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闭上眼睛。但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刚才的情景,他又赶紧睁开眼睛,他看见张天正在悠闲地坐在沙发里看着报纸。他不得不翻身面对墙壁。他想哭,可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他突然感觉自己象个外人,象个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的这些事情——以后还不知道会遇到其他类似的事情——他完全没办法适应。我不该待在这里,他想道,接着他苦思冥想他到底应该来自什么地方。月亮吗?或是某个闪亮的大星星。很可能是一颗流星,它飞得太快,我没坐稳所以摔到地上来了。他的母亲回来见他在睡觉而感到奇怪。
“他有点感冒。我给他煮了碗面,吃了点感冒清就让他睡了。”
杨展在恍惚中听到继父是这样跟他母亲说的。
从这以后扬展感觉到自己变了。他觉得以前他是走在地面上,而现在他是走在一个无形的一个隧道里。他看得到也听得到其他人高兴的笑声,但是隧道的墙壁坚硬厚实,他没法出去。在快下课的时候,他要求老师给他调换教室里的位子。
“这位子怎么不好了么?”他的班主任赵老师问他。
“我不想坐这里了。”扬展小声说。他的位子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有人。
“你这是为什么?”赵老师不解地问他。
“我就觉得别扭。”他还是那么小声地回答。
他的同桌是个小女孩,也奇怪地看着他。她满脸通红,非常尴尬,因为这情景就象是扬展不喜欢挨着她坐一样。
“你这些天面色不太好啊,扬展。”赵老师觉得他这些天很不对劲,他看上去……很抑郁。赵老师走近扬展,想摸摸他的头,说道:“告诉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让赵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很吃惊的是,扬展就象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迅速躲开快要摸到他的那只手,他身边的桌椅夸张地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他不停地往后退着,他的动作就象他正企图在整齐的桌椅之间开辟一条退路似的。最后扬展跌在在身后同学的课桌上,但他依然用背部和手肘后退,两只脚在其他桌椅上乱蹬着。他后面的同学不得不接住他,防止他摔到地上去。他盯着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脸上的神色惊恐万分。
赵老师是个40多岁的男性老师。
这孩子犯什么病了,赵老师也开始有些尴尬并有点生气。他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手没什么不对啊,但这孩子为什么那么怕我?
最后赵老师屈服了,他给扬展安排到最后一排靠墙的一个独座,那是专门给犯了错误的学生坐的,就象军队里的禁闭室。扬展坐在这里,轻轻地舒了口气。
从此之后扬展就在那里“定居”下来,他照样上课写作业,照样跟同学们玩耍。但他不在靠近大人,尤其是成年的男人。有他们在场的时候他总是能溜掉就溜掉,不能溜掉的话他也尽其所能地不引起对方的注意。他的同学开始觉得他变得怪怪的。
第二十九章
不知道是哪次被张天强。暴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他象个旁观者似地站在一旁。他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伤心难过,仿佛这事跟他没关系。接着眼前一黑,象是陷入一个温暖小窝里。他觉得很舒适,脑袋晕乎乎的,心里平静而愉快,这个时候仿佛要是不睡一觉的话那真是罪过。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几乎在一瞬间他就睡了过去。而此时代替他的是后来自称沈俊的男孩儿,他来到这个人世间件事情就是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跨下痛苦地流着眼泪。当杨展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上课,而数学老师正严厉地瞪着他。
“作业你到底写了没有?”
杨展茫然地看着周围的同学,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就跑这儿来了,《高达》看了没有?晚饭吃了吗?妈妈答应给我做土豆烧牛肉。
“我在问你话,快把作业交出来!”数学老师的唾沫星子随着他喷出的热气准确地落在他的鼻尖上。这颗唾沫星子跟他愤怒的表情,至今都徐徐如生地印在杨展的脑海之中。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杨展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接一个的蹦床上,几乎一个星期就要跳跃一次。只要他看见继父那些特定的动作他就知道自己又要起跳了。而当他落地时完全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中间一段时间丢失了,被偷窃了。杨展一直不知道内心深处还生活着另一个敏感脆弱的小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活在黑暗当中却一直代他受过。这个男孩曾经透过杨展的眼睛痴迷地张望外面的世界,这个男孩儿曾经在午夜时分爬起来热烈地抚摸杨展的画笔,这个男孩儿也曾经跟他一块坐在小板凳上激动地观看《变形金刚》,这个男孩儿的眼泪已经可以添满一个湖泊。
不久之后,扬展就发现在他的绘画本上就出现了一些其他人画的东西,白色的小房子,黄昏中的树林,崎岖蜿蜒的小河,在雨中奔跑的小孩儿……。他感到奇怪,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画过这些,但是除了他自己,又会有谁动过他的绘画本呢。实际上,在扬展眼里这些图画很不错,扬展看着它们觉得蛮有趣的,有些地方的处理比他自己来得更简单聪明。那段时间里,甚至扬展心里期待着它们的出现,并悄悄地寻找这个朋友到底是谁。但他一直没找着他,却慢慢地他发现了这个朋友的谦卑。它们全部都是画在被用过的画纸背后,好像他觉得自己还不配一次性使用一整张洁白、干净的画纸。并且它们都画得很小,但画得很仔细,位置全部都是画纸背面的右下角——那是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方。
朋友,你到底是谁呢?看来你很小心啊,扬展看着这些画时想道。
有一次绘画课结束后,老师把扬展叫到了办公室。扬展磨磨蹭蹭地进了办公室,隔着他很远就站住了。他不敢走近,绘画老师也是个男老师,他是个年轻的画家,他除了自己画画之外还辅导一些有绘画天赋的孩子,他是……我们可以把他看做是更高一级的绘画启蒙老师。
“过来,”男老师说道。接着他把扬展的绘图本抽出来翻开问道:“这是你画的吗?”
