇开脸,看窗外的景,不愿看她,就怕这份酸涩的心情又将吞噬他的冷静和理智。近日他能守在贵姝身旁,多亏了这两样法宝把持镇定。

    「你还真会拖呢。」主母哼道:「难得一场全蟹宴被你毁了,那可真不值。」

    「对不起,主母。」肃奴不解释,只知道道歉。

    主母佯装大度,不与她计较,却是暗中观察肃离的反应。他听着肃奴那微弱卑屈的声音,可以无动於衷,似乎完全不认识这人,她很满意。

    肃奴坐定,舟马便驶往贵府。肃离次离她那麽近,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却是难以靠近,甚至难以注视。不只是主母横亘於中,更因为她怕,怕再触到肃离身上的寒气,她知道这几个月受尽寂寞煎熬的自己,绝对碰不得那寒气的。

    太过拘束,她反而手足无措,坐这一趟舟马下来,竟像徒步走了十天山路,腰酸背痛。

    到了贵府,肃离先下,扶了主母,便走进大门,肃奴坐得脚麻,行动迟缓,只得攀着栓舟的石柱,慢慢下舟,还是贵府仆人看不过去,伸手拉了她一把。

    她看了肃离毅然前行的身影,忍不住心酸,即使能跟他同坐一舟,共处一室,现在的她终究也只能望着他的背影逐步离她远去。可转个念头想,还好他没等她,要是让主母瞧见了,她不过又是害他的祸首。这两相矛盾的心情,让她好想逃,若不是主母硬逼,她根本不会应诺要来。

    肃奴被领到请宴的花厅,厅里四边排满花几,几上的花瓶布满秋日盛开的黄菊,花瓣如炮炸开,肥厚如球,大团大团的簇拥在黄明的灯烛下,在这昼短夜长的时日幻化中,逐渐萧瑟寒极的凉天里,晕出了一层宛如暖阳俯照的心安。煮熟的蟹壳橘红,配上菊的黄,在视觉上更予人丰盛之感,精致的全蟹宴,总少不了菊花相伴。

    花厅正中可置十人的大桌,已布好大菜。中央直接置上蒸蟹的笼屉,豪气地盛着数十只完好的大蟹,是清蒸的吃法,只需姜醋为伴,就能吃出蟹的甘甜肥美。宴客主人还贴心地为每人备一副吃蟹工具,一座黄杨木制的小木垫,及一套白银制的「蟹八件」──有锤、镦、钳、匙、叉、铲、刮、针等八件。笼屉外围则布着几样也以蟹为主的菜品,有蟹黄煲煨的白菜,用菊花炒的蟹肉,外观用面做成蟹样、内填蟹膏的烤蟹酥,还有一筐筐刚烫起来的白面,一旁佐着满满一碗刚挖起来的新鲜蟹黄,让人拌面吃。当然,席间更不可少清香的菊花酒与浓烈的稷酒,都已盛在梅瓶里,温在热汤中待人品嚐。

    当肃奴被领上桌,众人已坐齐,在品酒道福。她缩着身,坐在主母身旁。肃离坐在主母另一手,贵姝则紧依肃离,时不时握着肃离佩着慾戒的手,俨然是恩爱好合的夫妻模样。

    肃奴勉强挂着笑,假装兴致昂然地看着笼屉里的蟹,让人以为自己等不及嚐蟹的美味。可她的余光还是映着肃离与贵姝手上那双闪闪发亮、样款相配的慾戒,怎麽躲都躲不掉。

    肃离状似欣赏厅内的菊花,偶尔抬起头向肃奴身後远望,但眼里注意的,却都是盯着笼屉发愣的肃奴。她擒着一抹容易藏身的笑,安安静静的,不犯着任何人,众人笑,她就笑,众人说话,她就专心地听。但就是那副太过安分、太过守己的样子,让他莫名着恼。

    他握紧贵姝的手,掌心的温度熨烫了她,贵姝受宠若惊,她开心地看他,却见他的眼光落在肃奴的方向,她呼吸一窒,隐隐不安,一堆诡异的心思窜涌,便率先起身,替他拿了一只蟹,递到他盘里,说:「快吃吧!蟹寒,要趁热吃呢!离哥。」说完,才招呼主母:「姨也快吃啊。」

