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嘉上幽幽看着她,眼神有些莫测高深:“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蓁宁掩饰不及那一刻的眼光。
香嘉上情场老手,只消看了一眼便知道自己猜中了,这一点蓁宁不及他。
香嘉上问:“杜柏钦知道吗?”
蓁宁冷冷地威胁:“你要是再多嘴跟他说我的事,我们就绝交。”
香嘉上耸耸肩:“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蓁宁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没想好。”
她住酒店的那段时间,一开始察觉身体有异常,起初以为是精神心里压力太大而导致推迟,后来慢慢一想,才发觉很有可能是怀孕,她当即去了药店,结果证明是真的。
这样糟糕混乱的局面,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
蓁宁坐在酒店的浴室里马桶上,对着试纸上的那两条线,心慌意乱手足发凉,一点主意也没有,害怕得蒙着毛巾嚎啕大哭。
她时时刻刻忐忑不安,脾气变得暴躁易怒,可是有时静下心来,摸摸自己平滑的肚皮,想到里面竟然孕育着一个胚胎,心底忽然有一股隐约流动的奇妙喜悦。
尤其是她跟杜柏钦雪地惊魂一夜回来,从医院回来发现自己流出些许粉红色液体,她吓得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当时想着要是真的失去了,她也是会非常非常的难过,那一刻的感觉竟然是铺天盖地的恐惧。
她被自己反复无常的情绪折磨得几乎崩溃了。
却没有任何人可以说。
杜柏钦当时忙着筹备婚礼,蓁宁唯一的念头,就是放弃它,没想到拖了几周之后,却变成了如今这个迟疑不决的局面。
香嘉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杜柏钦一路昏招迭出,看得我乐得不行,没想到在最后一步竟然如此高明。”
蓁宁脸上并无喜色,推了推香嘉上:“走吧。”
香嘉上重新替她点了餐,味道清淡,营养丰富。
蓁宁说出来了反而轻松了许多,两个人继续谈天说笑,夜晚很快过去。
回去的时候,香嘉上格外小心,蓁宁下楼梯都扶着。
蓁宁无奈地道:“你别把我当成伤残人士好不好?”
香嘉上油腔滑调地答:“哎哟,您如今金贵了。”
蓁宁一脚踹他。
香嘉上大叫:“胎教,胎教。”
周围有客人侧目而视。
蓁宁恶狠狠警告一眼,示意他闭嘴。
香嘉上送她回去,等到她走到别墅门口,他做进车里招手说话,音量可不小:“我做干爹好不好?”
蓁宁怒目圆睁:“别到处嚷嚷!”
香嘉上笑嘻嘻地开车走了。
蓁宁隔了一天又再见他。
这一次香嘉上神色颇为匆忙,也不见了平日的嬉笑怒骂,车子停在庭院前,他下车直接将一个大包递给她。
蓁宁客气邀请:“进来喝杯茶?”
香嘉上摇摇头:“我得走了,下次见面可能久一点了。”
蓁宁惊讶:“你要去哪里?”
香嘉上说:“你们山上的那个案子,情报局调查出了幕后指使者,现在家里闹得不行,可能要出事。”
蓁宁看着他难得认真的神色:“不关你的事吧。”
香嘉上苦笑了一下:“我也姓香。”
毕竟是立场对立的两家,蓁宁一时无话。
香嘉上适时转移了话题:“你看看东西合用吗,有需要再给我电话。”
蓁宁翻开袋子,看到好几本花花绿绿的书,几张音乐cd,几瓶素净纯天然成分保养品,一张母婴俱乐部的高级护肤套卡,她乐了:“你哪儿弄那么多东西?”
香嘉上忙不迭地邀功:“我初恋女友给了我一张单子,她去年结婚生了大小子。”
蓁宁声音是诚心的:“谢了。”
香嘉上又递给了她一张便笺,上有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我一个有朋友,在做产科医生,专门为王室和名流服务,有最安全的保密制度。”
蓁宁看了一眼名片:“e chan,你又一个初恋女友吧。”
香嘉上心照不宣地笑,潇洒挥了挥手,跑车呼啸着开走了。
、65
二月底的最后一天。
干漾山的枪击案件开庭审理。
蓁宁一身黑色套裙,低调坐在角落。
由于国防大臣遭袭是国家绝密机密;因此案件的审理也恪守严格的保密制度;蓁宁在一个小时之前抵达了国家最高法院审理,由杜家的保镖陪同着;经历了重重的安全检查和身份验证;才进入了这个审判庭。
这幢四层高灰色塔楼,前身是皇家法院和塞克思四季裁判署。
黑色庄重的审判庭;除了法官和律师,旁听者只有寥寥几个,蓁宁看了一眼,前席一位穿铁灰西装的先生;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神色严肃,那是香家老爷子,香氏现任的控股董事长,香学普爵爷,他身边坐着一位打扮富贵的夫人,面有忧色,不时看着对面的被告席。
坐在蓁宁这一排的,还有一位穿着军装的女士,手上提着一个名牌的橙色公文包,那是杜柏钦办公厅的首席秘书长。
法官很快宣布开庭。
诉讼人没有出席,一切事宜都交由专业律师团代为处理,对面的被告席上,三位律师沉着地翻着诉讼材料,一名穿黑色西装的男青年,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竟是香嘉上。
法庭调查听证和辩论的漫长过程,香嘉上始终一言不发。
香氏作案动机,证据确凿无疑,人证物证清楚。
香家为了阻止的国家的石油出口议案,派出截击柏钦杜沃尔殿下的车辆,负此事全责的是香氏二公子。
那美艳夫人惊叫一声,随即被香老先生制止,她低着头用手绢默默地掩擦拭眼泪。
蓁宁自从走进这里看到香嘉上,心里早已有了最坏的准备。
她抬头看了香嘉上一眼,他的目光也恰好投射到她的角落,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他的神色很平静,甚至有一丝丝的暖意。
法官一敲法锤,宣布合议庭退庭评议,庭审结束。
书记官走下来,律师忙着签署文件,庭内有些短暂的交谈。
蓁宁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候在门外的保镖迎上前来,护送着她往外走。
蓁宁坐入汽车中,前排的司机问:“束小姐,去哪儿?”
蓁宁想了想,迟疑了几秒,还是淡淡地说:“泛鹿庄园。”
车子经过白帆绿水的透蓝湖泊,碧波倒映山林,沿路花木枝修剪得精心别致。
映入眼前的又是熟悉的美景。
蓁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再无一丝雀跃念想,只觉得心底已经枯竭,再无任何多余情绪。
车辆驶进庭院前的走廊,女佣已经守在大厅前,为首的位年纪略长,面上有笑语气喜悦:“束小姐,你回来了。”
蓁宁浅浅地笑了一下:“彩姐。”
佣人彩姐上前替她换下外套,一边说:“司先生已经知道束小姐回来了,他现在在殿下跟前,特地让我们先出来伺候束小姐。”
将她的大衣交给一旁站着的女仆挂好:“束小姐,晚餐要什么菜式?”