扬展只走近了一步,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说:“不是,那个不是我画的。”
“是吗?但是很多线条象是你画的啊。”这老师又看了看这张画,“你过来嘛,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自己画过又忘记了?”
扬展又走近两步,再看它一眼,还是摇摇头说:“不是我画的,真的不是。”
老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画,说道:“这就怪了,那这是谁画的,谁动过你的绘画本了没有?”
“我也不知道。”扬展小声说,然后低下了头,仿佛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绘画老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然后再次仔细地看着这张画。
这张画跟其他的那些画一样是画在了用过的画纸背后,但这次它大了许多,几乎占满了整张纸。画面上是隐藏在一扇破碎的玻璃窗背后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清澈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一双孩子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同时也惊恐、凄迷而绝望。这张画让人感觉那双眼睛透过那扇窗户,透过这厚厚的画纸正张望着你,张望着外面的世界,而你或是这个世界不仅傲慢无情地拒绝了它,还向它露出了狰狞的面孔。画中没有一滴眼泪,但看着却令人心碎。这明明是一个孩子的笔触,但表达的却是令人伤心的情景。在其他喜欢绘画的孩子正努力地去模仿,去试图画得“更象”的时候,这个孩子却已经用笔开始表达内心深处的自我了,这一点让这老师很吃惊,而他表达出来的东西也让这位老师感到非常不安。
他慢慢地从张小画开始看,他发现这确实是一名初学者。从最先战战兢兢的模仿,接着就很快加入了自己的想法。有些地方因为缺乏正确的指引而显得笨拙,但是有些地方他却凭空创造得很精彩。象光的折射、从倾斜的角度去描绘水中模糊的倒影、透视的准确等等,这些技巧如果同千百年来经过无数画家的锤炼相比较的话,就显得相当的可笑;但要是你知道这只是一个孩子在自我摸索的话就不由得惊叹他的想象力。这些画也从一般的普通画面渐渐变得有些阴沉忧郁,到最后这张就象是一次按捺不住的喷发。它们看上去虽然还很孩子气,但足以能够打动人的心灵。
老师最后合上了扬展的绘画本,沉思地看着它。他心里有些嫉妒,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年龄时没有画出过这么精彩的图画。同时他也猜不透这个孩子拥有的是怎样的一颗心,他的背后都隐藏了些什么?但是,这老师也并不敢肯定自己就真的想知道,他懂得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他把绘画本交给扬展说:“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吗?”
