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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一
    主家每日酉时晚餐。肃离换上川装,扣着袖圈,来到餐室,主母已坐在主位,高高在上地垂着眼,看着一干奴仆忙里忙外。见他进来,又着那川装,像瞧乞丐似的,不屑地冷哼一声。

    若无客人,这餐桌的主位,轮不到他坐。但他不以为意,随处找个位子坐下。

    「今日司里都好?」主母问。

    「很好。」他淡淡地说。

    「转运使的摺子,递来了没?」她指的,便是上回在茶馆提的川军换粮一事。

    肃离反感,可仍平静回话。「这事没那麽容易。」

    主母还想说什麽,一个奴婢正巧为他盛了一碗白米饭,他挥手:「撤下,我不吃饭。」问:「有没有稷窝头?」稷窝头是用稷面揉成的馒头。

    「有的,爷。」奴婢犹疑。「不过那是……」

    「那是下人吃的东西。」主母哼道。

    「端来。」肃离执意。

    奴婢看了一下主母使的眼色,听话地去取。

    他勾着嘴角,笑看主母。「川军换粮,改吃精米,总得有人吃穷州农人种出来的粮食。主母,你说是吧?」

    「要吃你吃吧。多得很呢。」主母觉得近日肃离说话,主动强势,不再像回府之初的消极,可任她揉捏。

    奴婢陆续端上葱烧鲫鱼、腌河管、醋水茄、水芦笋等菜,主母见菜上齐,便要动箸。

    肃离却问一个奴婢:「小姐呢?」

    主母皱眉,捻着水茄的筷子悬空不动。她瞠着眼,瞪他。

    奴婢看到主母脸色大变,一句话都不敢回。

    「我在问你话!」肃离大声。「小姐呢?」

    奴婢最後服顺了肃离的威势,嗫嚅地说:「小姐还在房里。」

    「吃饭了,为何不叫她?」

    「小姐常说她吃不下,所以久了,奴婢就不问了……」

    肃离狞笑,看着主母,轻轻吐一句。「骗子。」

    主母放下筷子。「你何时这麽在乎她有没有吃饭?」

    「既是一家人,就要有一家人的样子。」肃离说:「这话,可不是你当初立的规矩?」否则,他永远不想坐上这张桌,与她一块共餐。

    主母笑了几声,却声声笑出怒气。「对,我说过。」她朝奴婢点头。「去,叫她下来吃饭。」

    肃离起身,跟着奴婢一块去。

    「你去哪里?」主母紧绷地问。

    「我怎麽知道主母的好奴婢是真问还是假问?」肃离毫不犹豫地刺她。

    主母终於被惹得大怒,拍桌大骂:「你眼里还有我吗?!」

    肃离从容转身,对她作揖。「自然,你还是肃家的主母。」但这恭敬,却满是嘲讽,主母又怎会体察不出。

    肃离毅然决然地走,毫不畏她,她气得摔了筷子,指着一干奴婢吼道:「这是特例!下回谁敢去请那野种上桌,赏二十板!」

    奴仆们连一声气息都不敢大呼。

    肃离不知主母是这般教育奴仆,却也下了决心,只要他还在府上的一天,他就不会让肃奴饿上一餐饭。

    奴婢在门上剥啄几声,客气却生疏地叫道:「小姐,主母唤您下去吃饭。」

    好久,房里才有回声。「谢谢,我不饿。」声音又怯又弱,奴婢说话都比她气盛。

    奴婢一副理直气壮。「二爷,不是奴婢不叫,瞧,小姐老是这样,久了,主母也不叫她了。」

    肃离一瞪,奴婢马上收起嚣张的样子。

    「你下去。」他撵走她。

    奴婢走远了,他才对门内唤道:「奴。是哥哥。」

    房内静了一下,才传来窸窣的脚步。肃奴开门,身上还穿着肮脏的破围裙,上头满是乾泥巴迹。她微笑。「大哥。」

    肃离分辨得出来,那笑,是假的,是强装的。回到这宅子里,就绝看不到她真恳的笑。

    「你在做什麽?」他走进她的房,看她桌上一团湿泥和塑到一半的陶俑,她手上黄泥斑驳,有点责备。「该吃饭就要吃饭,晚上有的是时间玩土。」

    肃奴不敢正视他。「我真的不饿。」她绞着手指。「我在那里,吃过几支莲蓬了,还帮你带了几支回来。」她指着房里一只花瓶,瓶上安了几支带瓣莲花,说:「想你今天忙,没过来,但晚上也能吃一点。」

    肃离一愣,心里泛着一股暖。她惦着他呢。

    可他怎会不解她的心思。「你怕主母吗?」

    肃奴的头垂得更低。「没有啊,真的不饿。」

    她转过身,坐回案前,就着烛光,继续塑她的陶。

    光影下的身影,有些孤独。

    这孤独,他总不忍心她独自嚐着。他走过去,不怕脏,按下她拿着塑刀的小手,阻止她把自己关在那孤寂的世界里。他的羊脂莲,不属於那里。

    「奴,吃饭去。」他强硬地说。

    肃奴吓着了,挣开他的手,说:「别碰,我的手脏。」她忙拿布巾要给他擦。

    肃离乾脆整只大掌包住她的手,直接用行动告诉她,他完全不怕。「你说的,人是泥巴做的,怕什麽?」

    肃奴心一悸,他记得她的话,让她一阵心甜。

    「还有,我,和你,是同一国的。」他的声音轻,像在说着只准她倾听的亲密耳语。「你不用这样避着我,奴。」

    心里那阵甜,渐渐转成激烈的麻,让她兴奋地颤抖。

    肃离牵着她,到水盆洗手。肃奴完全被动,任他温柔地搓洗每个指缝。那种力道,有点暧昧,可以说是哥哥疼妹妹的体贴,也可以说是情人之间最甜腻的接触,怎麽都能解释。单纯的肃奴不懂怎麽看待哥哥替她洗手的举动,些微疑惑,不过不想多想,只任微醉的醺然浸透自己。