蓁宁客气地答:“不用忙,我一下就走。”
彩姐忙说:“束小姐,先进屋里坐。”
蓁宁在大厅的沙发中坐下来,泛鹿上下待她依旧熟稔热忱,仿佛她不过是出门喝了个下午茶回来,反倒令她全身不自在。
女佣躬身上来斟茶,蓁宁客气道谢,并拢了腿坐得笔直。
司三很快匆忙而来,见到她躬身而道:“蓁宁小姐。”
蓁宁站起来,直接说:“司先生,我想见见他。”
司三忙请她坐,然后抱歉地说:“殿下在休息。”
蓁宁抬腕看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多。
杜柏钦以前从不会在这个时间休息。
她无奈地答:“那我等等。”
司三自然而然地说:“蓁宁小姐可要上楼坐坐?您的房间一直收拾着。”
蓁宁急忙摇头。
司三客气寒暄几句,又招呼佣人着好好伺候,告辞转身出去了。
蓁宁在大厅等了半个钟头,也不好意思作何消遣,只好干坐着,等到几乎耗尽耐心。
司三再次走了进来:“殿下刚醒了,已经知道蓁宁小姐来了。”
蓁宁最近心浮气躁的,忍不住追问:“他在哪儿?”
司三迟疑了一下:“您还要稍等一会,殿下请束小姐去餐厅吃点东西。”
蓁宁再也不耐烦,直接站起来往里边走去:“他在哪里?”
司三也没有阻拦,只温和地低声禀报:“一楼书房的休息室。”
蓁宁穿过大厅,熟悉地左转,看到一楼书房外的偏厅,随扈警卫照旧戒备森严。
伊奢见她进来,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蓁宁兀自推门进去。
踏进书房的一刹那,蓁宁也不禁放缓了脚步——只觉满心的燥热都化成了幽凉。
杜柏钦使用了近十年的一间书房——泛鹿庄园的心脏、墨国国防第二机密要地、防长私人办公厅——无论哪种头衔,这间书房拥有着神秘而充满历史的沉重感扑面而来,一整排及墙上的深棕色书架,幽暗空旷圆桌会议厅,灯光熄灭,空无一人,显得异常的冷寂。
书房深处的休息室门半开着,透出晕黄的灯光,有低低闷哑的咳嗽声传出。
蓁宁心紧了紧,脚步不自觉地变轻,她深深吸了口气,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杜柏钦刚刚起来,穿了一件黑色衣服坐在沙发上,纯棉的衬衣领子都睡得塌塌起皱了,他的人神色也是有些疲疲塌塌的,身前站着两个泛鹿的家臣,躬身在他跟前端水,他接过水杯吞下药片,将白色的量杯递给一旁的人,才抬眼望了她一眼。
只是这一记眼光,深潭一般的眼眸,冰冷的光芒依旧,在接触到她目光的刹那,才泛起了些许暖意。
蓁宁站在门口:“我有事同你说。”
她眼光看向他身前伺候着的几个人。
蓁宁原本以为不过是泛鹿的普通佣人,这时又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两人气度不俗,对待杜柏钦的神色极为恭敬,看起来是他的贴身侍卫,脸孔有点生。
那两位侍从眼光看看她,又看看杜柏钦,似有犹豫,并没有马上走。
杜柏钦挥挥手,屋内的人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蓁宁仍站在门口。
杜柏钦低声咳嗽,声音还带着刚醒来沙哑:“站那么远?”
蓁宁走进来,站在他的前面:“为什么是他?
杜柏钦抬头看了她一眼:“坐下来,我仰着头难受。”
蓁宁坐进他对面的沙发,执拗地望着他的脸。
杜柏钦看了她好一会儿,不得不回答:“他也姓香,没有分别。”
蓁宁忿忿地答:“当然有分别,又不是他做的!”
杜柏钦咳嗽着说:“法庭已经有了结果。”
蓁宁嘲讽地道:“这就是你们墨撒兰的法律?”
杜柏钦脸色幽白,声音比平时更低微:“蓁宁,你特地来泛鹿,就是为了指责我?”
蓁宁不满地说:“山上遇袭是不假,但你也不能栽赃好人!”
杜柏钦也动了气:“蓁宁,够了,香嘉上要替他顶罪,这也是香家商议的结果——你以为他自己不知道吗——”
他声音戛然而止,手在沙发上扶手上握紧,低着头咳出一阵凌乱气息,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
随从并没有走远,见状立刻走上来,将立在一旁的氧气机推过来,接上氧气面罩,半跪在地上低声道:“殿下……”
杜柏钦点点头,侍从将面罩覆盖在他脸上,他皱着眉头吸了几口。
蓁宁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位穿白衣褐绿长裤的侍从跪在他跟前一动不动,低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捧着输氧导管,仿佛房中的一切都不存在。
杜柏钦一直艰难喘咳着的呼吸慢慢好转了一点。
杜柏钦动了动,侍从摘下了氧气面罩,他这才说话,声音染了几分倦意:“蓁宁,你一定要为了别人才肯来见我?”
蓁宁小心翼翼地呼吸,使自己心里的疼痛不那么明显:“你每天都得这样吸氧?”
杜柏钦若无其事地带过:“我刚醒来,呼吸不好,说正事。”
蓁宁迟疑了一下问:“他真的要坐牢?”
杜柏钦说:“也未必。”
他又开始白着脸咳嗽,示意身前的人给他吸氧。
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幅模样,蓁宁欲结束谈话:“你不能直接起诉真凶吗?”