“是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也觉得没人动过我的本子。”扬展低着头说。
“嗯,那你走吧。如果你以后知道了他是谁的话,那请你把他带到我这来。”这老师朝扬展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你是我个不收费的学生,他来了的话他就是我第二个不收费的学生。”
“嗯。”扬展没再多说什么,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第三十章
家规1家庭内部不许说谎或是隐瞒对家庭不利的事情。
2在外不许违反法律。
3在每个人退回去之前,须对自己所做事情做一个简要的记录或对下一个出现者说明情况。当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时可以求助但禁止逃避。
4不得加入任何团体,包括帮派、俱乐部等等。
5保守扬展的秘密。在外人面前,除非有必要,否则禁止谈论关于他的一切话题。
6在正常环境中唐青是最高决策者;在危险环境中,封肃是最高决策者。
作者声明:
这一章本应该放在第二部的开头,放在这里有些不伦不类。这件事情被我疏忽了,在此我郑重向读者道歉。虽然这有些滑稽可笑,但对后面的阅读不会造成影响。
第三十一章
在某一天的下午,沈俊终于从抽屉最底下取出他存了半年的钱,到商店里买了一个足球。这个足球的花纹非常炫,而且写满了大明星的名字。他等啊等啊,终于等到杨展放学。他立刻跳出来,急匆匆地跑到体育室把足球打得鼓鼓的。
“这足球漂亮啊,才买的吧,杨展?”教体育的称赞道。
“是啊是啊。”沈俊两眼放光,他早已习惯人家叫他杨展了。
“买成多少钱?”随口问道。
“贵,很贵。”沈俊答非所问,他认真地瞪着眼睛。
“哦,很贵。”笑着并使劲地点了点头,学着他瞪着眼睛,他觉得沈俊的样子有些滑稽。然后他把脸盆毛巾拿在手上,“我洗澡去,记得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
沈俊充完气,乖乖把门关好便朝操场跑去。他很希望有人跟他一块踢球,但今天周末,大部分同学都急着回家玩,只有沈俊一个人在操场上疯了似的跑着。他不怎么会踢球,只不过使劲踢一脚再追上去,然后又使劲踢一脚。偶尔他学守门员的样子一个鱼跃把球抱住,这时候他就能闻到青草的味道。他在操场上不停的踢和不停的摔,天啊,这个足球是我的!他抱着足球在草地里打滚,它是我的,不是任何人的,它只属于我一个人。但是我可以借给扬展。谢谢你,扬展,你没有擦掉我的画。
“把球踢过来呀。”说话的是班里最高最壮的一个男生,跟他在一起的是几个外校的大孩子。他们对沈俊脚下的足球充满了妒忌。
沈俊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但是这好像没什么问题,我在这里,我跟我的足球在一起。而且,终于有人肯跟我玩了。于是他慷慨地把球传给他们,然后也朝他们跑去。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并不是他想象的玩耍方式,因为他们并不把球回传给他。而当他想截住足球时,他们却往往抢先一步把它踢开。在他们加入后的10分钟里,他竟然一次都没碰到过他的足球。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愚弄了。他看着那他的足球在他们的脚下传来传去,突然为它感到心疼。它不应该在他们的脚下被传来传去,他不能容许别人在踢它的时候起着坏心眼,打它的主意。他终于拼命抢到了足球,并牢牢地把它抱在怀里。几个大孩子凑上来想抢,把他推倒在地上。沈俊急了,他卷缩着身体把它护住。几个孩子抢来抢去就是抢不下来。他们也急了,他们看到操场旁边有个厕所。这个厕所刚刚掏过粪池,但是还没掏完所以盖子是敞开的。他们把沈俊抬了起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到粪池边上并吊住他,防止他真的摔进去。沈俊的背上顿时沾满了屎尿。恶臭冲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看着下面恶心的大粪,恐惧地大叫起来。
“快松手!你把足球扔上来,我们就把你拉出去。”头上几个坏孩子叫道,他们被臭气熏得要死,又生气又着急地冲他大喊大叫。
“快松手,快把球给我!”他们气急败坏,千万别让足球也掉进去啊。
他们真的要这个足球!难道他们就非得要这个足球!你们为什么要抢我唯一的一样东西,我就要失去我的足球了……
沈俊既恐惧又愤怒,眼泪一下子就迸了出来。他突然失去了知觉。
他睁开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却立刻屏住呼吸,刺鼻的臭气让他眩晕。鞋底的一块泥巴掉了下去发出迟钝地轻响,就象从魔窟里传来的轻笑。他想了想,然后用一只脚抵住背后的墙,另一只脚猛地向上踢了出去,一个体操中标准的卷身上动作,他灵巧地从粪池里翻了出来。他吸了一口气迅速站起了身,眼睛血一般地通红。这时他才发现他手里居然抱着个皮球。我手里怎么会有个皮球?!
