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很快过去了。
到傍晚,蓁宁被叫下来,安娜用木头烧火取暖。
屋子被冻成了冰,只有壁炉燃烧着的带来暖意,安娜点着蜡烛,夫妇俩喝酒驱寒。
蓁宁不喝酒,只捧了杯热开水,和他们闲聊。
安娜走到门口:“亲爱的,不知道今晚还会不会下雪,恐怕会更冷呢。”
蓁宁往壁炉里丢柴火:“今晚没法睡了,房间里太冷。”
坐到十点多,蓁宁开始犯困,安娜拖了把椅子,给她趴着打盹。
安娜和丈夫在旁絮絮地低声交谈。
蓁宁盖着外套刚刚睡得有点迷糊,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蓁宁骤然惊醒过来。
安娜和丈夫互相交换了个防备的眼神。
这时门外又穿来几声叩门声,不轻不重,极有礼貌。
男主人拿了壁橱里的枪,靠近门口往外看:“谁?”
杜柏钦手举起来示意自己两手空空,客气地道:“先生,打扰,可一位来自市区的小姐投宿此地?”
蓁宁大惊,手一动要站起来,椅子被打翻了,哐当一声。
蓁宁弯着腰揉着发麻的膝盖:“杜柏钦?”
杜柏钦声音顿了几秒,仿佛在深呼吸,好一会儿才说:“蓁宁 ,是不是你?开门。”
安娜推了推丈夫:找蓁宁的。
男主人拉开了门。
蓁宁转头的那一瞬间,整个屋子的人都完全怔住了。
借着跳跃的火光,屋子里浮现出一张苍白英俊的,幽灵一般的脸。
杜柏钦跨进了一步,展眉轻笑了一下,整个人忽然又鲜明起来,他的双手□了大衣的口袋,一贯的雍容自若的神态,仿佛风雪夜行不过等闲,潇洒好似一位金貂赶赴夜宴的探花郎。
安娜惊讶地道:“上帝啊,先生,你是怎么上山来的——”
杜柏钦温文尔雅地答:“小心一点开车,还是能上来的。”
蓁宁犹在发愣。
杜柏钦直接伸手拉她起来:“起来,我接你回去。”
蓁宁被他拉起。
安娜这时回过神来,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俩:“姑娘交男朋友了啊。”
杜柏钦分别和他们夫妇握手,用出了探访基层亲切温柔:“食物可还有?”
安娜暧昧的笑容里都是满意神色,趁机紧紧地拉着杜柏钦的手:“有的有的,熏肉,地窖里还有马铃薯卷心菜,哎哟,姑娘,这年轻人真俊俏,是我们墨国的男孩子吧——”
杜柏钦笑着将手抽出来,又说:“注意保暖,你们需要出去城里避避风雪吗,我安排人开车送你们出去。”
安娜忙说:“不用不用,路上也不好走,我们待家里挺好。”
杜柏钦说:“政府的救援车最迟明日中午能进来,电力预计晚上能恢复。”
安娜的丈夫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杜柏钦,这时说了一句:“您是——”
杜柏钦已经给蓁宁穿上了外套,拉着她的手客气地说:“我们先回去了,多谢你们照顾蓁宁,帐结了吗?”
安娜完全没注意到丈夫的反常神色,只顾着抢着说话,眉花眼笑地答:“结了结了,去吧去吧。”
身后门的大关上,男主人低声低哝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安娜双手握拳,抵在门边,发出一声激动的尖叫,声音充沛绵长,直通云霄:“天!是他?罗杰,你没看错?真的是他!哦,老天爷!”
屋檐的雪簌簌而落。
蓁宁无奈地望了身后一眼。
杜柏钦神色如常,只顾着扶着她走下台阶。
蓁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口中呵出的气立刻冻成了气雾,户外寒风呼啸,杜柏钦又开始低咳。
所幸他的车就停在门前,走几步就到了。
车一直打着火,暖意扑面而来。
杜柏钦拉开车门,手撑在车顶让她上了车,见她还呆呆地坐着,又俯过身替她系好安全带。
蓁宁问:“你一个人来的?”
杜柏钦答:“伊奢还在后面,你脚怎么了?”
就走了这么几步他都看得出来?蓁宁摇摇头:没什么。
杜柏钦蹲下来低下头,执意解开了她的袜子,她昨天在雪地里走了一天,冻得脚趾头又红又肿。
杜柏钦浅浅笑了一下:“肿得跟胡萝卜似的。”
蓁宁顺势一脚踢向他,踢在了他的左边肩膀,杜柏钦轻轻皱了一下眉,人毫无防备差点往雪地里倒,他及时撑住了车门,然后一手握住了她的脚踝,手指轻轻地按了按,他手指也不暖,蓁宁却觉得浑身流过一阵酥麻的电流。
眼下没有药物,杜柏钦也只能重新替她穿好袜子,又将她的双脚小心地套进雪地靴。
他自然而然地做着这一切,蓁宁为了缓解尴尬,只好说话:“这天气还能开车出去?”
杜柏钦坐进车里,直接调转车头,简单地答:“沿着我刚刚进来的路线,应该不太难。”
蓁宁说:“晚上怕不安全。”
杜柏钦很有信心:“这里太冷,你脚又冻伤,我们还是回去。”
杜柏钦驾驶技术极好,村庄内的道路平整,他一路加速,很快地开上了山道。
也许是相隔太远而又太过艰难的一次见面,见到他时蓁宁竟也生出了几分感动,待到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两人各怀心事,车内气氛不知不觉已经悄悄地沉闷起来。
蓁宁在车上,杜柏钦开得慢了一些,饶是如此,车子有好几次还是原地打滑,杜柏钦紧紧地把控着方向盘,万分惊险地开了过去。
等到车身平稳了,蓁宁问:“你来的路上,也是一路上这么转圈?”
声音不咸不淡。
杜柏钦答:“不太多,几次。”
蓁宁说:“换过雪地轮胎没有?”
杜柏钦:“换了。”
蓁宁仿佛置身事外地说了一句:“太危险。”
杜柏钦静了一会儿,忽然说:“今天有一辆旅游大巴在这一带翻车了,我担心。”
蓁宁表情冷淡:“你就指望着我一直这么倒霉?”
杜柏钦表情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方向盘。
车子又行驶了一段路。
杜柏钦专心看着前方,低声示好:“饿吗,后座应该有吃的。”
蓁宁终于开口,声音很淡:“你有什么事找我?”
杜柏钦转眸凝视了她一眼:“回来,好吗?”
蓁宁挑眉笑:“回哪里?”
