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看着那处凹陷,又看着陈博涉泛血了的手背,只觉得心里既难受,又有些……心疼。
他应该怎么说,为什么在丁朗宅中要是谎称没见过,为什么在陇南山中石屋要藏起来,为什么失踪了这么久不出现,为什么说走就走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如果……”云霁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博涉受伤的手背移开,强迫二人保持着主仆的距离,“如果将军要治我的罪的话,季某甘愿受罚。”
陈博涉听到这话,顿时有些颓然地坐下,“我怎么会治先生的罪。”
“季某抛下了殷将军和五百多士兵擅自逃跑,逃跑之后又不速来与将军禀报。除此之外,季某判断错误,使得下属身临险境。”云霁跪了下来,“自然是有罪的。”
“先生……”陈博涉看到云霁下跪便急忙要扶他起来。
季先生每次出使归来之后,似乎都会陷入自责和自我治罪的处境。明明有功却不贪功,明明无过却非要往自己的身上揽。
“这次若不是先生送地图和消息过来,我也不可能知道芮深就是叛徒,从而截获了他传送给桦国的消息,更不可能在河西走廊击退西襄公亲自率军的白蹄兵。这些都是季先生的功劳,怎么先生反而不提?”
云霁依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但季某判断错误,陇南山中的山匪目的正是索要赎金,我们送黄金过去,反而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而这次再去,恐怕殷将军已经被策反,人是带不回来了。季某传消息来迟,若不被治罪,恐难平军心。”
陈博涉听到,叹了口气,“我们不付赎金,难道有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吗?”
云霁一时语塞。办法是有的,如果跟仇正的人硬碰硬去对抗的话,未必不是不可行。
加之白虎偷听到了山中道路的秘密,如果顺着水流方向走的话,就能走出岔道,回到下山的道路上。
只是当时,他一没料到仇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以为仇正只是索要钱财,没料到这些钱财会被用来招兵买马,对陈博涉日后一统天下的霸业构成威胁。二来,他当时失了面具,没办法在边兴等人的面前现身,便只好逃了。
这些救人的方法,和他不去救人的理由,他都不能说,只能一味地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又说了一遍,“季某判断错误,使下属身处险境,使宣国损失钱财。又临阵脱逃,置下属于不顾,请将军责罚。”
“够了!”陈博涉喝道:“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回来都是二话不说要我治罪。就算你逃走了,那么你逃到哪里去了?你消失的那么多天再干什么?你为什么只字不提?”
云霁低着头,不敢对上陈博涉的目光,他无法回答,只能祈求陈博涉以治罪之名,给他一个了断,“请将军以隐瞒不报,延误军机的罪名,将属下治罪。”
“你到底要我怎样?”陈博涉真的有些发怒了,俯下身拽着云霁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你是想我把你治罪了,你这些隐瞒不报的罪名就算坐实了,以后你再继续瞒着我,你只要要求我军法处置,就可以不说,永远不告诉我,是不是?!”
云霁避不开,被强迫着对上那双眸子。
那里面有隐忍了很久而爆发的怒火,有被拒绝了而垂头丧气的无奈,有被欺骗被隐瞒被无视了的失落,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委屈。
云霁觉得心里生出了些难过,有些愧疚,如果是朋友之间闹成如此僵的局面,他肯定会忍不住说了实话。但君臣之间……
难道让他如实说,他是因为无法以真面目相对而逃走,为了修补面具而消失,而陇南山中那个绑架了宣国五百多名士兵的人,是他的同门师弟?
他说不出口,无法回应,无法回答,无法解释,甚至连个安慰也无法给予。
只要他戴着这个面具,他就应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既然作为陈将军的下臣,就应该辅佐主公。如果辅佐不到位即为失格的话,他确实是应该受到责罚,无可辩驳,无可非议。
那些不能说的事情,他只能默默地埋在心底,无法吐露。
所以,对于那些疑问和斥责,对于陈博涉眼睛里面充斥的那些情绪,他无法使之疏解,只能逃避。试图以沉默,来结束这个两难的处境。
是的,他胆小,他自私,他怯懦,所以他只能也只敢这么做。
“季先生,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对我……坦诚相告……”陈博涉松开了抓着他的衣襟的手,无奈地垂下了方才还施了力气,紧绷绷的手臂。
他真的对季先生,真是无可奈何。
无论他怎样试图去了解,去怜惜,去爱护……季先生给他的,永远是个客套的回应,冷漠的背影,和横亘在二人之间那跨越不过去的距离。
季先生的那张脸,始终是如此淡然,如此镇定,如此冷漠。即使当他气急败坏地急于发泄怒火的时候,季先生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而比那张脸更绝然的,是季先生的心。
仿佛冰冻着的,从未融化。仿佛沉睡着的,从未苏醒。仿佛隐藏着的,从未暴露。仿佛伪装着的,从未揭开。
从未给他看到那真实的一面,究竟是怎样的。
季先生仿佛给自己筑了层茧,将自己包裹在其中。
将军法、规矩、伦理、道德之类的大话空话横亘在两人之间,当做一道墙壁,将他隔绝在墙壁的这边,只能远远看着。
看着那边的人儿,独自哀伤,独自沉闷,独自承受,独自折磨……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是不信任我吗?还是觉得我……没有分担你的痛苦的资格?季先生。