他把它狠狠砸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大孩子,然后抓起地上一根短粗的木棒,象一头疯虎一样朝他们冲了过去。木棒不很顺手,而且上面有钉子,但他惊怒交加,失去理智,抡着木棒只往他们头上砸。
此时不远的地方已经围了许多老师学生,但是他们看到杨展身上沾满了屎尿,并且象个疯子一样挥舞木棒,都觉得束手无措。
“停下停下,你疯啦,要出人命啦,快停下!”刚刚洗完澡,穿着拖鞋跑了过来。但是他完全不管不问,离他稍微近点,他也一样朝着的脑袋砸。一跳一跳的躲开,朝他的寝室跑去。过了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围着刚从床上扯下的一张床单。
“不要打啦,你这棒子抡头上那还得了。”着急地喊。
“他们想杀我!”话还没说完,的床单就蒙头盖了下来。奋力把他推倒在地上,用膝盖压住他的身体。他抬起头,对着那几个大孩子吼道:“你们几个大的欺负人家一个小的,还要不要脸!都他妈给老子滚!”那几个孩子吓得脸色发白,也没心思再去找那个足球,仓仓皇皇朝学校门口跑去。
费劲地压着他,象捂着一个暴躁的小动物那么吃力,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好啦,好啦,他们都走啦,你别动啦。”他冲着床单里的小家伙大声喊,这下他才终于安静下来了。然后拿床单把他身上擦干净,又带他到花园里的水龙头底下冲。
“拿肥皂好好洗洗,别生病了。”把肥皂递给他,“杨展,这到底是咋回事?”
“他们想杀了我。”
“干吗呀,谁会想杀你啊。你招惹他们了没有?”
“我不知道,他们想杀我。他们想把我扔粪池里让我淹死。”
“别胡思乱想。杨展,你的足球呢?”
“不知道。”他茫然地看着,冷得直哆嗦。
“哎,准是给看热闹的拿了。”
“不知道。”
这时住校的老师送了几件小孩的衣服过来,也就将就着给他穿上。
“上来,扬展,我送你回去。”拍了拍自行车后座,“我得把这事跟你爸妈说说。”
“谢谢你,老师。”
“这会儿还冷吗?”
“不冷了,”他说道,“谢谢老师。”
“啥老师老师的,连都不知道叫了啊?”
“谢谢。”
“快上来吧。”
但他站着没动。他看着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杨展?”
一楞,莫非这孩子气成傻子了?他蹲下来奇怪地打量着他,问道:“嘿,我不叫你杨展……那我该叫你什么?”
“我叫封肃。”他转了转眼珠回答。
第三十二章
此刻杜若兮正看着封肃,但是她在开始的时间里不敢肯定他就是封肃,因为他出来后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从他微含的下颌和笔直的身体让人感觉到他气质上的不同。他正襟危坐,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沉,他象个军人。在打过招呼之后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而他的招呼不过是点一点头而已。
“你是不是总是这么严肃?”杜若兮开口问道。
“我出来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是这样。我有保持警觉的习惯。”
“嗯,这样会给其他人带来安全感。”
“是的,那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要做到这一点。”
“家里就你一个人这样吧?”杜若兮问。
“是的,有我一个人也就足够了。”
“你认为这很有必要,是不是?”杜若兮问道。
“当然。”他看了杜若兮一眼。
“但在平常的生活中,并不会经常遇到有危险的事情。”杜若兮指出这一点。
“因此我不会出现在平常的生活里。”
“那么,你在哪种生活状态下才会经常出现?”杜若兮紧接着问道,她又调侃了一句,“战争年代?”
“那是必然的。”封肃平静地说,仿佛那是毋庸置疑的,“我会出现在危险的生活里,或是充满敌意的环境中。”
封肃说话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声音也略微有些平板。杜若兮不敢肯定他对谁都是这样还是只对她这样,也许,他对陌生人都是这样?他的样子让人感觉除非他愿意,否则他很难被什么事情所打动。这是一个保护者,杜若兮想,这是家里的安全系统,也是一个人保全意识。
“那么,有过这样的情况吗?”杜若兮想知道得他们更多些。
“有过,我有过五年的黑道生涯。”
杜若兮惊讶地看着他,她试图去想象,但她很难猜透这是为什么。封肃看上去虽然有些城府,但并不象个坏人。
“是因为什么原因呢?”她不由得问道。
“一个无可奈何的原因。”
杜若兮等待着,可封肃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好吧。”杜若兮说,她打消了刨根问底的打算,“我想你不会只是个小混混。”
“不是,我是家族里的首席执行官,我只接受家族首领的命令。”
“你这职位的称呼……让我觉得你的背后是一个大型企业集团而不太象是某个黑帮。”杜若兮接着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职位?”
“是个大集团,没错。但它是黑道上的大集团,虽然它现在开展了许多合法业务。”
“嗯,首席执行官是个什么性质的职位?”杜若兮再次问道,她想了解封肃到底都会做些什么。
“它的意思相当于首席杀手。”封肃冷冷地看着她。
“很酷。那么,感觉如何?”杜若兮朝他点点头。她强作镇静,她装得很象,至少她希望装得很象。其实她很想站起来走两步。
“你也许应该说这很残酷。”封肃的眼睛黯淡了一瞬间,但又立刻恢复原来的样子。杜若兮注意到了这点微小的变化。
“明白了,这只是在追求生存;是吗?”