杜柏钦声音是深深压抑着的平静:“回泛鹿,回我身边。”
蓁宁不冷不热的嘲讽:“再一次等着你什么时候把我踢出去?”
杜柏钦轻咳:“不会。”
蓁宁狠了狠心说:“平策一切顺利,我回国,短期不打算再来。”
杜柏钦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带了几分急促:“蓁宁,你不能这样。”
蓁宁笑靥如花,带了淬毒的讥讽,她一字一字地说:“杜柏钦——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对我来说还有一丝一毫可以信赖的地方吗?”
杜柏钦已经做好准备承受她的责骂,只是脸色白了白。
车内难堪的沉默。
杜柏钦修长手握着方向盘,指骨都透着白,他狠狠地吸了口气,声音带了深深的蛮横和恨意:“束蓁宁,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蓁宁一时没会意过来,不解地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中都泛起通红的光。
杜柏钦定定地望着前方,咬牙切齿地哽咽:“你隐瞒着我那么多事情,你明知道一切,日日夜夜对着我,却什么都不说。”
杜柏钦声音都透出了满心的痛苦绝望:“你存心的,你存心眼睁睁看着我亏欠你,一次又一次。”
他身体这段时间病发,人消瘦憔悴许多。
此时脸上更是白得可怕。
蓁宁已经明白过来,只低着头不说话。
车中只剩下他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杜柏钦喘了好一会儿,才平缓了呼吸。
再开口,他的声音又轻又嘶哑:“你在南部救了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蓁宁神色恍惚:“是啊,我救了你,失去了爸爸。”
杜柏钦咬着牙:“你自己说已经不爱我,我订婚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来墨撒兰?”
蓁宁泪水落下来,却轻轻笑了:“我变态,我自虐,我天生喜欢看着你娶别的女人。”
杜柏钦愣愣地望着她,自嘲地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我如今竟然有些不敢面对你。”
蓁宁瞬间又换了一张脸,冷冰冰地答:“所以我们还是不见得好。”
车子正经过一个宽阔的上坡路,杜柏钦心头无限的凄惘酸楚,忽然压下刹车放缓了车速,一手撑住了方向盘,一手扳过她的脸,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他迅速地攫取了她饱满粉嫩的双唇,舌尖却最先品尝到咸咸的泪水,轻轻地吻去了那一滴泪,舌头随即毫不犹豫地伸入,用力地占领了她柔软的唇舌。
淡淡的树木草香强硬地侵袭而入,瞬间麻痹了蓁宁的心智。
他的气息在唇齿中搅动肆虐了数秒,蓁宁回过神来,伸手一把推开他,愤怒地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杜柏钦晃了一下,车子向右一歪,杜柏钦左手熟练一转,车身又直了。
蓁宁压抑着的情绪终于被他这一吻爆发了,她恼怒地叫:“杜柏钦!你凭什么?是,我知道你财大势大,你生杀予夺,你要谁死谁就得死,你要我我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你高兴娶谁就娶谁,我救你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不图你感激,杜柏钦!你以为你是谁!”
车辆停了下来,天地一片空茫。
杜柏钦幽幽地望着她。
蓁宁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犹不解恨,抬手又是一个耳光。
蓁宁在暴怒之中丝毫没有控制力道,打得自己的手掌都火辣辣的疼,杜柏钦白皙消瘦的左边脸颊,很快浮出交错的清晰指印。
蓁宁抬手捂住脸。
杜柏钦重新启动了车子,爬过了山坡,一弯连着一弯下坡道路就在眼前,极遥远处一片朦胧灯火,那是首都城康铎。
杜柏钦减速,经过了个山道的岔口,看了一眼后视镜。
随即又看了一眼蓁宁。
蓁宁打了他,心里的伤痛却没有丝毫缓解,只有情绪发泄过后的疲累,颓靡不堪地倒在位置上。
杜柏钦唇角微掀,竟然是一抹微微笑意:“我心里难过,堵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这一刻才舒服了一点点。”
蓁宁气得眼睛又鼓起来。
杜柏钦目视前方,声音平静虔诚:“我绝不放你走,你打到解气为止。”
蓁宁不再说话,只低着头缩在座位中。
、61
杜柏钦目视前方,声音平静虔诚:“我绝不放你走;你打到解气为止。”
蓁宁不再说话;只低着头缩在座位中。
车子在干漾山的道路中飞驰,天地之中只有汽车前这一束光线;他们身侧的世界一片黑暗;沿途正经过峡谷,峭壁;或是树林。
杜柏钦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一道又一道的下坡路,他丝毫没有减速迹象,车子在弯道时几乎是飘出去的。
蓁宁终于发觉不对劲。
她慢慢地坐直身体;撑着车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后面。
杜柏钦将电话递给她:“告诉伊奢,我们在的a5054的国道上,具体位置不明确,后面有一辆车跟踪,我们车上巡航系统搜索不到他们的车辆。”
蓁宁接过电话,手指在屏幕上动了动,抬手看了杜柏钦一眼,脸色有些白,没有讯号。
杜柏钦说:“算了,打了也没用,伊奢可能已经被拦截了。”
漆黑黑的夜晚,一束灯光照亮路面,雪地上凌乱的几道车痕。
这时山道两侧都是高耸的树木,仿佛隐藏了无数獠牙的狰狞怪兽,随时扑向他们。
杜柏钦手上握着方向盘,轻冷地笑了一下:“我正愁局面顽固得铁桶一般难展开,没想到他自己要来撕破脸。”
蓁宁敏锐地问:“是谁?”
杜柏钦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然后握了她的手:“害怕吗?”
蓁宁摇摇头。
杜柏钦笑了笑:“我这段时间很累,觉得能和你一起死了,也不遗憾。”
极平淡的口气,听得人心底暗暗发惊。
蓁宁推开他的手:“别胡说八道。后面是谁?”
杜柏钦脑中一闪:“香嘉上昨天是不是打过电话给你,你接了?”
蓁宁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杜柏钦脑中飞快地思索,随口回答蓁宁:“他被他大哥关了好一阵子,你们那通应该是电话被监听了。”
蓁宁不相信:“是香嘉上?不可能!”
杜柏钦不悦地拧了眉头:“你对他倒维护得很。”
蓁宁简直无语,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杜柏钦说:“不是他,是他哥,我跟他哥最近有点事情谈不拢。”
蓁宁打起了十二万分警觉:“对方要怎么样?”
杜柏钦神色镇定自若:“先静观其变。”
他一边说话,一边俯身一手拉开了驾驶座下的一个暗格,取出了一把狙击步枪,熟练地掂了掂,随手放在了手挡旁边。
蓁宁问:“还有没有?”
