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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星期六时,露西尔依照约定抵达车站旁的餐厅。一进去,她就看到久违的伸介坐在窗边的四人座位置等她。

    伸介看到她,简单地向她点头。露西尔愣了愣,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染红的头发,一时间忘了打招呼。

    伸介不在意。「先坐下吧。」他说。

    服务生走了过来,将装有冰块的柠檬水放在她面前。她道了谢,然後点了杯绿茶。

    「她现在如何了?」他问,语气很平淡。

    露西尔锁眉,但很快恢复冷静。

    「还是一样。」她回答。「整天都在喝酒、抽菸,然後工作也暂停了,似乎是她自己打电话去说的。」

    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认真在厅。「那两个人还在吗?」

    他指的是莉香和有着刺青、名叫胜也的少年。他们早上还在热情拥吻,三个人像口香糖一样分不开。

    那真是万恶的场景。

    她悄声回答:「嗯。」

    是妈妈主动找他们来的?」他低头喝了口水。

    「她给他们钱。」

    「然後恳求他们来?」伸介皱眉,觉得非常荒唐。

    「算是吧。」她说。「别用恳求这个词,不能说是『请』吗?」

    他冷哼。「『请』两个陌生人来陪自己喝酒抽菸?这样有好一点吗?」

    露西尔叹气,然後无奈地摇头。

    「妈妈从他们身上找到慰藉,是吗?」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明白。慰藉,是指身体上的慰藉吧。

    她沉默,整个人在幽暗边缘徘徊。

    伸介从她的眼神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当下很错愕吧。」

    她点头。喉咙里卡着巨大的刺,一不小心就会割伤里头的肉,然後鲜血直流。

    「你不讶异吗?」她反问他。

    伸介没有回覆,沉默就是他另类的答案。

    露西尔纳闷,在他的大脑里,究竟是怎麽定义自己的母亲?或是,他们的感情是什麽时候走到这一步?

    「怎麽了?」他发现她一直盯着他。

    露西尔只是给他一抹淡淡的微笑。「你变了,外表上。」还有心。

    伸介愣住,接着笑出声来。她不知道那有什麽好高兴的。

    「是啊,我从以前就很想染红发了,」他的笑意忽然僵硬。「但妈妈不答应。」

    「所以一搬出去就染了吗?」

    「嗯。」他说。「算是迟来的叛逆期吧。」

    露西尔肯定那不是什麽叛逆期,不会是这麽简单的因素。真相要更复杂、更残酷。

    她早该料到,眼前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年潜藏着反叛的心。

    伸介见她不说话,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妈妈常酗酒吗?」

    「最近比较常,」她的眼神逐渐黯淡。「尤其是你搬出去之後。」

    『尤其是你搬出去之後』,这句明显针对自己的话让伸介的身子一颤。

    但他迅速掩饰内心的悸动,他宁愿露西尔没有那种心机。

    她不会刻意针对他。

    伸介太清楚一切的起源,上个星期发生在公寓里、属於他和悠子、悠子和结城之间的不愉快。

    但那不完全是他的错,他不是始作俑者。悠子也必须负起责任。

    她太脆弱了。

    他慢慢开口:「你想说这都是我的错吗?」

    她注意到他眼里零碎的愤怒火光,以及无限透明的表情。

    「妈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要我一个人承担?」他冷冷地说。「别说笑了,我还没伟大到可以掌控一个人的情绪到这种地步。」

    可以的,露西尔想。如果那个人是悠子,我们最亲爱的母亲。

    伸介的眼神变得十分尖锐,他亟欲斩破所有牵扯和重担。

    「她不是小孩了,露西尔。认清事实吧!她是一个成年人,一个结过婚、有过工作经验的社会人士!」

    伸介神情激动,早已丧失平时自豪的冷静。

    「她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继续说。「只因为我们是她的孩子,所以就要为她伤透脑筋、食不下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目前的情况继续下去,会有事的不是她而是我们?」

    露西尔默默喝了一口服务生送来的绿茶。

    她想逃避,并用力摀住耳朵。

    「因为她认为她自己很快乐,没有烦恼。」伸介吐出藐视的鼻息。「那是因为她把那些该死的烦恼通通留给我们!」

    『我们』。露西尔抬起头,正视他。

    不对,不是『我们』。是『我』,只有『我』一个人。

    你根本不在乎,不是吗?

    露西尔静静开口:「伸介。」

    那是他听过最空灵缥缈、彷佛幻觉般的声音。

    「你觉得无所谓,是吗?」她问。「妈妈继续这样下去、搞坏身体,你也觉得根本不是你的责任?」

    她用空洞的眼神盯着他,让他感觉到背上有数万只蚂蚁在爬。

    「可这他妈的就是你的责任。」

    冰块在液体里发出当啷当啷的撞击声。

    「妈妈那麽爱你,她把所有爱都给了你。」她说。「你却该死的一点也不在乎。」

    伸介深锁眉头,愤慨如急流般激涌。

    「爱我?」他怒极反笑。「那要命的东西不叫爱,叫该死的占有慾!」

    露西尔的双眼模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突然很想哭。那个曾经会轻轻拍她头、安慰她、送她生日礼物的伸介到哪去了?

    「你太天真了,妹妹。」他说。「在面对妈妈的时候,你的大脑简直就打结,失去敏锐的思考和判断能力了。」

    咖啡机的声响、客人的喧哗、松饼配上蓝莓的香气,以及窗外高挂的艳阳,它们尽可能让世界温暖,但露西尔只觉得无比心寒。

    她直直地注视他。「………你想说什麽?」

    伸介微笑,非常冰冷。

    「上个星期,她毫无预警来到我住的公寓。」他说。「想趁机观察她那品行良好的儿子过得如何。」

    「结果让她彻底失望了。我染了头发、学会抽菸,甚至交了个男朋友。」

    露西尔倒抽一口气。「………男朋友?」

    「啊,是啊。」他若无其地喝了口水。「你也很惊讶,是吗?」

    她克制自己不将注意力放到伸介是同性恋这件事上。她知道那必定对悠子造成巨大的冲击。

    「所以是因为那些事?」她问。

    他摇头,然後冷笑。「不,不单单是如此。大概是从我坚持要搬出去开始吧。」他说。「那是我次反抗,而上星期则是第二次。」

    「她要我跟她回去,但我不肯,还在她面前和情人拥吻。」还有口交,但伸介选择隐藏。

    他微微听见她抽气的声音。

    「你疯了吗?」

    露西尔悻悻然地瞪着他。

    「我清晰的很。」他嗤之以鼻地说。「疯的人是她,自以为是的人也是她。」

    这疏离的语气,露西尔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听到。

    刺耳尖锐的汽车喇叭声、车轮转动声、募款的叫喊声,那些属於外头世界的声响明明离她非常遥远,却不停躁动着。

    「她以为我的人生是绕着她打转的。」他咧嘴笑,那模样非常悲哀。「别开玩笑了!」

    但悠子的世界却是完全绕着他打转的。

    「如果你执意要保护她,你就继续吧。」

    伸介把玩着吸管,水杯里慢慢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将碎冰卷了进去。

    「但愿你不要後悔。」

    他的声音很轻柔,尾音逐步飘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