“只有每天追求自由与生存的人,才配享有自由与生存。”封肃令人意外地引用了《浮士德》里的一句名言。
杜若兮楞了一下,她一时无法将杀手和熟稔《浮士德》的人联系到一起。
“但你最终还是退出来了。”杜若兮说。
“这是用许多条人命换来的。”封肃看上去很平静。
“也许我们次接触到这些话题并不好,我不希望触碰到你的痛处。”杜若兮说。
封肃把手掌放在胸口上说道:“责任属于我,因此痛楚也属于我。如果有地狱的话,那么地狱也属于我。”
一个优秀的保护者,杜若兮想,这是家里的安全系统,也是一个人保全意识。这个人……要是他失去勇气了的话,那简直有点让人不可思议。但是,他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些呢?会不会哪天受不了崩溃了?
“不必为我担心,”封肃敏锐的目光从眼角朝杜若兮微微一扫,“我吃得好,睡得香。在黑道上杀人不会让我过于不安,虽然也有遭受良心拷问的时候,但我从没后悔过。”
杜若兮点点头,她感到一丝欣慰。
“告诉我,封肃,你为什么只画眼睛?”杜若兮接着问道。
“因为眼睛几乎透露出这个人的一切,”封肃回答,“我的意思是它们暴露了他的灵魂。”
“我想,你应该很会观察。”
“是的,我学会了观察。”
“你的话让我觉得你曾经刻意地去学过。是这样吗?”杜若兮问道。
“在非正常的环境中,观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那么,你确实学过,是吗?”
“是的。”封肃稍稍看了她一眼,“没人能够在我面前撒谎。”
“你能够识破谎言?”杜若兮忍不住有些好奇。
“是的。”
“你是如何做到的?”杜若兮问道。
“这个……”封肃挑了一下眉毛,“会有很多迹象。”
“比如说呢?”
“肩膀的耸动,眼球的飘移,生硬地重复,或是能不能将发生的事件进行倒叙……”封肃说道,他仿佛在回答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弱智问题,“有很多非常明显的迹象,就象是他额头上写了‘撒谎者’似的。”
杜若兮再吃吃惊地看着他,觉得他几乎有行为大师的水平了。
“你拥有这些技能,我想你在家里应该是很重要的人物吧?”杜若兮问道。
“在不正常的生活中,我将取代唐青成为当家人。”
“原来如此。”杜若兮点点头,她想了一下又继续问道,“在我面前你感到拘束吗?”
“不,”封肃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意外,“我为什么要感到拘束?”
“也许是因为我当医生的身份,”杜若兮回答,“那是你所不了解的,而很多人害怕医生。”
“不会,这就是我的风格,我习惯如此。”
“可你也不必连椅子背都不靠,”杜若兮笑了,“在我印象当中,黑道上的人物都多少有些放荡不羁。”
“但是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在黑道当中勾引大嫂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封肃说。
杜若兮哑然失笑,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暂时把你这句话当作是对我的恭维。”
封肃优雅地摆一摆手,表示那没什么。
“谢谢你,封肃,跟你谈话很愉快,我们今天先说到这里。”
封肃略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这件事情之后,很多同学的家长都让自己的孩子跟杨展保持距离,因为那天他跟疯子一般打架的样子让大人有些担心。万一他哪天不顺心找上自己的孩子可怎么办,那还了得!而且杨展曾经被浸在粪池里这件事情也让其他孩子感到羞耻,而事实上杨展只不过是背部靠过粪池壁而已。这件事不停地被添油加醋,到最后有些学生就真的相信他在粪池里游了一圈后挣扎着上岸!现在班里出现什么古怪的气味,象放屁啊,死耗子臭啊,其他同学就会悄悄看杨展一眼,然后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笑笑。到后来有些学生把周围出现任何肮脏龌龊的事情都跟杨展联系在一起,即使不是他做的,也是他这个既肮脏又倒霉的疯子带来的!杨展看到大家都那么讨厌他,感到非常失落。
“跟我玩嘛。”他曾经这样乞求他最好的一个朋友。
“你身上是臭的。”他朋友离他远远地说道。
“哪有,我一个星期换两次衣服。我不臭,我爸妈从来不说我臭,你闻闻嘛。”
“我不闻,反正你就是臭的。”他这朋友立刻又挪开了几步。
“你不闻你怎么能知道?”扬展着急地说。
“不闻,我就是不闻,”扬展的朋友皱着眉头把脸转开,“你的样子就象你是臭的。”
扬展登时脸色发白,难道臭不臭能从样子上看得出来?这句话刺痛了他。过了会儿他接着说道:“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你就跟我玩好不好?”