杜柏钦吸了一口氧气,低低地说:“蓁宁,我也是已经被逼到没有退路了。”
他坚持了许久,一直坐得挺直的身体也开始渐渐失去力气,不得不倚在了沙发上。
蓁宁站起来说:“你如果可以处理,他就不用坐十年牢吧,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她直接往门外走去。
杜柏钦手撑住沙发,声音掩盖在氧气面罩后,有些模糊不清:“蓁宁——”
蓁宁置若罔闻,脚步并不停。
杜柏钦推开了氧气面罩站起来,仓促地走了几步,在门口拉住了她的手。
蓁宁感觉到身后的人沉沉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身上,手指更是没有什么温度。
蓁宁僵硬地背对着他站着。
杜柏钦勉强地站着,客气地说:“既然来了,吃饭再走吧。”
蓁宁冷淡地答:“不用了。”
对她总是束手无策,杜柏钦只好低唤她名字:“蓁宁。”
蓁宁迟疑了几秒,还是狠下心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杜柏钦毫无准备的身体突然失去凭借,直接向前倒去,他直觉地摇晃着扶住了墙壁,忍不住按了按胸口,神色有些狼狈。
只是下一刻,他便站直了身体,脊背又恢复成一条笔直的线,面色青白,神色冷毅。
蓁宁看了一眼四周,他的侍卫已经自动消失不见。
她说:“你回去吧,我走了。”
杜柏钦走了几步,重新拉了住她。
蓁宁终于不耐烦:“杜柏钦,放手,我要走了。”
她奋力要挣开他的手,杜柏钦将她手腕捏得纹丝不动。
杜柏钦坚持着说:“蓁宁……咳咳、你难得来……”
蓁宁脚步往外跨,他握得更紧,手上的力气扼得蓁宁手上生疼,下一步将她整个人都抱进了怀中。
蓁宁愤怒地挣扎,压低了声音叫:“放开!”
杜柏钦咬着牙将她死死抱住,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了在她身上,手上却一丝一毫不肯放松,只怕下一个松手她就再也消失不见,他气喘得有些混乱:“蓁宁……”
蓁宁被她勒得几乎要透不过起来,再也无法忍受,抬腿狠狠地一脚踢他的膝盖,一直紧紧地拽着她的杜柏钦完全无力防备,他竟然受不住她这精准的一击,晃一下向后仰身摔倒在了地毯上。
蓁宁只看了他一眼,抬脚就往门外走。
一直走到房间门口,身后仍然悄无声息。
蓁宁手搭在把手上,没有转头:“你没事吧?”
房间依然是石沉大海的安静。
蓁宁终于回头,看到那个黑色的瘦削身影依然坐在地上,背对着她的方向,一手撑在地毯上,一手按在胸前。
蓁宁奔过去。
他脸色惨白,呼吸很微弱,眼底有些涣散,只好闭着眼睛喘气,好一会儿才看清是她回来了。
杜柏钦凝视他,过了一会儿才有力气,牵牵嘴角道:“打也打过了,可以了吧。”
语罢他扶住了沙发欲站起来。
蓁宁看着他,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66
语罢他扶住了沙发欲站起来。
蓁宁看着他,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蓁宁坐在沙发前。
躺在沙发上的人;身上盖了一方毯子,右手握住她的手;覆着面罩静静地吸氧;神色平静安宁。
书房里安静如深海,空气中是淡淡的墨香;典雅家具散发出温润的光芒,一个时间的深穴,时光温馨,仿佛停止了流动。
蓁宁在这一刻都有些恍惚;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为什么又会觉得温暖怜惜,此身何地,所有的心安不过是因为陪伴着身旁的一个男人。
人的感情真是难以的捉摸的东西,有时它强大得足以自愈一切伤痕,而有时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蓁宁留在泛鹿陪他吃了晚餐,医生过来替他做检查,到晚上八点,谢梓进来,也许是事先得了通知,在书房外敲了敲门。
蓁宁起身告辞:“你处理公事罢。”
杜柏钦看了看他,声音中有一丝恳求:“留下来好不好。”
蓁宁不说话,径自沉默。
好一会儿后,终是杜柏钦认输,扶额无可奈何地道:“司机送你。”
他拨开手上的点滴侧起身,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谢梓替蓁宁开了门,送她出去,这才回头。
谢梓打趣笑笑:“我来得不是时候?”
杜柏钦也不打算掩饰眼中的情感,将看着蓁宁目光收回,笑笑问:“文件准备得如何?”
谢梓抽出文件放在他的跟前:“两个预案基本准备妥当,周马克稍后到,秘书室有一些文件要您过目一下。”
杜柏钦点了点头,转而问说:“香家可有动静?”
谢梓低头翻文件:“律师团进去了一下,香嘉上不能保释,目前还不见有什么举动。”
杜柏钦说:“我明天打个电话给老爷子,看看他的口风,杜家也不可能真的跟他做到绝地。”
谢梓略有疑问:“这是政事,你们两家生意还不是照做么,待到出口一事解决,自然恢复邦交,为何这么麻烦?”
杜柏钦接过了谢梓递上的公文,淡淡地说:“蓁宁跟嘉上是朋友。”
谢梓笑了:“那跟贾查德打声招呼多判他十年?”
杜柏钦埋首专心浏览文件,应了句:“好主意。”
泛鹿庄园,深夜的一楼依然灯火通明。
西侧副楼的厨房灯光亦亮得如白昼,食物和咖啡源源不断捧出来,然后被送进一楼的会议厅和书房。
国防办公厅的行政高层已经在此工作了一个礼拜。
两个小时的会议开完,杜柏钦回书房的休息室躺一会儿。
这已经是禁止对北汶尼石油出口的第三天,墨国国土安全顾问汤森和前任防长潘雷格刚刚从泛鹿离去,谢梓领着助手继续在隔壁办公室整理谈判文件,一会儿杜柏钦的私人关系,北汶尼的陆军司令部上将打来电话,翻译官在办公厅的一侧接电话,笔在纸上飞快地做记录,然后打手势示意秘书官去隔壁请来杜柏钦。
泛鹿半山浓深夜色,从山底往下看,半山树木掩映之间一幢大宅灯光闪烁,彻夜不息,墨撒兰收复在殖民统治中被割让多年的敕雷岛屿的军事行动,同时更是杜柏钦任职内墨国强硬派一手促成的一场几乎没有硝烟的战争——铁腕强硬、功勋卓著、并且极具个人主义英雄色彩的一场战役,被历史冠以“回归春天”的一场旷世谈判,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三月来临,城区中的天气渐渐转暖,冰冻融化,基督河水开始流动起来。
香嘉上依旧杳无音讯,蓁宁对着他留下的那张名片,斟酌良久,拨了一个电话。
蓁宁白天出门去百货公司,中途下来在公园大街喝杯咖啡。
午后的咖啡馆,保镖走到她身后说:“束小姐,司先生来了。”
透过透明的落地窗户,蓁宁看到司三从对面下车,正穿过人行横道走过来。
多年司职泛鹿庄园大总管的生涯,这位神秘的泛鹿总大司也沁染出了一种超然的风度,司三依然着一身墨国传统宽袍,态度恭谨温和:“束小姐,殿下想见见您。”
蓁宁看了看窗外川流不息的繁华大街,神情有些惊讶:“他在这儿?”