杜柏钦皱皱眉:“女孩子别玩枪。”
蓁宁很快从他车上掏出另外一把枪,是一柄的步手枪,比他更快的动作,检查弹匣,顺手上膛,稳稳地握在手上。
蓁宁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声响。
好像过年放鞭炮,又好像石子敲打在屋顶的瓦片,沙沙的一阵乱响。
后轮突然一震,车子顿时平衡,失控地往一侧滑。
杜柏钦就在这一刻突然踩下刹车,车子轮胎尖锐摩擦地面,溅起大片雪花,他飞速地打转方向盘,车辆靠着左侧的山壁一路摩擦,一阵雪花碎石乱飞打得窗户噼啪作响,车子在剧烈的旋转颠簸中一路减速。
杜柏钦在车辆停下最后一刻,将车门打开了一道缝隙,他们一侧是坚硬的石壁,一道安全的天然屏障。
如此高速行驶中的猛烈刹车,蓁宁身体前倾,几乎倒在在玻璃上,身体被安全带勒得发紧。
杜柏钦拎着枪跳下车,头也不回地一句:“蹲下,在车里待着。”
他在雪地上一滚,靠在后车厢趴在地面,架稳步枪,还屏息等了两秒,等到跟踪的车辆进入了最佳射程,一连串子弹射了出去。
后方的车子前胎瞬间瘪了,杜柏钦手上所持的反器材狙击枪,数发子弹连环发射,准确地对准了一个点,巨大的威力打爆了车前的防弹玻璃,子弹直接贯穿了驾驶座上的男人的头颅,车辆顿时失去了控制,一头撞在山崖上,擦出串串刺眼的火花。
蓁宁早跟在他身后跳了下来,一枪击中了副座上对着杜柏钦开枪的男人。
杜柏钦按住她的头:“别逞强!”
激烈的枪战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车上四个人。
司机当场毙命,副驾驶上的人倒在了车外,还有一个流血昏迷,最后一个举枪自杀了。
蓁宁跪在雪地上惊魂未定地喘气。
杜柏钦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往车上拉。
这时天空又下起雨雪,混着小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
杜柏钦站直了身体,扶住车门,却忽然咳嗽起来,这一咳就有些停不下来,他按着胸口,深深地吸气,努力平复着胸腔中翻涌的血气。
蓁宁问:“现在怎么办?”
杜柏钦费力地压抑着咳嗽:“咳咳——暂时应该不会有其他人,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他绕到后面打开后箱,取出备用轮胎,又拿了扳手和千斤顶。
雨水夹着冰雹和雨雪,落在身上冷得刺骨,天气糟糕极了。
方才精神高度紧张还不觉得,现在略微松懈下来,蓁宁冷得浑身瑟瑟发抖。
杜柏钦拉开车门,将蓁宁推了进去。
蓁宁扒着车窗:“我给你搭把手吧。
杜柏钦沉哑声音吩咐一句:“看着山道。”
蓁宁点点头,手上的枪瞬间又握紧了。
杜柏钦绕到山壁的一侧去换轮胎。
蓁宁在前面喊:“可以吗?”
杜柏钦头也不抬地答:“好好坐着。”
蓁宁在车上翻找,找到了一柄大伞,跳下车替他撑着。
杜柏钦蹲在地上拧松了螺丝,又站起来脱了外套,扔给蓁宁,跪在雪地上用千斤顶顶起了车子。
雪花飘落在他的背上,蓁宁悄悄地将伞移过去了一点。
杜柏钦正专心致志地卸下轮胎:“别淋着自己。”
蓁宁只好朝着他走近了一点,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伞下。
等到他把轮胎拿下,换上备胎,又扳紧了所有的螺丝,杜柏钦站起身来,身体晃了一下,忽然向下栽去。
蓁宁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怎么了?”
杜柏钦抬手扶着车喘气,闭着眼摇了摇头。
蓁宁看到他额上都是一层薄薄的水,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
闭着眼歇了会儿,等到晕眩过去,杜柏钦睁开眼对她安抚地笑笑,擦干净了手上的泥和雪,坐进车里启动车子。
蓁宁给他抽纸巾:“把汗擦一擦吧。”
杜柏钦摇摇头:“先离开,这儿不安全。”
蓁宁侧过身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发现他的脸色更苍白了。
杜柏钦这一次不再有任何犹豫,车子踩到了极速,一路飞驰而下。
蓁宁不放心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杜柏钦仍在轻咳:“就是生意上的事情,他还没胆子直接射杀,大约是想让我们坠进悬崖,生死看运气了。”
蓁宁轻声说:“也许他们也未必会杀我们。”
杜柏钦轻声细语地解释:“情况紧急没办法,我申请法庭调查,关他几个月,让香嘉运别妨碍我做事。”
蓁宁眼中仍有疑惑。
杜柏钦声音越来越没有力气:“回去再慢慢跟你说。”
最后一个弯道近在眼前,来时经过的一条山脚下结冰的河流泛着白光。
蓁宁坐在他的身旁,听着他绵延不绝,渐渐虚弱无力的咳嗽。
蓁宁替他拧开瓶子。
杜柏钦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
艰难地吞了下去,温热的水流缓慢地劈进胃道,引起一股灼烧般的痛,杜柏钦摇了摇头,他今晚一直隐隐发作的肺部不适,在经历这么一场雪夜跋涉和激战之后,变成了阵阵刀割一般的疼痛,已经扩散至整个前胸。
道路慢慢变得平缓,他们已经驶出了芒山,康铎城区的灯火愈发明亮,沿路两侧已经是广袤的田野。
远处的村庄零星的灯火闪烁。
仿佛重新回到了人世。
杜柏钦断断续续的掩唇咳嗽,依旧一路风驰电掣往城中奔去。
蓁宁开始慢慢察觉,他的车开始有点歪,有好几次,蓁宁不得不帮他扶了一把方向盘,车身才顺利转弯又摆直了。
杜柏钦脸色惨白中隐隐透彻青,鬓角被冷汗浸湿。
蓁宁心底不安,忍不住低声问:“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杜柏钦挤出破碎的气音:“蓁宁,帮我找下药。”
他说话已经呼吸有些艰难,眉间分明压抑着的极度痛楚之色。
蓁宁三下五除二将所有的置物柜拉开,看到中间的一整个抽屉,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一罐一罐的各式药瓶,杜柏钦吩咐:“白色的。”
蓁宁将药瓶递给他。
他手肘撑着方向盘,拧开了塑料瓶子将药片倒在掌心,洒了好几粒他也不管,直接抛进口中,水都不用,皱着眉头生生咽了下去。
蓁宁已经顾不上许多,扶着他的手臂急声道:“杜柏钦,换我来开车。”
杜柏钦紧紧皱着眉头:“不换,咳咳、不安全。”
蓁宁看着他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和痛苦,那般难受和遭罪的样子,心头开始慢慢涌上恐慌,她握住他的手背,静声细气地说话,唯恐说大点声让他更疼:“你哪儿难受?”