“嗯,”他朋友想了想,“那你说说。”
“我有健忘症。”
“健忘症是啥啊?”他好奇地看着扬展。
“就是我经常忘事儿。比如今天我上了课画了画,可能明天我就不记得这些了。”
“这是哪儿的毛病啊?”
“脑袋里的毛病呗,记东西要靠脑袋记啊。”扬展说。
“哦,对啊。”他的朋友偏着脑袋想了想,想象自己也得了健忘症的话是个什么情景。他觉得这有点吓人,要是他哪天忘了回家的路怎么办?要是他哪天忘了自己的父母是谁怎么办?
“你这样很久了吗?”他问道。
“反正有一阵子了。”扬展回答,“上次你记得数学老师问我要作业吗?那次我就健忘了。之前我只记得我在睡觉,然后就突然被老师骂,中间的事我全忘了。”
“唔,”他这朋友好像很明白似地点点头,“那好,我以后跟你玩了。”
“好哇好哇,那我们现在玩什么?”
“我们打兵乓球吧。”
“好哇好哇,你有兵乓球拍吗?我有。”扬展说。
“我也有。”他说着打开书包找拍子,他突然停下了,退后两步,“不对啊,他们都说脑袋有问题的是神经病。”
“可我不是神经病啊,我真的不是。”杨展着急地抓住他朋友的胳膊。他朋友吓得连忙挣脱手臂,边跑边喊:“我才不跟神经病一块玩呢。”
第二天,大家都暗地里叫他神经病,这下更没人跟他玩了。他在学校里悲悲戚戚地过了几天之后开始逃学。走出学校后他又觉得没处去,突然想起杜若兮来了。于是他晃晃荡荡地来到原来住的院子找她。他不想进去,只想在外面看见杜若兮之后叫她出来。可这时候他倒是逃出来了,可杜若兮却还在学校里上课呢。他来了几次没看到杜若兮,于是他就到小河边去逮蝌蚪。他自己玩了一会儿并不觉得很好玩,一个人玩确实不如几个人一起玩。又过了会儿他听见有什么声音,他抬头一看,居然是杜若兮呀,她就在没多远的地方跳来跳去,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还是原来那样儿。他高兴的喊她的名字。那女孩听了一楞,发现是杨展后高兴地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喊:“杨展哥哥。”
两个好朋友见面高兴得要死,恨不得抱一块儿,他们又象从前一样玩起蝌蚪来。
“你那么早就下课啦?”
“啊。”杜若兮随口答道。
“小黑他们还好吗?我没去看他们。”
“啊。”
你咋没长高点啊,好象还是原来那样子。”
“啊。”
“你怎么会也跑这来玩啊,真太凑巧了。”
“啊。”无论杨展问什么,杜若兮都回答一个啊字。杨展高兴昏了,根本就没在意,一直玩到天快黑了,他们才说回家的事。
“该回家了,再晚点你要被你妈骂啦。”
“好啊。”杜若兮很乖,她马上就把手洗干净。
“把手给我,我拉你上去。”杨展拉着她一起上了小土坡。
“每个星期四我都来,我们那天下午不上课。你也那天来,我们一块玩。”
“好啊好啊。”
“那好,你回家吧,我得走从这边走了。”
“嗯,好啊。”但是杜若兮站着却没动,她在挠脑袋。
“怎么啦,快回去呀。”
“杨展哥哥,你别叫我杜若兮。”
“啥啊,你不就叫杜若兮吗?”
“不是。杨展哥哥,我不叫杜若兮,我叫……柳幽河。”
“咦,你什么时候改名字了?”
她摇掏头说:“不是,反正我就叫柳幽河,你以后就叫我柳幽河好了。”
扬展迷惑地看着她,“难道你不是杜若兮吗?”
“我没叫过那个名字。”她有点答非所问。
“那好吧,没问题,”扬展最终只有点点头,“那我就叫你柳幽河。”
“嗯,杨展哥哥再见。”
“柳幽河再见。”
杨展突然感到眼前发黑,有些晕眩,他不知道是因为肚子饿还是因为在河边蹲得太久了,于是他揉了揉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时柳幽河已经不在了。此时一个中年大妈正从他身边经过,她象看个怪物似的盯着杨展。然后还上来拽拽他的衣服。
“你不舒服啊,孩子?”
“没有啊,我挺好的。”杨展被问得莫名其妙。
“那你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干吗?”