司三略微颔首:“他就在附近,您跟我来吧。”
司三亲自来请,蓁宁再无可推脱,只好站了起来,司三躬身她先行,随即随在身侧。
走出咖啡店,穿过喧嚣的公园大道,登上车子,司机沿着公园绕了一个圈,停在了一条狭窄而古老的石板小巷口。
蓁宁在康铎城区逛过多次,竟然从不知道市区还有这样古拙的街道。
司三侧身,低声指路:“束小姐,这边。”
他走前了几步将她往一条僻静的林荫路引去,又后退了几步在身后,步伐如行云流水一般。
穿过一排高耸入天的树木,迎面是一条古雅小巷,朱门铜锁大宅子,更深一重门。
没想到这样寸土寸金的康铎市区高楼广厦之间,竟然别有洞天。
最后一重庭院的门敞开。
廊下金色灯笼随风摇曳,长廊下牡丹灼然盛放,屋檐下立着的数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穿着比司三更精致的墨撒兰传统服饰,梳发古典的双髻发式,对着来客轻轻鞠躬。
司三将她送至尽头的一间,红色雕花古典双扇门,红衣使女轻轻推开。
蓁宁走了进去。
推门而进看到的是一个院子,面积不大,却重重落落,奢豪无比。
外面依然是零度左右的天气,可是这一个大院内都是气温宜人,庭院当中流水潺潺,植物古雅碧绿,一扇雕工精美的窗棱,可看到盖着对面屋顶的彩色琉璃瓦房檐。
庭院里一株粗壮的紫玉兰,层层叠叠的繁复花瓣,窗外兀自寂寞而喧嚣地开得热烈。
北侧一个轩敞的大厅,一扇水墨屏风后传来熟悉的低沉磁性的声音:“蓁宁?”
蓁宁循声而去,转过屏风,看到铺着锦缎的花梨木的沙发上,杜柏钦独自一人坐在上面。
他穿了一件薄薄的淡蓝亚麻衬衣,一片繁复华丽旖旎□之中,他面色苍白清寒,料峭气质如剑出寒锋。
屋中的一张紫檀茶具,半截搁在檀木烟灰缸里雪茄烟还在袅袅燃烧。
杜柏钦看看她说:“过来坐。”
蓁宁走过去:“康铎还保存着这么古雅的地方,我都不知道。”
杜柏钦倾过身给她倒茶:“谈点事情,香老爷子爱附庸风雅。”
蓁宁看到他修长的手执起白色茶壶,浅碧色水流倾注成一道细细的线。
杜柏钦将茶杯推到她的面前,轻声跟她交待了一句:“香嘉上没事了。”
蓁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谢你。”
杜柏钦向后靠,声音低了几分:“你怎么会跟他做了朋友。”
蓁宁撇撇嘴角:“香嘉上至少坦率真性,只为自己而活。”
杜柏钦苦笑着按了按眉头:“蓁宁,我在你心里,不满这么多。”
蓁宁抿着嘴巴不说话。
杜柏钦适时转移话题:“侍卫说你在附近,就刚好让你过来,吃午饭了吗?”
蓁宁摇摇头。
杜柏钦说:“那一会儿在这里吃吧,他们这里江南菜式都做得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杜柏钦一边说话一边握拳低低咳嗽。
蓁宁看了一眼桌上的烟盒:“你咳成这样还吸烟?”
杜柏钦答:“没有。”
那就是客人抽的了,真是没有道德修养,跟一个肺病病人谈事情,还吸烟。
蓁宁看了看四周:“一屋子乌烟瘴气。”
杜柏钦牵起她的手,站起身往里间走去。
厅房用来议事,院子中还有一间厢房,依旧是精致的摆设,当中一张中式餐桌,西侧置着一方锦塌。
杜柏钦低声轻轻咳嗽,他身体还是没有恢复,走上几步就喘气,脸色更苍白。
也许是这一段时间病得反复,他明显消瘦得多。
蓁宁随着他在榻上坐下。
这间厢房比较素雅,看起来清爽干净,舒服多了。
杜柏钦问:“下午本来打算做什么?”
蓁宁随口答:“没做什么,随便逛逛。”
杜柏钦看了看她两手空空:“逛了一个早上什么也没买?你们女人真是奇怪——多浪费时间,下午我陪你去?”
蓁宁吓得急忙摇头,百货商场那么多人,万一他再感染,那她不是死罪一条。
杜柏钦浅浅笑了一下:“那好,我们先吃饭,一会儿再说。”
蓁宁尽管最近妊娠反应严重,经常动不动就想吐,可是食欲却一直不错。
杜柏钦喝了盅汤,看着她专心致志地挥舞着筷子,明明坐姿端正优雅,可是吃得眉目生动,鼻尖都冒出一层汗。
蓁宁抬头看对面的人:“你就看着能饱?”
杜柏钦笑笑:“乖,你吃多点。”
蓁宁取过餐巾擦了擦嘴巴:“你就折腾身体吧,有你受的。”
杜柏钦幽幽答了一句:“谁让你不肯回来陪我。”
蓁宁没理会他,只一语带过:“你一个大庄园,无数佣人排着队伺候你,你有什么病养不好的。”
杜柏钦只说了一句:“我谁也不要,就要你。”
蓁宁不悦地反问:“我凭什么要伺候你,你是我什么人?”
杜柏钦生气地说:“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蓁宁喝了一口汤被噎住了,什么人还这么幼稚。
一顿饭吃完,使女进来将盘子撤下,又另外有人进来泡茶。
侍卫将公务电话送进来,杜柏钦走去外面接电话,蓁宁盘着腿坐在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位红衣侍女泡茶。
使女将茶杯捧到蓁宁的跟前,站起来躬身离去。
一会儿司三在外厅敲门,低声说:“殿下,医生在等。”
看来是他停了治疗出来,随行医生一直跟着。
杜柏钦仍在讲电话,闻言将电话移开,皱皱眉头正要说话。
蓁宁已经出声:“让他进来。”
杜柏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讲电话,一边从厅外翻找携带出来的文件。
蓁宁只好走到门口,对门口候着的中年男人说:“请您稍等一会儿。”
等到他处理完了紧急的公事,医生进来替他挂了点滴。
杜柏钦靠在她的怀中,恹恹地阖目休息。
蓁宁小心地拿起他的手放到一边,示意侍卫给他拿个热水袋垫一下他打针冰凉的手,然后替他盖了一张毯子。
杜柏钦闭着眼顺从地任她摆弄。
蓁宁说:“非得出来?”
杜柏钦闭着眼答:“没有办法。”
杜柏钦侧了侧身,将脸靠在她的肩膀上:“蓁宁,最近有点忙,等过了这一阵,我搬去花园公寓好不好?”