杜柏钦握住她的手,虚弱地道:“胸口疼,一会儿,就好。”
蓁宁拿着他的电话一直在拼命地拨出去。
车辆正在经过公路上一个大转盘,蓁宁丝毫不敢大意,搭着他的手小心地转弯。
杜柏钦额上冷汗滴落,不过是拼了一口气在撑着。
车子上了高速路口,蓁宁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信号通了。
伊奢的电话一瞬间就进来:“殿下?”
蓁宁急得哭了出来:“是我。”
伊奢声音很冷静:“束小姐,我们被一辆大卡车车祸堵在出口,现在已经绕道走到入口康绥中段处。”
蓁宁急急地叫:“伊奢,我们刚刚上了高速,这里是——”
蓁宁抬头匆促看了一眼:“城北永宁高架桥附近——”
杜柏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微弱地提醒:“前方是花墙加油站。”
伊奢立刻道:“我们马上到。”
蓁宁急促地叫,怕再也压制不住哭腔:“他需要医生!”
伊奢临危不乱:“我马上给何医生打电话,蓁宁,他车上应该备有呼吸气囊,如果情况危急,给他吸氧。”
蓁宁放下电话:“好的。”
伊奢最后一句话沉着而郑重:“蓁宁,保证他的安全,直到随扈侍卫抵达。”
杜柏钦视线有些模糊,车子开得歪歪扭扭,沿路车辆纷纷躲让,喇叭声不悦地响起。
蓁宁远远看到前方公路的一旁,有几辆车子开着双闪灯停靠在路边,几位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在来回走动。
蓁宁瞪大眼睛仔细辨认,确认那就是普通的交通警察。
仿佛漫长跋涉终于见到曙光,她大叫:“柏钦,停车!”
杜柏钦凭借着身体的最后一丝本能,一脚直直踩下刹车,将车停在了应急车带。
这里已经是康铎城区管辖地区。
路边灯光照射,周围都是闪烁车流。
安全了。
杜柏钦瞬间倒在方向盘上,爆发一般地剧烈咳嗽起来。
蓁宁迅速挂空档拉手刹停好车子,伸手过去轻轻地拍他的背:“你怎么样?”
探手一触碰到他的背部,蓁宁忍不住低吸了一口气。
他整个背都是湿的。
整个人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冰水浸泡过一般的寒冷。
杜柏钦浑身都在颤抖,已经说不出话来。
蓁宁慌忙倾身扶住他,杜柏钦身体僵硬地撑了两秒,随即衰弱无力地倒在了她的身上。
蓁宁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她的身上,他脸上呈现出了可怕青灰色,唇色是淡淡的绀紫。
旧疾复发得厉害,他痛得几乎昏厥,背上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
杜柏钦意识开始慢慢溃散。
他虚弱地往她怀中靠,依稀的意识里,感觉到蓁宁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她的怀中有着熟悉的温柔和暖意,带着淡淡的花香。
这温软馨香的怀抱令他觉得安心,忍不住慢慢闭起了眼睛,任由自己疲倦乏力的身体靠在了她的双臂,甚至连那肆虐的疼痛,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蓁宁眼睛里涌出泪水,模糊了四周的景象,她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你再忍一会儿,他们马上就到……”
杜柏钦靠在她怀里虚弱闷哑地咳着,后背忽然痉挛地一抽,蓁宁低头——看到一口血从他喉中咳出,染在他白色衬衣的领子,苍白的手指,溅落在自己的黑色外套上。
丝丝缕缕地在眼前漫延开来。
那样颓靡的艳红色。
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
蓁宁满眼的泪水四溢,触目所望的整个世界,都倒映成了一片刺骨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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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宁满眼的泪水四溢,触目所望的整个世界;倒映成了一片刺骨的红。
心脏仿佛被一记闷雷击中;蓁宁瞬间连心跳都忘记了。
下一刻她迅速抬起手,狠狠地冲着手腕咬了一口;强烈痛楚拉回了她慌乱的神志;蓁宁一把抹干眼泪,脑海里掠过的惊恐被她死死压下;她快速地检视了一圈车子,他还在卡在驾驶座,这样的体位要急救实在危险。
警察早已注意到了这辆停在路边异常显眼的名贵越野车,徘徊了一会儿;一位长官走到他们的车旁,敲了敲车窗。
蓁宁看了一眼窗外,怀中是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的杜柏钦,脑中浮现伊奢的话,就在这一刻,她决定赌一把。
她一手把枪揣进了口袋,反手推开了车门。
一位警察冲她敬礼:“女士。”
蓁宁的话语急促而简洁:“警官,这里有病人,我需要帮助。”
警察看了一眼车内,立刻冲着身后大叫一声:“伙计,打电话叫救护车!”
蓁宁马上说:“请您帮我把他移到后座。”
警察叫来了一个同伴,蓁宁打开后座车门,他们把他抱进了后座。
警察看着那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子,绕过车尾飞快地跑到这一头,苍白脸上神色紧张,一双清亮眼眸却是不屈不挠的坚定,有些同情地问:“我还为你做什么?”
蓁宁声音颤抖,却很有力:“请把那个黑色的包递给我。”
后座无比宽敞,她跪在他的身旁,放平他的身体,抬手使他的头部后仰,然后迅速地塞垫了一个枕头,掰开他的口腔,检查他的呼吸情况。
杜柏钦微闭着眼,已经陷入了昏迷,确认他微弱呼吸还是通畅的,蓁宁扔掉棉签:“那个白色的机器移过来。”
蓁宁扭开储氧机,打开流量表,仔细调节氧流量,她的动作也不娴熟,手更是抖得厉害,做了一半球囊差点掉在了地上。
蹲在车门旁的警察眼疾手快地替她拿起。
蓁宁装上面罩,挤压气囊,抬起他的下颌,将灌满氧气的面罩覆盖在了他的脸部。
他面部的紫绀稍稍消退。
他的车上连抢救设施都时刻备着,真不知身体坏到何种地步。
蓁宁大气也不敢出,左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眼光一刻不停地看他的脸,一下一下地专注捏着。
耳边听到一阵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警察大声呵斥的声音,有男人不断交谈的声音,飞快跑过来的脚步声,是伊奢在喊:“蓁宁!”