陈博涉一声从未经历的挫败,仿佛在季先生这里,全部都经历了一遍,令他痛苦的同时,却不知该如何对处。
束手无策。
说话间,门外边兴求见。
陈博涉作为实质上的一国之君,不能如此失控,也不能如此狼狈。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请季先生先去偏房回避一下吧。”
季先生才刚刚回来,还是不要和边兴见面的好,省得边兴再对季先生问东问西。
边兴进来的时候也是进门就谢罪,“属下办事不力,又中了埋伏。二百两黄金全部被劫走,但殷将军……没有救回来。”
跟之前季先生所说的情况一样。陈博涉抬手示意边兴站起来,“错不在你,是我轻信了。”
“将军,”边兴还是一脸愧疚,“他们对山中地形了如指掌,我们入山之后完全无法采取主动,一路被他们耍着。后来钱被劫了,人却没找到。等到之前囚禁士兵的地方一看,已经无人留守,看来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
陈博涉听着边兴的陈述,若有所思。
“他们是桦国的人吗?还是山匪?”边兴问。
陈博涉皱了皱眉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但季先生一定知道什么。
边兴走后,陈博涉叫了云霁出来。
云霁方才去偏房回避的时候并没有走远,清楚听见了边兴的报告,也证实了之前的猜测。
看来仇正,确实是想自立的,而殷辰,应该已经被他劝降了。
以仇正对人心的把握程度,制造个宣国不愿出更多赎金赎回殷辰的假象,简直易如反掌。殷辰既年轻不懂人心,又是个武将不善揣测,这么听着的话,应该会相信自己是被陈将军舍弃了的。
“为何季先生会知道边兴此番不可能成功?”陈博涉又问了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得到了密报。”云霁搪塞。
“原来季先生居然有眼线,”陈博涉道:“我真是小看你了。”
“那个绑匪恐怕日后会对将军产生威胁,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与桦国的战争,”云霁试图转移话题,“若是与桦国一战赢了的话,邑国应该也会归顺。届时将军将一统北方。”
但陈博涉显然不想让他就这么将话题转移了,“先生既知道绑匪的真实目的,边兴付赎金的时候明明在场却又假称不在场,现在无论如何问话都不肯说。所有我能想到的原因的,都指向一点。”
“先生,会不会跟绑匪,是一伙的?”
云霁愣住了,他没想到陈博涉会有这个猜测。但回头一想,陈博涉的猜测却又是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就像陈博涉当初猜到了,丁朗府中的那个小胡子道人,是他假扮的一样。
这次,陈博涉同样推测对了一半,那个“绑匪”,确实是与他有联系的。而他也无法否认他们之间的联系,更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在场,为什么逃走,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多天。
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指向,他与绑匪的合谋。
这样一来,为什么会全员被捕,为什么仇正提出了要赎金,但他传回来的消息里面对此事不做反对,为什么他会等到边兴已经二趟进山了之后才回来,也都得到了解释。
“先生,还不打算辩解些什么吗?”陈博涉看着他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那种审视的,如鹰一般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着,妄图捕捉一丝蛛丝马迹。
“知情不报的罪名,和联络外敌的罪名,可是不一样的。”陈博涉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威胁,“知情不报顶多是几十军棍的杖责,但联络外敌,可是死罪。你知道芮深的下场吗?”
芮深……那个曾经跟他走访了大沧国和香南国,四谋士之一的芮深,云霁一直回避着的目光,望了陈博涉一眼。
“他已经被处死了。”陈博涉又靠近了些,本就身高的差异,加上气势上的逼人,他觉得陈博涉犹如乌云压顶一般地笼罩在了他的上方。
但云霁真的无法对他说明,只能迫使自己用平静的口气道:“我跟将军的时间不算最久,但也将近三年了。若将军怀疑我私通外敌的话,我无法反驳,全凭将军处置。”
耳边一阵风擦过,轻蹭着他的耳廓,紧接着后方的墙壁发出沉闷的一响。
陈博涉出拳,一拳略过他的耳侧,打在了后方的墙壁上。
这一击力量之狠,加之之前的重锤,那撞击了的地方是满手背的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先生,还是不肯说实话。”陈博涉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即使被怀疑是叛徒,也不肯说明去澄清?解释清楚为什么当时会在场,为什么之后会消失,消失之后为什么不立即回来,很难吗?
为什么就是不解释,为什么就是不说呢?!
云霁看着那满手鲜血,恨不得立即伸出手,将那只手捧着看看,他见不得身边的人受这样严重的伤。
当时他见了仇正那双磨了指甲,鲜血淋漓的手的时候,心疼得不得了。如今这个感觉,比当时更甚。
他拼命掐着掌心的伤疤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关心的神情,不能伸手去安慰他,不能动容,不能动摇,不能发抖。但肩膀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将军……”他有些闷声地开口,觉得嗓子都是哑的,“要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