“我哪有啊,刚才我在跟我一个好朋友说话呀。”杨展怪生气的说道。
“你什么跟什么啊,哪来的你朋友,我就看你一个人在这儿说大半天了。”这大妈走上来摸了摸他的头。
“哎呀我没事,您别……我没生病。”杨展晃着脑袋躲开了。
“快回家去吧,啊,别玩了快点回家里去。”大妈无可奈何地放下手。杨展“嗯”了一声,一溜烟就跑掉了。
第三十四章
杨展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优秀,绘画还在市里拿过几次奖,又不胡打乱闹,他是老师们的宝贝。可现在看着他从此杨展开始频繁地逃学,老师非常着急,他母亲也开始对他又打又骂。老师们心里都有数,他逃学无非是因为上次打架导致现在被全班孤立了。教体育的曾经狠狠地批评了他们。说谁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会拼命的,而且杨展身上根本就没臭味,因为是他亲眼看着杨展洗的澡。
“你们要是给吊在粪池里不吓得尿裤子才怪,杨展可没那么孬种。”其实他也不知道杨展到底尿没尿裤子,“你们真的闻到他身上是臭的吗?胡扯!你们这样对一个朋友,我都替你们害臊。”
但是仍然没人跟杨展接近,因为无论他身上臭不臭,他都是一个得了健忘症的神经病,而神经病做什么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就象那位老在学校门口游荡的大爷,他对着过往人群做鬼脸,他对着大街撒尿,他冬天穿着极单薄的衣服独自喃喃自语,偶尔会拿着把菜刀吓人地走来走去。如果哪天杨展也拿着菜刀走来走去的话,那就……,我才不要跟杨展一块玩,跟他一块玩的也肯定是神经病。
扬展觉得自己变了,而且世界好象也变了。这对他来说,对任何人来说,这都会让人惊慌失措。这是一种很奇怪也很让人沮丧的变化。明明一切都象是从前的样子,但其实一切都不已经不是了。看到画笔他不再感到从前的满腔热爱,回到自己的家里也没有以前那么亲切,看到自己的小床他更不会感到温暖。以前小树林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唱歌,现在那声音就象是在呜咽。以前他看见他的那些朋友们总是满心欢喜,现在……算了,虽然他很想,但他们已经不再当他是朋友了。
他这些天经常独自一人来到他家的楼顶,望着远方出神,苦思冥想。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觉得无处抓拿,象是生活在真空般的隧道里一样。这个隧道好像切断了他跟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他可以看得见、摸得着,但是他并没有实际感觉到,一切都开始变得苍白而乏味,甚至让他觉得恐惧。这隧道里有某种浆糊一样的东西紧紧地把他束缚住,阻止他去重新接受这个世界。他渴望冲破这个无形的樊笼,而他的努力却一直让他万分沮丧也万分痛苦——这也是最要命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些细微的,阴郁黑暗的东西正在缓慢而执着地开始向他侵蚀,他觉得原先的天地会在他眼皮底下渐渐萎缩。每过一天,这个黑色的ng潮就会涨高一些并冲掉一些泥巴,他的世界会逐渐只剩下一小块可怜的孤岛。就象某个传说中的大洪水必将整个世界淹没了一样,而他却没有能够破ng前行的方舟。
一群鸽子从楼顶上空飞过,它们拍打着翅膀,发出清脆有力的声音。这声音混合着鸽哨的呜呜声,仿佛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发自内心的歌唱,让整个天空突然有了生命。
飞翔?
自由?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楼下。一些熟悉的声音传了上来——摩托声,狗叫声,挖耳朵的师傅捻动手里的工具发出的嗡嗡声,一个肥婆在高声数落着自己的男人,她对面的人心不在焉地听,发出……无声的声音。他们熟悉却又陌生,这已经不再是属于他的世界。
要是我就这么一跳,在空中的那几秒钟里,也许我能够找回一些感觉。
他慢慢从楼顶的边缘退了回来,突然之间,他热泪横流。
飞翔……
自由……
我也想要。
杨展除了星期四找柳幽河玩之外,其他的逃学时间他就跑到一所大学里去,他同他以前的朋友变得更加疏远。这所大学里有个种了许多荷花的水塘,岸边上有一个漂亮的西式钟楼,他就在这里消磨时间。开头他觉得很高兴,但一个星期后他就觉得很无聊。虽然这里不会有人讨厌你,但是同样的没有朋友,他想念在学校里的日子。他想跟他的朋友们一起玩耍,想跟他们一起做功课,他想读书学习。但他每次打开书包,那些课本、作业本都会提醒他曾经拥有的、而此时已经远离他的生活。他的铅笔,通通被刻成刀叉剑戟的形状;作业本每张的页数号码都被他写成好看的花体字;语文书每页的空白处他都画了一副小漫画,这些漫画是连贯的,是他自己编的一个小故事;每本书封面左下角都画了一个可笑的形象,这个形象其实是代表教这门课的老师的外号。这些往日的印记现在看起来是那么扎眼,那么令他沮丧。而当他翻开课本中崭新的一页,他却感到万分恐惧,一种被吊在空中,脚不沾地的感觉。他曾努力地去读,但他总感觉读的是符号而并没有理解它的意思。他象一个农夫在冻土上一锄头一锄头地死啃,硬读下来后却无法同从前的知识相互联系和展开联想。课本上简单的习题都让他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而辅导书上的难题简直让他手足无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杨展合上书本,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池塘。荷叶布满池塘的一角,它们在微风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钟楼的倒影在水中轻轻晃动,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又仿佛是在倾诉着什么。眼泪无声地顺着他的面孔滑了下来,滴答滴答地落在他的课本上。他渐渐从无声的抽泣变成大声地啜泣。这个世界并没有变,真正改变了的是自己。不,我不是神经病,我从来就不是神经病。但我是个傻子,一个大傻瓜,一个多余的笨蛋!