蹲在她身边的警察抬头看,这时他别在口袋中的无线呼叫器开始响:各路段注意,各值班路段注意,陆军总院牌号kd019的救护车辆正往城北至南芒高速路段行使,有重要任务,请协助通行。
请协助通行——
务必保持抢救车辆一路通行——
一直蹲在一旁的警察先生终于仔细地看了一眼车上的病人,脸色慢慢凝重地站了起来,冲着远处打了几个手势,下属即刻在路边集结。
伊奢已经领着侍卫将蓁宁所在的车辆保护得严严实实。
蓁宁终于抬起头,远远看到车流分开,军绿色救护车的顶端红灯闪烁,正一路啸叫而来。
蓁宁朦朦胧胧睁开眼,映入眼前的是雪白的墙壁,再摸了一下,身上搭着一张柔软的被子。
房间中滴嘀嗒嗒仪器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在病房里的沙发上睡着了。
她捂着脸从沙发上爬起,先抬头看病床上那个昏迷了几天的人。
看了一眼,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
杜柏钦身上插着管子,清透湿润的眸光,看见她的目光,露出了一个苍白微弱的笑容。
蓁宁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你醒了?”
杜柏钦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嗯。”
蓁宁光着脚站起来,差点被绊了一跤,她没顾上拾起被子,只说:“什么时候,怎么没人叫醒我?”
杜柏钦皱皱眉:“小心点。”
他还很虚弱,声音几乎听不到。
护士过来换点滴袋,他被床头的一堆机器环绕着,二十四小时监测他的呼吸、心率、血压、静脉压、心电图及血气,护士正在详细地做记录。
待到这一切都小心翼翼地做完,护士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脸上生起可疑的红晕,又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一会儿何美南也进来了,戴着口罩拍了拍蓁宁的额头,继而接过护士递上的病历查看数据。
护士把床摇了起来,杜柏钦半倚在床头,何美南问了他几句病情,他忽然跟何美南说了一句话。
声音实在太轻了,蓁宁没听清楚。
何美南转头:“他叫你呢。”
蓁宁走过去站在他的跟前。
杜柏钦低微的声音:“回去……睡觉。”
何美南走过来把她提了起来:“走吧。”
蓁宁又看了他一眼,被何美南推着往外走:“他什么时候醒了,呼吸好了吗,为什么你们……”
何美南简单地答:“昨晚上停了镇定剂他就清醒过来了。”
蓁宁拉着门不放,还顾着问:“那他怎么样,有好转吗?”
何美南替她推开了门:“醒了,没事了。”
蓁宁走出去,何美南对着外面的侍卫示意了一下,确认蓁宁走出去了,才转身回来戴上手套,低声对护士说:“溶解剂喷雾给我。”
何美南低声对病床上的人说:“你身体目前还只能用气管导管。”
一名护士在病床前铺开无菌治疗巾,另一名护士在一旁撕开吸痰管外包装,取出了一根导管。
杜柏钦配合地微张着口,闭眼安静地躺着。
无论他怎么能忍,这都不是一个值得观赏的过程。
何美南低声说:“护士开始插管,止痛剂不能再用了,你忍着点儿。”
蓁宁出了房间,毕恭毕敬的侍卫迎上前,领着她往外走。
杜柏钦在加护病房里躺了三天,第三天的夜里就醒了过来,这一次连何美南都稍感惊奇。
纵然已经认识他近十年,但对于蓁宁来说,其实她还并不曾真正有过陪伴和面对他生病的时刻,她坐在病房外的时候,只是觉得时间漫长得简直是场煎熬,杜柏钦昏迷的时候毫无知觉,但疼痛无时无刻不在,他肺中的血块依旧没有排清,剧烈疼痛的时候他会清醒,但也只能躺着,一动也不能动,默默而顽强地抵抗着痛苦,有一次他甚至把嘴唇都咬破了,蓁宁也从来没有听他出过一声,单是忍受痛苦就足以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虚弱不堪,说不出话,只能闭着眼无助地任由护士摆弄。蓁宁陪在一旁,他最疼的时候她亦感觉得到,只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温柔抚摸他的手背,等到他暂时缓过了痛楚,又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何美南通常会求她陪一会儿,直到他彻底睡得很熟。
有好几次他血压心律骤降,蜂鸣器叫得凌厉混乱,医生和护士脚步匆促地赶来。
蓁宁看着在他们围在他的床边乱成一团,抢救的时候护士要求她回避,蓁宁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心跳得如擂鼓般混乱,总要好久好久,才缓过神来。
晚上何美南不允许她陪床,答应让值班的医生有事随时给她电话。
蓁宁也睡不好,梦见他床头的仪器一直在响,护士扶起他,他又吐了满手的血。
几天下来,何美南再见到她,被她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医院的专家组日日过来,那天晚上抢救过来之后,第二日几个科室的大夫会诊,何美南在隔壁的办公室大大发过一顿脾气。
关于他的病情,蓁宁得到过何院长的亲自接待。
何美南在他的奢华行政办公室里,把数张x光片图往白板上一拍,蓁宁只看到两个白白的洞和大团的黑灰阴影,何美南也没有丝毫隐瞒,病情交待得简洁干脆,利落精准,如一堂医学院的科普解说课:“他受冻,紧张,过度疲劳,肺部长期反复感染,这种复合性肺部感染目前已经几乎没有办法痊愈,实验性做了无数次病理研究,他都呈阳性的病菌都有好几种,你要听吗?pneuo、k。peneuoniae、staphylo,总之——病菌引起他的细支气管、终末细支气管和肺泡的炎症,感染会引起发烧、咳嗽,长期反复咳嗽造成肺部血管破裂,他凝血功能这段时间不是很好,所以造成了咯血,此外还有低氧血症和胸腔积液——他的肺动脉高压明显,我们怀疑——”
蓁宁正被他一连串的数据术语惊得手足发凉,听到这话差点没吓得跳了起来。
何美南却忽然止住了话。
蓁宁大气也不敢出,几乎僵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何美南却忽然转了椅子,将身体撑在桌面上,口气异常的严肃:“蓁宁,我不是主治,只是作为一个私人朋友,交待你这一句:他的身体经过这几次折腾,必需要——非常、非常严格和小心地保护了,昨晚上的情况——再来一次,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抢救得过来。”
何美南直视着她,目光凝重认真:“听懂了吗?”