    不知为何,她很主动地掠过肃奴。旁人想大概是两人陌生,不知如何开口,可实际上却是贵姝怎麽都无法对肃奴兴起好感,尤其此刻坐上同桌,她感觉得到,肃离与肃奴之间似乎有什麽东西在偷摸地牵系着,两人无言生疏得太过刻意,乍看之下似乎是一对感情不佳的兄妹,可若反个方向看,却又好像藏着共同的秘密,甚至像是情人间闹别扭的赌气。

    她觉得反感,硬要在他们中间插进去。「离哥,你在看什麽?」

    肃离垂下眼,拿了梅瓶倒酒,说:「转运使府上的菊花,顶美的。」他牵着笑,向转运使敬酒:「秋日盛好,晚辈先敬福大人,下年依旧亨通。」

    转运使也举酒笑道:「想来这是次邀三位来家餐叙,还感谢安抚使赏光,愿至寒舍品嚐全蟹宴,希望合乎你们胃口,有什麽要改进的,尽管说。」

    「哪里,大人客气了,一切都好。」肃离仰头,将酒乾尽。

    贵姝轻哼一声,想,花厅那麽多菊花好看,偏偏肃离就要看肃奴身後的菊花?

    众人开始食蟹,将清蒸的全蟹放在小木垫上,用锤与镦连番敲,再用钳拔开硬壳,最後用铲匙挖肉膏来吃,至於蟹螯里的细肉,则需使针抽出。虽然麻烦,但工具齐备,用来顺手,这般吃蟹的过程,也是一番极致雅趣。

    肃奴却没吃全蟹,近日她篆刻练得太火,手腕麻而无力,她想自己大概没法灵活使这套蟹八件,若使了差错,还要遭人嗤笑。吃点白面拌蟹黄,她就满足了。

    她转了圆桌,转到面筐,夹了一团面起来,正要去舀蟹黄,转运使忽然转了桌,拿了一只烤蟹酥吃,却觉得不够味似的,又转到面筐,把整碗蟹黄端去,挖了大半在盘里,沾着蟹酥吃,却忙着与主母说话,忘了把蟹黄放回转桌上。

    肃奴尴尬地看着,脸微红。

    肃离斜着眼,将她的窘状都看在眼里,表面却不动声色。

    肃奴只好夹了些白菜,拌着白面吃。

    此时,贵姝哎唷一声,娇嗔道:「啧啧!这蟹壳怎这般硬啊?敲都敲不碎,手都麻了。」

    肃离转头看她,很自然地将她的蟹接过手,俐落一敲,蟹分上下两半,他又贴心地拿了贵姝的匙铲,替她把蟹肉蟹膏挖进她盘中,方便她吃。壳里还有残肉,他则用刮刀铲起,自己一口吃下。

    肃奴痴痴地看着,筷箸都停下了。

    贵姝乐吱吱地吃着,忽然不经意地看到肃奴的盘中物,微讶地叫道:「肃小姐怎这般吃法啊?」

    肃奴一惊,收回视线,默默地吞着无味的白面。

    「白面自然要配蟹黄吃啊。」她骄傲地说:「您不知道吗?」

    「这样也好吃。」肃奴强笑地答。

    主母似乎觉得脸面无光,赶紧说:「这孩子平常没什麽外出,没吃过这般周全的宴,举止失当,还请贵小姐见谅。」

    「姨说什麽见外话,啥见谅不见谅的。」贵姝说:「我只怕肃小姐误会,以为我们家是这般招待客人的,爹最重面子,怕人家嫌的。」

    站在边角的奴仆听了这番对话,都不禁嗤笑。

    肃离抬眼一瞪,打住了他们兴灾乐祸的嘴。但他还是没为肃奴说什麽话,只是默默地倒酒喝。

    肃奴自然也听到这声声不怀好意的窃笑,既羞又愧,那难堪比在家里被奴仆忽视或大小眼对待,更烈更猛。她赶紧夹起面吞吃,把喉里的酸涩咽下。

    她撑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问奴仆:「请问贵府东净在……」奴仆说了位置,她碎着脚步出厅。

    贵姝看见了,在她走後,问:「她上哪儿啊?」

    「小姐,她出恭呢!」奴仆笑说。出恭即如厕,虽是雅词,可被这些奴仆用嘻笑的语气大剌剌地说出来,却有种猥亵之意。

    听在心里,肃离却还是冷着一张脸,不作回应。但肃奴离席後,他便再没动过一道菜,只是把酒往肚里一杯一杯地吞。

    肃奴离开宴厅,转了个弯,来到没人的角落,终於隐忍不住,摀着嘴,痛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