蓁宁没好气地答:“你不留在泛鹿作威作福,出来干什么?”
杜柏钦低声细语地说:“我知道我让你伤心,我知道我不对,何美南说我对你净做混账事,你从泛鹿离开的那一次,那一天晚上我让你离开——真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的糟糕的一件事,蓁宁,我有耐心,我可以等,等你释怀,我们始终都是要在一起,你可以对我生气没关系,可是,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不要再走。”
蓁宁一言不发地听着。
沉默的气氛在房中漫延,杜柏钦心底渐渐不安,睁开眼睛看她。
蓁宁静静地说:“杜柏钦,我只问你一件事。”
杜柏钦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的神情,慢慢地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蓁宁说:“如果再有一次,不可抗力的因素影响我们,你是不是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杜柏钦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了几秒。
蓁宁执着地看着他。
杜柏钦低咳一声:“不会再有这样的可能。”
蓁宁平静地说:“不要逃避,回答我。”
杜柏钦低咳一声道:“蓁宁,不会再有这种可能,我们不一定非要一个虚拟的答案。”
蓁宁嘲讽地道:“杜柏钦,你就这么点儿胆色,连跟一个女人说一句真心话都不肯?”
杜柏钦眸中有淡淡痛色:“蓁宁,你知道你对我多重要。”
蓁宁轻巧地笑了一下:“多重要?随时等着正牌未婚妻上门来扫地出门?”
杜柏钦握住她的手:“对不起,不要伤心了。”
蓁宁这次是真正的笑了,唇边缓缓开出清冷的花朵:“结果还是一样的,是不是?”
杜柏钦心底一片荒凉,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我们马上结婚,你这个担忧是不存在的。”
蓁宁笑靥如花:“你在向我求婚吗,柏钦殿下?”
杜柏钦一字一字非常清楚:“蓁宁,我们先注册,等我手上这件事忙完,何时何地举办仪式由你定。”
、67
杜柏钦一字一字非常清楚:“蓁宁,我们先注册;等我手上这件事忙完;何时何地举办仪式由你定。”
蓁宁嘲讽之色愈加明显:“殿下,不要忘记了;你上个月预备结婚的还是另外一个女人呢。”
杜柏钦脸上稍稍的难堪;很快地消逝而过,只剩下了无奈:“我爱的是你。”
蓁宁淡薄一笑:“非常荣幸。”
杜柏钦吻了吻她的手背:“鲜花和钻戒改日再补好不好?”
蓁宁摔开他的手:“我不想跟你结婚!”
杜柏钦吃力地支起身体要安抚她:“蓁宁;好了,不要生气。”
蓁宁站了起来。
杜柏钦拉着她的手:“蓁宁……”
蓁宁恼恨地说:“放开,我要去洗手间!”
她并未使用屋子里的洗手间,而是快步跨出外面的厅堂;走到了外面。
蓁宁离开了有半个小时,再回来时,她重新洗了脸,一点点淡妆都化掉了,素着脸面色有点苍白。
杜柏钦这段时间一直觉得她情绪有些异常,她对面他是从未有过的喜怒无常,他知道他令她伤心透底,难免底意难平,因此格外包容,蓁宁似乎是生气,可是也已经不像一般的生气,仿佛是从心底深处生出的隐隐焦躁。
蓁宁仿佛泄了气似的,低着头也不看他:“我要回去了。”
看她情绪不对,杜柏钦也没有强留她:“等一下我送你。”
蓁宁摇摇头:“不用了。”
杜柏钦抬手将手背的针拔掉,血迅速地渗出来。
蓁宁忍不住哎了一声:“你当心点儿。”
他皱了皱眉头,从茶几上拿了一支棉签按了按,顺手取了外套:“走吧,我送你回去。”
轿车停在大街上。
咖啡馆外的露天座椅,早已有客人不畏早春的严寒,穿着冬衣眯着眼在阳光下喝咖啡。
蓁宁进去吃早餐,让女招待给在外候着的保镖带了几份。
伊奢派来的这两位保镖并不隶属杜柏钦的隨扈卫队,也并无军衔,是泛鹿的私家保镖,跟了蓁宁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也慢慢熟了,每天见面还客气打声招呼。
蓁宁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起身往外面走,坐在外面喝着咖啡的保镖立刻上前替她推开门,客气说了一声:“谢谢束小姐。”
蓁宁笑笑:“辛苦。”
男人躬身问:“不会,束小姐今天还是去博物馆?”
蓁宁答:“是的。”
墨撒兰的民俗博物馆,有一整幢楼是展出墨国传统手工艺,其中包括了花卉培养,药材种植,蚕丝纺织,精油染香,蓁宁已经在里面近一个星期,墨撒兰对花卉的各种培育和处理方式源远流长,有非常多的细节值得细细品味。
蓁宁从包中拿出笔记本和铅笔,然后将随身的大包递给保镖,指了指博物馆的大门,跟昨天一样问道:“你们还要进去?”