蓁宁怔怔地看着他,良久,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六天之后,杜柏钦情况稳定下来,医生将他撤出了监护病房,转十一层的贵宾病房。
整幢住院大楼只有十一层是全封闭式的,独立的平床宽大电梯,一整个楼面只有三件病房,警卫二十四小时把守,那里的设施更加的豪华,宽敞的客厅一组真皮沙发,阳台上可以俯瞰公主港的海景,鳞次栉比的红色屋顶的远处海面上白帆点点,客厅有做咖啡的小吧台,有一间陪护的单人睡房,里边有电视和网络。
蓁宁反倒很少去了。
蓁宁在医院的时间也不长,大约一两个小时,有时早上,有时下午,时间不固定。
有时候去了,他和下属在里面办公。
隔着玻璃墙壁,蓁宁看到杜柏钦半躺在床上,手上还打着点滴,有时右手不方便,他便用左手在纸上写字,姿势有些不协调,但却显出了一种出奇的镇定,他还是不断地微微咳嗽,很少说话,但神色冷峻严肃。
谢梓态度一向的严谨恭敬,领命而去的时候,那个一贯书生气的幕臣,眉目间也带了隐隐的杀伐之气。
蓁宁恍惚间想起来,那个病床上蔚然深秀轻声细语的年轻病人,只是一个存在了几天的幻觉。
他工作时候蓁宁不会进去,杜柏钦隔着玻璃看见她。
他手上还夹着笔,指了指外面的客厅,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等等。
自有佣人上前来周到斟茶招呼,有时司三也在。
蓁宁有时坐一会儿,大部分的时候不等。
也有看见律师也来过,大约是调查山上的枪击案件。
除了医院雪白墙壁和穿着白袍的医护来来回回,杜柏钦的世界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蓁宁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63
蓁宁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这一日下午杜柏钦处理完公事;打完半袋点滴;人还醒着。
他心不在焉,眼光往外厅看去。
何美南在三楼手术室开会;完了过来巡房;但凡杜柏钦住院,杜家一向将他的医护人员招待得非常妥帖。
何美南先进来在客厅喝了杯咖啡;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了几眼病房里的人。
何美南进去拖了张椅子在他身边坐着:“她早上来过,你忙,她回去了。”
杜柏钦也有些累了,闻言只张开眼看了看他。
何美南耸耸肩说:“你没醒那几天;她一天超过十八个小时留在医院,纵然十分担心你,可是也真是处变不惊——柏钦,你看的女孩的眼光的确好,可惜净做混账事。”
杜柏钦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就是因为她好,所以我才害怕。”
何美南笑了笑:“怕什么?她会离开你?”
杜柏钦眉目低垂,静静淡淡却有着沉郁:“怕已经来不及。”
何美南站起来,语气是诚恳的幸灾乐祸:“趁没把女人的心敲成碎玻璃之前,柏钦殿下,知足吧。”
蓁宁步出酒店,午后有淡淡阳光洒进,屋角的冰凌融化,水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积雪融化,地上有些滑,蓁宁放慢了脚步。
门前一个人正抬头辨认酒店标志,高挑男子,戴一个白色毛线帽。
男人看完了酒店名字,随即跨步正要上台阶,恰好转过头看见蓁宁,随即笑着张开了手臂。
蓁宁看了一眼,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三哥!”
风泽几个大步跨上台阶,蓁宁一把扑到了他身上。
风泽伸开手臂接住她:“哎哟,怎么胖了?”
蓁宁一拍他的肩膀:“去你的!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电话给我?”
风泽揉她的头发:“惊喜——刚下飞机,陪哥哥吃午饭好不好?”
许久没见三哥,蓁宁高兴又感动:“当然,你要在酒店吃还是外面?”
风泽笑着说:“先就近点吧。”
兄妹俩挽着胳膊往回走。
在酒店的餐厅落了座,太久没见到家人,蓁宁特别兴奋,拉着风泽絮絮地询问家中的情况。
在几个兄弟姐妹中,蓁宁跟风泽的年龄最接近,感情一向亲厚,风泽是家中幼子,母亲比较宠爱,所以性格最为随意不羁,有些时候甚至连蓁宁都觉得,三哥有时太过任性,但无论如何,都是疼她爱她的三哥。
风泽为人幽默风趣,家里大小琐事,只要蓁宁问起,他都能说得兴致勃勃。
大儿上幼儿园了,嫂子怀了第二胎,已经六个月。
二哥的伤情已经完全痊愈。
蓝蓝最近辞职了,住在家里,专心带女儿。
妈妈腰椎不太好,年前做了一个小手术,不过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蓁宁最喜欢的那匹母马,上个月生了一匹棕色的小马驹,那匹小马驹淘气得要命,上周居然把自己的脑袋卡在栅栏中动弹不得了半天,工人们不得不把木头锯了,才将它解救了出来。
风泽说着说着,蓁宁眼睛有点泛起水雾。
风泽搁下叉子:“怎么了?”
蓁宁扁扁嘴说:“我好久没回家了。”
风泽笑着敲她脑袋:“哥不是来看你了吗。”
两人边吃边聊,一顿饭吃到下午三点。
蓁宁又陪他去大堂办理入住手续。
风泽回到房间整理东西,一边笑着说:“蓁蓁,我难得来一次墨国,打算怎么招待三哥?”
蓁宁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计划着:“那我们晚上去ktizul吃饭,道地墨国菜,晚上和你去suga,那里的酒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蓁宁忽然想起来,那一间她很喜欢的酒馆,杜柏钦很早就和她去过,最近一次还是不久之前,他已经不喝很多酒,但却陪蓁宁慢慢坐了许久,两个人在黑暗中相拥着跳舞,那晚还是墨国的国庆节,回去的路上,他们看了半城的烟火。
风泽听着听着突然没了声音,从房间走出来,看到蓁宁正在出神:“宝贝儿,别发呆了,回去换衣服。”
两人在酒店门口招出租车时,风泽警惕地看了一眼身后,蓁宁拉了拉他的手臂:“没事,走吧。”
风泽看了她一眼,神色阴暗不明。
蓁宁尽职尽责地陪风泽吃了大餐,两人又去酒吧,风泽见她困顿,十二点多的时候拉她走了。
回到酒店蓁宁已经昏昏欲睡,洗了澡躺在床上,忽略了那一点点不安的情绪,蒙起被子专心睡觉。
第二天风泽来她的房间。
蓁宁正在整理散乱的衣服,风泽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说:“蓁蓁,跟我回去吧。”
蓁宁正仔细地将裤子摺叠成一条直线,声音波澜不惊:“三哥,你来是为了叫我回去是吗?”
风泽声音一开始显得很平静:“你不愿意回吗?”
蓁宁停了手上的动作,背影看起来有点僵:“让我再想一想。”
风泽皱皱眉头,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口气并不和善:“蓁宁,你不肯回去的原因,还是因为杜柏钦?”
