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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五
    肃离看到她的皮箱里用木架子护着几尊在术监完成的陶俑,问一旁剥着莲蓬吃的她:「匠学里很多活儿,怎麽独选这泥巴?不嫌脏吗?」

    「我小时候在安孤营捏过,觉得这泥巴人很神奇。」

    收留孤儿的安孤营?肃离一怔。

    「喔,是啊,我在安孤营长大的。」她解释:「我家,还有家人,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没了。」

    「洪荒吗?」他的声音有些哑。

    「是啊。」肃奴的语调却仍是轻快,似乎这些过去的苦痛都沾染不到她。「淹过去,整条漕都在湖底下,只有我被救上来。」

    肃离面色凝重,有些难过。

    肃奴却继续高兴地说着她的陶俑:「那时候听人家说,把捏好的陶俑扔进水里,水就不会作怪,我觉得真神,便捏了陶丢进去,嘿!结果那整年都没发大水呢!我还沾沾自喜了一阵子。」

    莲蓬只剩下壳了,她又剥了一只,津津有味地嚼着,边说:「後来长大解事了,才发现施了金名术的陶俑方能镇江,所以先生说我能进术监後,我就选了金名术。不过我还是喜欢捏陶,捏陶不寂寞,偶尔还可以跟人偶说说话。」

    陶俑镇江,是穷州的民俗,祈求该年洪荒不发。金名师会在陶俑背後刻上祈愿的铭文,投入江中,用金名术驾驭外物的力量来稳固暴躁的江河。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毕竟大河的脾性也非区区人力所能制。

    「女孩都怕泥巴的脏呢。」肃离说。

    「泥巴哪会脏?人就是泥巴做的啊。」肃奴辩道:「人死了,不都化为土了。」

    听她大剌剌地谈死,他竟是一惊。「别说死字。」

    想想,自己也真奇怪,他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想着这颓废的字吗?为何那麽禁不起女孩说?

    他就是觉得这明亮可人的肃奴,不该配上这阴气沉沉的字。

    肃奴缩缩肩,俏皮吐舌:「好啦!我不说。」

    肃离松口气,说:「你好好学,以後离家,也有个一技之长餬口。不论是捏陶还是金名术,都好找事。」

    肃奴眼睛一亮。「我想你会反对的,怕我丢了你的脸。」

    「我只是害怕主母知道,怪罪你。」

    「你担心我呵?」她笑得好开心。

    「是。」肃离眼神放柔,全神贯注地望着她的笑。「我担心你。」

    肃奴呼吸一窒,心霎时跳动好快。

    此时带着夜凉的风,从缝里吹来,把肃奴右边的留发拂落,扎了她的眼。肃离不再克制这股冲动,伸手,细柔地替她把发拨到耳後。

    他摸到她小巧冰凉的耳蜗,一阵微麻,从他指头泛进心里。他跟着呼吸急促。

    但他没马上收手,做了就做了,没什麽好掩饰的。

    反倒是肃奴害羞,退挪了坐姿,笑说:「真是,这发老是那麽碍事。」

    肃离放下手,眼神沉静地望着她,像在欣赏她怜人的羞怯。

    肃奴却发现天色已不早,北侧大缝的天边甚至泛出了微弱星光,与更加浓艳的红霞抗衡。她想起身,抬头看到了什麽,叫了一声:「你看,大哥。」

    肃离醒神,看向周遭的羊脂莲。羊脂莲的莲瓣趁着上方楼顶还有些天光微洒,绽放出些许月牙似的光润。土楼四壁黑沉,却更衬得它茫光的洁净柔和。

    「像不像月光?」她说。

    肃离笑着。「像。」他看着被月光簇拥的肃奴,又说:「好美。」

    肃奴不知他在说她,迳自问:「大哥知道有一首歌叫〈守脂莲〉吗?」

    肃离一愣,点头。「知道,穷州小调。」才在茶馆和一群不解风情的人听过。

    肃奴蹲下身收拾皮箱,和满地拨空的莲蓬壳,边轻轻地咏着: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不如顺意行。

    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

    呦!何花?此脂莲也。

    展放愁眉。摘放案头。然世忧甚多。惹君十载不回首。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过眼千人。贤愚贫富。过手千事。悲怒喜忧。

    呦!费了一生,还得不着一个喜字?白了发首。回顾。仍记那脂莲一朵。

    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不怎麽休,回家,寻个故人,好好守!

    早知故人稀。君莫痴。休争名利。守脂莲。好个一生一世……

    肃离再次陷进痴迷里,看着唱着这歌的肃奴。

    没有伴奏,没有花腔,只是清清纯纯的唱着每个字句,却将那清幽淡泊的旨意唱得如羊脂莲一样乾净纯粹。唱到「别离易。相见难。」一句时,肃离又想起她方才领着他走在袤远的天穹时,那股孤单、凄凉却绝美的风韵,他忽然好想抱住她,用自己的体温把那份孤凉感驱走,或是用自己的肤肉,跟她一块嚐尽这层绝望的折腾。

    肃奴背起皮箱,笑道:「每次回家前,我都会唱这曲给羊脂莲听。毕竟是拿它们的意象作的嘛!算是回报。」

    「奴……」肃离叫她,却叫得好亲昵。他的声音沙哑,唤她的单名,像是一声舒服而深情的呻吟。

    肃奴一愕,觉得浑身麻热。

    「以後,我能来吗?」他问。

    「喔,当然可以!欢迎。」她努力装得兴高采烈的样子,好掩去她心动的羞赧。「以後,这里就是我俩的秘密花园!」

    肃离温柔地笑了。「好啊,奴。」

    肃奴不得不承认,她的大哥,真的是一个很适合微笑的人。他的笑温温缓缓的,不怎麽热烈,却像黑暗密室里唯一晕着的昏黄光芒,稳稳地烧,不动不摇,让人即使待在漆黑中也很是心安。

    她希望她能多多看到。她甜甜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