蓁宁在里边时间的非常的长,有时候几乎是大半天,保镖先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其实工作非常的枯燥。
保镖摇摇头:“职责所在,对不起,束小姐。”
蓁宁眉心微蹙,有些忧愁:“你们这样跟着我,实在太招摇了。”
她最近的生活其实非常的平静,伊奢也再三吩咐不可影响到她的行动和心情,昨天更是殿下将她亲自送回的肯辛顿公寓,保镖互相看了一眼稍作斟酌,末了只好说:“束小姐,我们在展厅外等着,不会打扰到您。”
蓁宁点点头,如往常一般走进了博物馆。
蓁宁搭电梯上了三楼,看完了昨天没有的银蕴花席。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展厅的门,看到保镖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
见到她出来,立刻站直身体。
蓁宁看了看表:“我还需要大约两个小时,两点钟我们午餐,不好意思。”
保镖说:“束小姐,您太客气了。”
蓁宁点点头,转身走进了隔壁的一间展厅,这是这层楼里最大的一个展览厅,展出墨撒兰上个世界四十年代的乡村生活,高山上稀少的藤蔓,手工纺织刺绣,民族筒裙的花纹,当地人用植物染出古老的香料,三月并不是旅游旺季,亦不是周末,里边寥寥数人。
蓁宁走进去,拐了几个弯,直接往洗手间走去。
蓁宁关上洗手间的门,将手上的纸笔放进裤袋,拉开里边一个小房间的门,门后挂着一件衣服。
她已经在这里观察了几天,发现博物馆里有一位清洁工作人员,在午餐换班时候,会换下工作的衣服,挂在洗手间里面用来放清洁物品的小房间,直到下午三点来上班才会换上。
蓁宁迅速将大衣扣起,扎紧腰带,盘起长发,手腕上的表摘下,掏出准备好的粉饼将肤色抹深,穿上那件蓝色的工作衣,然后戴上口罩和手套,微微侧肩驼着背部走了几步,用眼角的余光仔细检视自己的动作,如果不仔细看她的眼睛,镜子里人的动作形态,已经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普通中年妇女。
确认自己已经毫无破绽,蓁宁拿起拖把,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路顺利地走进楼梯一楼。
她的动作非常仔细小心,在一楼的洗手间放下了手上的东西,戴上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墨镜围巾,奔出大门外拦了一辆街车。
一切不过是两分钟的事情而已。
蓁宁报了地址,计程车往城东开去。
出了中心城区,沿路冰凌未化,气温低了不少。
计程车司机是一位健谈的中年男士,一路上天文地理说个不停,蓁宁心底有事儿,应付得很谨慎也敷衍,几乎是三句答一句,一句也不超过五个字,不过丝毫没有妨碍到司机先生的兴致勃勃。
只见车子转了一个弯,司机指了指对面的山坡:“那就是了。”
蓁宁远远看到半山的树林掩映之中一幢白色的建筑,只有一条山道直通上去,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林和草坪。
计程车停在门口,并不能进去,门卫往里面打电话。
蓁宁下车付了车资,另有警卫开车送她至大楼下,护士小姐将她请进办公室。
纯白门上一个烫金的牌子,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陈伊岚的职位和名字。
蓁宁心头跳得很快,感觉手心有些潮湿。
护士推开门,陈伊岚女士已经在办公室在等着她。
出乎蓁宁意外,陈伊岚医师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皮肤白皙,略微有些丰腴。
她从办公椅上站起来,笑容亲切温婉:“束小姐?”
待到真正踏入此地,蓁宁才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勇敢,她努力地聚集喉咙中的气息,好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还有些虚弱的颤抖:“陈医师,你好。”
陈伊岚指了指沙发:“请坐。”
蓁宁在沙发上坐下来。
护士端进温水。
陈医师坐在她的对面:“嘉上说你是要来做产检,可是你跟我预约时说——”
陈医师口气略有遗憾:“你认真考虑清楚了?”
蓁宁感觉手心的汗水渗出,强制自己点了点头:“嗯。”
陈伊岚诚然见过无数女性在面对这一刻时候的无助和彷徨,神色和口吻都是冷静专业的,语气中透出的一丝怜悯温柔都显得恰到好处:“我们先需要做一个身体检查。”
蓁宁咬着唇,防止自己声音发抖:“请问如果身体情况正常,是不是可以当天就做手术?”
陈伊岚温和地答:“一般情况下,是的。”
蓁宁很快地答:“如果检查正常,我希望就可以马上做。”
陈医师问:“就今天吗?”
蓁宁忍住一阵钻心的痛,强撑着询问:“你跟我说过,医院有全套的护理。”
陈医师点点头答:“是的。”
护士带着她走过走廊,价格昂贵的私立医院,偌大的办公室里,走廊里空无一人,墙壁是凯蒂猫的粉红色,陈伊岚今天只有她一个病人。
蓁宁躺到粉红色的床上,护士往她的肚子上涂抹润滑剂。
此情此势已经骑虎难下,蓁宁强迫自己闭上眼,忍住发酸的眼角。
陈医生随后进来,到一旁的机器坐了下来:“让我来看一下。”
原来站在一旁护士忽然轻轻地呀了一声。
陈医师坐下仔细去看,口气也有些惊喜:“双胎心,胎囊正常,束小姐,你怀的是双胞胎。”
蓁宁蓦地睁大双眼,整个人完全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声音虚弱,但其实并没有很大意外:“真的吗?”
陈伊岚仔细地看着屏幕,又确认了一遍:“家庭有双胞胎遗传史?”
蓁宁发怔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她的妈妈和姬悬的妈妈,就是双胞胎姐妹。
她即将要杀死的竟然是两个孩子,血腥的罪孽更深一重,蓁宁躺在检查床上,眼泪无法控制默默地流出来,脊背上一层一层的凉意泛起出来。
陈伊岚俯身看了看她:“你紧张吗,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蓁宁整个人有些发颤,紧紧地闭眼摇了摇头:“不用。”
陈伊岚说:“已经七周多了,药流已经不安全,只能进行手术。”
蓁宁接过护士递给她的纸巾,默默地擦拭眼泪,好一会儿才答“嗯。”
护士拿来手术同意书同她轻声交待事宜,蓁宁已经控制住了情绪,眼睛发红,但神色动作都很平静,甚至连最后一刻签字的手都很稳。
陈伊岚看着这个维持着冷静镇定的女孩子,心里不禁有一丝佩服,诊所的收费不菲,她面对的多是贵妇名媛,大多数都是由重重叠叠的看护亲属陪伴着,像她这般孤身而来的女子几乎没有,她们的职业操守从来不过问病人私事,陈伊岚只轻声安慰说:“别担心,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护士将她推往隔壁的手术房,蓁宁脱了衣服换上手术衣,然后被消毒,躺在手术床上,屋顶的无影灯投射在身上,她一开始觉得头脑有些热,慢慢地身体开始轻轻地打寒颤,她并没有恐惧,只是晕眩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整个人仿佛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汪洋海面上,如浮浮沉沉的一截枯木,无依无靠地向着天际飘去。
麻醉师进来,低声交待护士几句,开始在房间里准备器械。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护士走过来,温柔地和她说话,然后往她的手背上擦拭碘酒消毒,她即将被注射麻醉剂,醒来后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她腹中的两个胎儿,她和杜柏钦抵死纠缠生出的血肉,她所有热烈盛大的不甘不服爱慕怨恨,其实都不过都是一场世事大梦而已。
她终于是干净的了。
蓁宁感觉心脏骤然被一只残暴的手用力地捏住,饱满的红色汁液喷射出来。
她努力地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蓁宁死死地拉扯着被单,身体弓紧,像一尾濒死的鱼。
护士觉察到了她的异样,低声说:“小姐?”
蓁宁听到自己的声音,浮浮沉沉好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对不起,让我再想一想。”
、68
蓁宁听到自己的声音,浮浮沉沉好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对不起;让我再想一想。”
陈伊岚立刻用眼光制止了麻醉师的动作。
护士拿着静脉滴管的手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陈伊岚。
陈伊岚对她示意了一眼。
护士放下了点滴袋,转而细心地替手术台上的人盖了一张薄薄被子。
陈伊岚摘下口罩;对护士低声交待一声:“孕妇不希望手术;暂时停止,你先陪着。”
这时手术室的走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仿佛夹杂着呼啸凌厉的风声一般,然后门被砰地一声打开。
好几位护士在走廊上一路奔来,慌乱地叫着:“先生,你不能进去;这里是手术室!”