蓁宁回头看他,面容有些倔强;“三哥,你别管我。”
风泽直接说:“他不是结婚了吗?新娘不是你。”
蓁宁面容很平静:“我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我。”
风泽知她的性子,越是不可逾越的事情,她越是武装自己冷漠平静,声音不禁就带了愤懑不平:“他要娶别人了,你就应该跟她断了——蓁蓁,难道你还要跟着他,卑微求全没名没分地跟着他?我们风家唯一的明珠要去做一个男人的外室?你知不知道墨国的媒体在报道什么?爸爸要是在,你说爸爸会同意吗,他若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那他就不应该这么做!”
蓁宁细声辩解:“他没有结婚了。”
风泽嘲讽地说:“有区别吗?”
蓁宁戳中伤心处,低着头没有说话。
风泽也有些不舍,好言安慰道:“好了,别难过,你就不能先回去吗,非得在这待着?”
蓁宁还是那句话:“让我再想一想。”
风泽忽然说:“妈妈同意了,妈妈不反对我们交往,你跟我回去,我们在一起,我们明明可以相处得那么好。”
蓁宁没料到他还要提及此事,不禁恼羞成怒地叫了一声:“三哥!”
风泽很坦然:“蓁蓁,我不给你压力,我是要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蓁宁吸着气叫:“我爱的不是你!”
风泽脸上沉了沉,但仍坚持:“蓁宁,爱情有多种形式,也许你会习惯和我的方式。”
蓁宁冷静了下来,沉下了脸,沉默地抵抗。
风泽说:“你先和我回家,我们不说这个。”
蓁宁答:“我现在还不能回。”
风泽渐渐失去耐心:“到底为什么?是不是大哥不让你回?我就知道,风容那混蛋,连你都不顾了!”
蓁宁抬头看他:“你这次来墨撒兰,是瞒着家里的?”
风泽眼中浮出痛楚:“我们为什么要个跟杜家合作?爸爸怎么死的?难道你们全忘记了吗,妈妈也是,妈妈说不管外事,就真的一字也不出声,任由着大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都忘记了吗?我不!我绝不会忘记!爸爸和风家的仇,我始终要报!”
蓁宁低声喊:“三哥,你……”
风泽咬着牙道:“我绝不同意,如果风曼必需有最后一个合伙人,那也绝不会是杜家!”
他的性格一向耿直冲动,蓁宁也担心他:“你让大哥做主好不好?”
风泽怒气冲冲地答:“做主,杜柏钦岂是好于之人?他把风家卖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蓁宁倒进脸沙发中,漫长而无果的交谈让两个人的心里都疲乏不堪。
两个人在房间中沉默,蓁宁心里又酸又痛,她从不忤逆家人,除了杜柏钦这件事,一错再错,却从不知悔改。
风泽轻轻叹了口气:“蓁蓁,你真的不回?”
蓁宁流着泪没有说话。
风泽失望无比:“哪怕你要爱,我也不能看着你这样被欺负。”
蓁宁垂着头默默地擦眼泪。
她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国,却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好字。
她恨死自己的软弱无能。
风泽声音低沉的平和:“蓁蓁,宝贝,我们回去好不好?你受的委屈还不够多吗,你摔的不够重,还不够令你清醒吗?爱情,在他那样的男人的世界,爱情占的重量又有多少?你真正了解吗?你又敢说再来一次,他难道不会再次舍弃你,成就家国天下吗?”
“你还不够清楚明白吗?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妈妈说的——”蓁宁听到妈妈,猛地抬头,眼底一直在发抖,风泽也失去了斗志,只无奈和心酸:“妈妈说,先回来,哪怕你是真的爱到非他不可,现在事情这样,我们也得先等等,蓁宁,妈妈什么时候真正反对和干涉过你的事情?因为爸爸的事情,她已经很久不曾关注过墨撒兰的事情,但这段时间却每天都看报道,特别是网上的新闻写成那样,她每次都找大哥谈好久。”
蓁宁捂着脸无声地抽泣。
风泽给她抽纸巾:“我定了今晚的机票,你跟我一道回去。”
风泽走的时候,蓁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路送他到酒店门口,风泽回头将她往门里推:“路上冷,不用送我。”
蓁宁飞快地抬头看了三哥一眼,目光是害怕歉疚,没敢说话,又把头低了下去。
在跨出酒店的一刻,风泽骤然低□,按住她的肩膀,迅速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那样火热而不容剥夺的赤|裸裸的情感。
蓁宁一时惊慌愕然,手足无措地抵挡。
记忆中的三哥一直待她是骄纵宠溺,至多亲亲额头,她从未有过这一深刻的感觉,她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喷薄的欲望。
风泽神色失望而坚决,带了一丝豁出去的绝望:“蓁蓁,你始终要回来的。”
蓁宁急得又哭了出来:“三哥,不要这样……”
风泽放开了她,伸出手抱了抱她,他的怀抱依然是温暖的:“有事随时给我电话。”
蓁宁眼睛红肿,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重新又黑了,她翻了一个身,眼泪忽然又从眼角流了下来。
两天没去医院,何美南在走廊上见到她,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大小姐,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杜柏钦要拆医院了。”
蓁宁脸上没有表情,站在门口不再动。
何美南将她往里推:“昨天不知道闹什么情绪,坚持要起来开会,结果会倒是开了,散会后人在客厅起身往回走,没走了几步就昏过去了。司三说要给你打电话,他不让,自己闹别扭。”
蓁宁低着头走进病房。
午后天气阴沉,窗帘拉紧,病房中有些昏暗,床头开了一盏小灯。
杜柏钦半躺在床上,对着光线专心阅读公文,见到她进来,搁下了手中的文件。
蓁宁低着头站了两秒,突然转身往回走。
杜柏钦掀开被子要下来:“束蓁宁,你敢走。”
蓁宁停住了脚步。
杜柏钦低沉嗓音:“过来。”
杜柏钦看到她红肿的眼睛,眉头皱了皱:“你三哥骂你了?”
蓁宁摇摇头。
杜柏钦手撑在床沿,看了她好久,低低地说:“对不起。”
蓁宁心灰意冷地笑笑。
杜柏钦凝视她的面容,然后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抱紧在怀中,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蓁宁情绪不高,身体僵硬,丝毫没有柔训的姿态。
杜柏钦这两天睡得不好,今早起来咳得厉害,此时也有点累,只好拉住她的手,躺会床上静静地阖目休息。
蓁宁在一旁坐了一会儿,知道他没有睡着,问说:“何美南说你明天要出院?”
杜柏钦也没睁眼,淡淡地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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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宁在一旁坐了一会儿,知道他没有睡着;问说:“何美南说你明天要出院?”
杜柏钦也没睁眼;淡淡地唔了一声。
蓁宁口吻平淡:“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身体。”
杜柏钦张开眼看她,眼底有捉摸不定的惊疑一闪而逝:“蓁宁?”