    洗毕,肃离拿了布巾,替她擦手,说:「你不用怕主母。」

    提到主母,那陶醉的感觉醒了。

    「哥哥会伴着你,别怕。」

    但肃离的笑,肃离的柔语,却又让她坠回了美酿的沉香,在香波中安心舒适地悠游起浮。

    回到餐室,肃离挡在肃奴面前,自己迎着主母锐可杀人的视线。他习惯了,不以为然,自在地替肃奴拉了一把花凳,靠自己颇近,再轻拉肃奴的手,让她坐在他身边。

    礼貌上,他还是请主母先用。「抱歉,主母,来晚了,您先用吧。」

    主母使箸的每一下声响,都大得惊人,将瓷盘敲得铿锵有声,如锣钹惊耳。

    肃奴怎会不知,这声音是敲给她听的。她的手一直缩着,不敢动筷,也不敢抬眼,看一眼菜色。她感觉得到,主母炯然的眼睛一直在烧着她,她呼吸窒碍,胸口痛闷。

    这时,肃离沉稳的声音罩住了她。「醋水茄的味儿调得不错,先给你开胃,奴。」他夹了一条肥饱的茄段到她盘里,并轻轻拉起她的手,搁在筷旁,提醒她动箸。

    「好。」肃奴低头,用筷子将水茄截成一块块,小鸟似的吃着。

    肃离温柔地笑看她吃,又给她夹了些蘸了山葵酱的水芦笋。当他迎向主母的脸色时,脸上却马上罩着一层寒冰。

    「你们何时这般要好了?」主母冷笑道:「我怎麽都不知道?」

    肃离撇了粗硬的稷窝头,说:「兄友妹恭,不只是口头上说说的圣贤之道,应该还要身体力行,主母。」

    「最好是这样。」主母笑出声。「一个是贱妾生的庶子,一个是不知爹娘是谁的野种,凑在一起,当真是兄友妹恭这般神圣?」

    肃奴身体一震,举筷的手在抖。

    主母放下筷子,嗤道:「真是恶心!我吃不下了。」

    「主母。」肃离不悦地说:「你每每自诩是京畿贵族,出身名门,血族正统,怎麽言行都做不到世人所谓的雅正端庄?您自傲的自约呢?在哪里?为何出口就要讽人?」

    这入骨的讽刺,让主母怒红了眼。她猛地站起,甚至翻倒了凳子。倒凳的巨响乍爆,吓得肃奴脸色青白,筷子握不住,掉下了桌。

    肃离却泰然自若地俯身捡起,吩咐奴婢:「替小姐换一双。」他接着安慰肃奴道:「没关系,再换一双就好。」

    「好啊!」主母咧嘴骂着:「你们眼里从没我这个主母!」

    肃离仍用淡漠刺激她。「主母多心了,这府里上下谁不唯主母是从?」

    主母被肃离堵得狼狈不堪,这儿子的每句回话都恭顺温谦,稍有躁进,也是义正词严,若有外人评道,要指责他的错,大概也只是他事事都不顺主母的心吧。而这主母的心又乖违扭曲,世间没几个人能顺。

    主母知道这小子变了,认了肃奴当妹妹似乎就有了重心,变得像一头护家的狼,处处对付她。她不再多说,多说了没脸,愤而拂袖离去。

    餐室顿时寂静无声。好一会儿,肃奴才说:「大哥,对不起。」

    肃离一愣。「奴?」

    「我以後不会下来吃饭的。」肃奴说:「你不需要和主母闹得这般不愉快。」

    肃离半晌没回话。

    肃奴以为他也是有些後悔惹怒主母,不愿他为难,起身要离席。

    「以後,」肃离这时才说,声音朗朗:「你在羊脂莲那儿等我。」

    肃奴转头,讶异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期盼的烁光,一点也没为方才的事所恼。

    「等我下朝。」他说:「我们一块吃晚餐,好不好?」

    肃奴呆了片刻。

    「吃莲子,填不饱肚子。」肃离又夹了葱鱼到她盘里,说:「要当金名师,得花力气在篆刻上,没力没气,你拿什麽去刻呢?嗯?」他拍拍她还温着的座位,哄道:「回来,吃饱再回房吧。泥巴跑不掉的。」

    肃奴开口,想说声谢谢,可声音被酸涩哽着,硬要出声的话,她怕他发现她想哭,因为在这个家,从没人为她说过半句话。於是,她只是点头,乖乖地坐回位子上,吃完他细心替她夹的菜。那块鱼肉,一条刺都没有,都被他用筷子挑掉了。

    他们安安静静地吃,偶尔相识一笑,享受这份温暖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