修长身形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口,手术室冰冷而明亮的光衬得他裹在一团黑暗之中,整个人身上都是地狱深处寒冰怒火一样喷发的怒意。
杜柏钦极力地压制着胸口的喘息,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手在身侧握拳,眼底都是绝望。
停顿了好几秒,他才能开口,极端压抑着的情绪:“医生,您好。”
陈伊岚点点头走了过来。
杜柏钦声音抖得如风中的树叶:“妈咪可还好?”
陈伊岚眼中有淡淡的欣慰:“很好,胎儿也很健康。”
杜柏钦眼中瞬间点起万丈光芒,他沙哑嗓音难以抑制的喜悦:“手术还没有做?”
陈伊岚语气肯定:“没有。”
杜柏钦身体晃了一下,抬手撑住门框,感觉自己眼眶竟然有些发热:“谢谢,我进去看看她。”
陈伊岚点点头侧开身让他进去:“嗯,护士在陪着她。”
杜柏钦深深吸一口气,才往里面走去。
他今天在掸光大楼开会,香嘉上给他电话,他私人电话很少开机,另外两个电话由秘书官和侍卫长处理,没有人敢贸然闯进来。
香嘉上只好拨给泛鹿庄园,司三听得他语气紧急如城门失火,终于吩咐泛鹿庄园将他的电话转往杜柏钦的办公室,这时保镖传回了蓁宁在博物馆失踪的消息,司三当下明白出了事,再拨电话,线路已被占领。
香嘉上一直大吼大叫如疯子,秘书终于冒死进会议室请示他。
杜柏钦只听了一句,如遭电击一般僵住,下一秒就推开了椅子往外跑。
谢梓跟在他身后站起来:“殿下——”
杜柏钦拿开电话,语速极快:“抱歉诸位,我有急事需处理,马克替我主持会议。”
座中的国防部高官们从未见过头儿如此方寸大失,纷纷面面相觑,偏偏香嘉上此时还在那端嘶吼,夹杂着无数脏话,声音大得杜柏钦耳膜都在震动,不得不稍微移开了电话,这下国防部一众精壮将士全部竖起耳朵,香二公子的博大精深丰富多彩的民俗语言,听得满座衣冠眉毛直跳,恨不得击掌叫好。
杜柏钦咬牙切齿地对着电话怒吼:“你知道?你知道为何不早日跟我说!”
香嘉上继续嘶叫:“你倒是给我机会啊,老子他妈今天刚刚从牢里出来!”
杜柏钦一路跑回办公室,将电话摔在桌上,拿过车钥匙就往外跑。
一路上又惊又怒,全身仿佛在油锅烈火中烹烧,每一寸皮肤都撕裂剧痛。
迎面远处的天际,蛋黄一般的斜阳,仿佛血色弥漫,杜柏钦这一生,从未有过这一刻,陷入过如此深刻的恐惧。
男人的影子挡住了灯光,阴影覆盖在她脸上,杜柏钦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蓁宁睁大双眼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杜柏钦转头看一旁的护士:“她怎么了?”
护士过来看了看:“没事,只是有一点紧张。”
杜柏钦说:“蓁宁?还好吗?”
护士拿着纸张进来:“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手术取消,这是预约金结算清单,这位小姐可以离开了。”
杜柏钦接过,飞快地签字。
杜柏钦咬了咬牙,抱了起来。
蓁宁被他从手术台上抱起,整个人还在怔在一半的变故中,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
杜柏钦走得很快,手术室在三楼,他一路抱着她从电梯出来,车子还停在大楼外。
室外冷风迎面吹来,蓁宁清醒了几分,动了动身体:“让我下来。”
杜柏钦置若罔闻,抱着她往台阶下走。
冰寒的空气瞬间吸入气管,跟涌起的一股血腥燥热肺气强烈冲撞,混合一把锋利的刀子一般在胸腔内搅动,他方才怒意炽烈不过了拼了一口气,一路从楼上匆匆奔下来,此时一直不太顺畅的呼吸开始慢慢地急促起来。
蓁宁只觉他的手臂渐渐沉重,却死活不肯松手。
她方才挣扎了一下,他跟着摇晃了一下,差点没摔倒。
好不容易走到车前。
蓁宁从他怀中挣脱,自己拉开车门。
杜柏钦扶着她坐进去,又替她仔细地系好安全带。
蓁宁坐在车中,看到他绕过车前走到另外一边,他今天穿浅棕长裤白色衬衣,干净清爽的办公室着装,来时明显的仓促匆忙,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上,风吹得衬衣微微摇晃,他的步伐有些缓慢。
杜柏钦坐进驾驶座,努力地抑制胸口的喘息,好一会儿才发动车子,习惯性地踩油门,忽然又看了一眼车前时速表,谨慎地放慢了速度。
蓁宁也不说话,神色沮丧,委顿不堪。
车子沿着来时的路驶出医院,进入了山势低缓的车道。
杜柏钦咳嗽着,心灰意冷地笑了笑:“蓁宁,你真是擅长给我惊喜。”
蓁宁冷冷地答:“不关你的事,你来干什么?”
杜柏钦火气一点就直接烧了起来:“不关我的事关谁的事?”
蓁宁依旧是冷冰冰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杜柏钦恼恨地说:“你明知道我是受洗出世的,你怎么可以去堕胎!”
蓁宁嘲讽地答:“王室都是假惺惺的教徒,你的宗教信仰关我什么事?”
杜柏钦被她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惹恼了:“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这样做决定!”
蓁宁轻描淡写地答:“我肚子里的一组细胞,我不想要,就这样而已。”
杜柏钦试图讲道理:“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我们没有权利不要他!”
蓁宁仍是无动于衷:“他不该来,我必须尽早修正这个错误。”
杜柏钦咳嗽了几声:“蓁宁,我们有个孩子不好吗?”
蓁宁拒绝:“我不要孩子。”
杜柏钦咬着牙捏住她的下巴:“你再说一句试试?”
蓁宁毫无畏惧地瞪着他:“我不要孩子!”
杜柏钦口气也不太好:“我不同意!”
蓁宁像被烫到的猫一般尖叫:“在我肚子里,我爱干嘛干嘛,我乐意堕胎,你可以看看管不管得着!”
杜柏钦深吸一口气,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束蓁宁!”