蓁宁不耐烦地阻止他:“行了;你让我静一静。”
杜柏钦不再说话;吻了吻她的脸颊,闭了眼继续躺着。
杜柏钦是插着氧气管出院的;关于北方岛屿领土的争议问题,国防部同各党派和内阁的协商正在紧要关头,在医院处理事情毕竟不方便,况且这么多人在医院进进出出;何美南更担心他院内感染,所以干脆放他回家里继续治疗。
杜柏钦出院前,两个人又经历了一番拉锯。
杜柏钦温柔地问:“跟我回泛鹿好不好?”
蓁宁无动于衷地摇头。
杜柏钦无奈地问:“那你要我怎么办?”
蓁宁淡淡地说:“殿下出院,我自然回国了。”
杜柏钦打定主意不跟她置气,耐心地说:“那也好,等到手上事情处理完,我去接你回来。”
蓁宁冷笑一声:“怕我身份败露连累你啊呀,放心,哪怕情报局把我关进监狱,我也绝对不会说我认识你。”
杜柏钦头痛地扶额,他就是知道真相会伤害她的感情,她却不依不挠地硬要知道。
“那好,不要回国。”他好脾气地说:“我也舍不得你回,那回泛鹿?”
蓁宁脾气暴躁地打断他:“谁要去泛鹿,我出来的那一次,就发誓绝不回去!”
杜柏钦脸又白了。
蓁宁抱着头埋进沙发里。
杜柏钦思考良久只好妥协:“伊奢送你去肯辛顿花园公寓住好不好,那里出入也方便,最重要是安全,你自己一个人住酒店,我实在不放心。”
蓁宁忽然埋在沙发中呜咽哭泣。
杜柏钦吓得不轻,吃力地撑起身子来过要抱她。
杜柏钦把她拥在怀里,翻来覆去地几近词拙地哄她:“别哭,别生气,我保证只要你不想见我,我不去烦你好不好?”
他下巴轻轻蹭她发顶的漩涡:“嘘——乖,不哭了——”
等到蓁宁止住了泪眼从他怀中出来,看到他浅蓝色的病服的前面一大片,都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伊奢送她住进了肯辛顿花园公寓。
蓁宁自从回到墨撒兰,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偶尔杜柏钦在城里有事,时间若是太晚,会带她在这里住一晚。
屋子收拾得非常整洁。
挑高复式别墅,美轮美奂的房间,古典硬木家具,开罗金织绣台布,丝绒手绣沙发,熠熠发亮的银质烛台。
蓁宁又看到那几幅垦素的画。
价值连城的几幅古迹,仍然洒落而随性地挂在楼梯的走廊上。
肯辛顿花园非常的安静。
高级的行政官员住宅区,一幢一幢的私家别墅隔得很远,仆人不多,非常识体。
蓁宁闲暇时候在房子里逛,所有的房间都不上锁,在杜柏钦的书房,蓁宁又看到她读书时候的照片,杜柏钦唯一仅存她以前的照片,被他翻印,扩大,挂在书桌一侧的墙壁上。
蓁宁看着照片里的人,青涩,明亮,笑得牙齿雪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待到安稳下来,蓁宁下午时常在花园散步,空闲的时间若是多起来,就难免胡思乱想。
干漾山上的案件有媒体披露只言片语,但随即马上被封杀,所以引起的注意并不大,而且此时墨国国内政|治|局势愈演愈烈,国防部在周二的例行新闻发布会中,国防部新闻发言人——那位短发优雅的女官员,态度强硬有理,措辞铿锵有力,更是直接暗示了墨国武力收复离失多年的敕雷岛屿的决心。
汶尼国对于石油储备的预案明显准备不足,汶尼国内议论纷纷,引起了大面积的民众恐慌。
蓁宁在去留之间迟疑不定。
杜柏钦信守承诺,没来打扰她。
泛鹿的佣人倒是常常过来,有时阿秀给她送几盒点心,有时是几篮新鲜水果,有一天她胃口不好,泛鹿还特地将曾大师傅送过来做她最爱吃的烧鸡松尔菌。
那天晚餐蓁宁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大碗米饭。
伊奢有一天来看她,递给她一个黑色的皮套。
蓁宁打开,里面是一柄黑色的克罗格手枪。
伊奢简单地说:“近来局势不太平,殿下交待给你的。”
蓁宁接过,随手搁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继续往花园去散步。
伊奢跟在她的后面。
后院种植许多珍惜花卉,寒冬里花朵凋谢,只剩下疏落的花枝。
蓁宁和伊奢一前一后,慢慢地在小径上走着。
蓁宁忽然说:“你有多久没见过蓝蓝了?”
伊奢谨慎地抬头,并没有说话。
蓁宁神色缓和,淡淡地说:“花园里没有任何监听设备。”
即使是屋前和屋内,蓁宁在散步时也都检查过,自她住进之后,也都是全部关闭的。
伊奢轻声答:“一年。”
蓁宁唇边有温暖笑意:“宝宝很可爱,我来墨国之前,见过一次,粉粉嫩嫩的。”
伊奢听着,不禁也跟着笑了笑,思念之情溢在眼底。
蓁宁说:“也许杜柏钦早已知晓你的身份。”
伊奢神色也很平静,长期的卧底生涯早已训练出他深思熟虑的冷静:“他按兵不动,我没有任何退路。”
蓁宁一边思索着一边细声说:“总会有办法的。”
伊奢说:“不容易有机会。”
蓁宁点点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是亲人之间的温暖:“我来想想办法。”
这日中午,蓁宁在书房小憩,女仆在外报告说有人来访。
侍卫能放进来的访客,自然不是寻常人,蓁宁出去,大厅门前立着一个人,衣饰楚楚,面色含笑,正是风流倜傥的香二公子。
蓁宁与他一向是酒肉朋友,香嘉上依旧香车华服,接她出去晚餐。
城中的高层餐厅,俯瞰康铎的绝美夜景,香嘉上妙语连珠,只谈风月趣事,气氛好是好,食物也好。
只是蓁宁吃到一半,起身上洗手间。
扑在镜子前呕吐。
可惜了刚刚吃下去的美味可口的酥皮小龙虾。
蓁宁待到恶心反胃的感觉终于渐渐褪去,这才掬了把水洗干净脸,转身从包中掏纸巾。
这一回头差点没吓得跳了起来,香嘉上正站在她身后。
蓁宁看了看四周,再不见一个女客,这人脸皮也厚到不行了:“你怎么进来的?”
香嘉上幽幽看着她,眼神有些莫测高深:“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蓁宁掩饰不及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