蓁宁不甘示弱地看着他,张牙舞爪,浑身戒备。
杜柏钦语气顿了顿,按了按眉心无限疲累:“你若是存心气我,你成功了。”
蓁宁淡淡地说:“不敢。”
杜柏钦转头看了她一眼:“你做妈咪了,能不能不要这么赌气?”
蓁宁这下也来了气:“我赌气?我赌什么气?再说,你有什么资格来指教我如何做父母?”
杜柏钦说:“你不是为了气我要去做流产手术?”
蓁宁被他扣上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罪名,只觉一股无名怒火中烧:“停车,我一分一秒都不想跟你在一起!”
杜柏钦轻轻地笑了一下:“很遗憾,以后我们一生一世都得在一起了。”
蓁宁被他口气中轻蔑刺痛了,尖叫一声:“停车!”
杜柏钦丝毫不理会她。
车子正穿过树林,路边的灌木丛还有厚厚一层积雪。
蓁宁扯开安全带朝着驾驶座扑了过去。
杜柏钦慌忙空出一手扶住她,方向盘都几乎被她撞歪,他急忙把持住方向,蓁宁的手法精准无比,迅速地按下了中控锁。
然后反手就推开了车门。
呼啸的冷风倒灌进来,杜柏钦吓得几乎心脏跳停,慌忙一脚踩住刹车。
车子刚停下一瞬间,蓁宁扭开车门跳了下去。
她反射一般地护住腹部,只恨如今的动作已不如以前灵敏。
蓁宁从地上站起了身体,回头往医院走去。
杜柏钦从车座上抓起她的外套,匆忙地推开车门跟了下去。
蓁宁已经走进了草地,一条小径通往医院的花园。
杜柏钦跑上去拉住她,将大衣裹在她的身上:“跟我回去。”
蓁宁摔开他的手:“放开我!”
杜柏钦抱住她,替她把大衣扣好。
蓁宁奋力挣扎,踢他的腿,麂皮短靴溅起大片雪花。
杜柏钦低斥:“别伤着宝宝!”
蓁宁更加恼怒:“滚开!”
杜柏钦架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车里拉。
蓁宁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被他半拖半抱地往回走,喉咙哽咽,泪浸湿了脸庞,双手挥舞着抵抗,试图挣脱他的身体。
杜柏钦双手禁锢着她,将她抱在怀中半拖半拽着走回了公路边。
蓁宁在愤怒完全失去了理智,手肘狠狠地撞进了他的胸口。
紧紧抱着她的人忽然僵硬了一下,然后手臂维持着那个姿势,将她轻轻地放了下来,晃了一下靠在了车上。
他咬着牙按住胸口,整个人慢慢地往下滑。
蓁宁扶住他的手臂:“喂!”
杜柏钦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呛咳了一声,想要说话,眉头却突然皱得更紧,脸登时就白得如雪一般。
他身上只穿了开会时的一件白衬衣,冰天雪地中冻得脸色惨白到发青。
杜柏钦坐在驾驶座。
人倚在椅背上,不发一言,身体是紧绷着的。
他的呼吸很缓慢艰难,仿佛每一次都带着忍着难以言述的疼痛,有时会无法控制地骤然地颤抖一下,他便皱狠了眉,侧过身体,手死死地压在了胸口上。
蓁宁问:“我打伤你了?”
杜柏钦摇了摇头,好一会儿,也许是怕她没看到,又微弱地说:“不,没有。”
蓁宁只看得到他线条凛冽笔直的脊背,僵硬冷酷如一堵铜墙铁壁。
将她阻隔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车前他的电话一直在响。
单调的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就是那个姿势,抵着座椅微微蜷缩着侧身。
许久,杜柏钦才撑住方向盘,抬手接了起来。
谢梓给他电话,他丢下要紧事出来,会议议程结束,事情结果仍需要他定夺。
他蹙眉专心地听着,不时回复一两句。
除了音量有些低,声音竟然是如常的一丝不苟的冷静。
蓁宁看见他惨白额头上慢慢有汗渗出,外面是这么冷的天,他竟然出了一头的虚汗,他脑后的干净黑发,透出些许些湿润的亮色,侧脸看过去,人是黯淡得可怕的病态苍白,却依然是过分清眉俊目的迷人男子。
蓁宁转过脸,看到车窗外的一片雪花,正化成了一粒水滴,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69
蓁宁转过脸,看到车窗外的一片雪花;正化成了一粒水滴;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杜柏钦挂了电话,沉默地启动车子。
蓁宁坐在他的身旁。
车子直接驶进泛鹿庄园;两个人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
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蓁宁下车,杜柏钦要握住她的手。
蓁宁悄悄地甩开了。
她低着头往大厅走。
佣人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回来;面色惨淡不堪,明显是闹僵,只规规矩矩地站定:“殿下,束小姐。”
蓁宁无心敷衍。
只杜柏钦矜持地点了点头。
司三跟在他身后;蓁宁听到他交待司三联络何美南请产科医生,然后交待营养师注意事宜。
司三的声音先是讶异,片刻即领悟过来,然后是难以掩饰惊喜。
杜柏钦声音倒很沉静,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愈发沉疴明显。
两个人走到二楼的主卧,他在门口踉跄一下,司三扶住了他。
蓁宁进房间坐进沙发中。
杜柏钦握拳低声咳嗽:“你回来泛鹿住,佣人方便伺候。”
蓁宁淡淡地说:“我不是回来住,我是回来跟你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
杜柏钦按着额角:“如何处理?我们结婚。”
蓁宁平静地陈述说:“为了孩子而存在的婚姻,有什么意义?”
杜柏钦的回答也是暗涌之下的故作镇定:“很多人因为有了孩子而加固了伴侣关系,我们为什么要排斥这个过程?”
蓁宁抬眼望着他:“我今天要是真的流产了,你是不是就断了这念想了?”
杜柏钦恨得不行:“是,我永不原谅你。”
蓁宁心里是不齿的发冷:“这就是殿下对婚姻的注释?”
杜柏钦疲乏地道:“蓁宁,我跟你这么多年,就是这样的结果而已?”
蓁宁冷漠地答:“事实上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这一句话彻底又成了导火索。
两个人关着房门继续吵。
杜柏钦本来也不算得脾气怎么好,可待她却一直是宽纵的,蓁宁真的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到这么极点的愤怒而伤心的样子:“束蓁宁,你凭什么自己做决定!”
他额上的青筋都隐隐暴露:“你就这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
蓁宁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释怀的事情,在这一刻都骤然爆发:“我跟你没名没分,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杜柏钦愤怒地低吼:“这是我们的孩子!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自私!”
蓁宁也被他的话伤到了:“我自私?是!是我自私,我自私不愿看到他生下来做一个私生子,我自私不愿他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