他哭泣的声音吸引了池塘旁边的人,他们不时地转过头来同情地看着他,目光中也有一丝好奇:到底会有什么事情让这个孩子哭得那么伤心?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他枕在长凳的靠背上睡着了,他们也就不再理会他。
第三十五章
杨展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书本在长凳上到处都是,这无疑是被人翻弄过,并且翻弄过了好半天。作业本令人惊奇地写满了字,字迹很潦草,但很流畅,仿佛不用多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写下去。这些字迹如果让别人看的话会断定是杨展自己写的,但是杨展能够分辨出其中微小的差别。写上去的那些全部都是新知识,但却刚刚跟他的知识接上了卯。作业的最后却是许多画,这好像他写得不耐烦于是开始画了起来。那明显是模仿他在语文书上的那些漫画。他站起来,在周围走来走去,迷惑地四处张望。这到底是谁呀,帮我写作业来着?他坐下来仔仔细细地读着那些作业,他终于自己也看懂了。那些难题就象一层窗户纸,你一旦把它捅破后就会发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见天色不早,就迅速收拾好书包往家赶。一路上都在想这个没出现的人到底是谁。
杨展的妈妈本来想让他辍学算了,但是马上就期末考试,她想等考完了再说。考试的日程还是她自己跑到学校里去找老师要的。杨展回家后她就把日程表扔在他面前。
“到时候你去考试吧。你通过了就继续念书,要是留级了的话你就暂时别上学了,我要带你去看医生。”
杨展看了看日程表,没说什么。
考试那天当其他的同学到达教室时,他们发现杨展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目不斜视,表情严肃。他们立刻毫无声息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同情的、鄙视的、好奇的、恐惧的,杨展对他们统统视而不见。过了会儿,他接下试卷飞快地写了起来,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答完了题交给了老师。
“杨展。”正当他准备走出教室时,老师喊了一声,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朝门口走去。
“杨展,你等会儿。”班主任赵老师走过来把他拉住。杨展迷惑地看着她。
“你名字怎么写错了,快改过来。”赵老师说道。
“你说什么?”扬展抬起头问道。
“扬展,你把名字写错了,你这是怎么搞的?”
他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肯定地说:“我没写错,我的名字就叫唐青。”
赵老师奇怪地看着他,他突然觉得这孩子有点让人不认识了。难道他……
“你这孩子,怎么还真糊涂了?”他生气地去抢扬展的书包。
扬展一把将书包抓住,说道:“没有人能够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检查我的书包。”在他的目光中多了些陌生的东西,一些不太符合他这年龄的镇静和专注,一些不卑不亢和平起平坐。语气中毫无冒犯但也毫无尊敬。
所有的同学都停下笔好奇地看着他们。此刻他们已经开始分心了。这可不是个教训扬展的好时机,也不是教训任何一个学生的好时机。赵老师不得不松开了手,这事可能只有“私下谈谈”。
“大家继续答题吧,这没你们的事。扬展,你过来。”赵老师挥一挥手,然后他把扬展带到一个角落里。
“扬展,你知道吗?“如果你写下的这个名字确有其人的话,那将被看做是作弊。”老师指着试卷低声说道,他尽力不引起其他学生的注意。
“我不会作弊的,”扬展回头看了看他的座位,“我的周围没什么人。”
“我知道你没作弊,这条规定只不过是要让那些太粗心的孩子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赵老师看他点了点头就接着说,“扬展,我也不是要检查你的书包,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书本。”
扬展疑惑地看着他:“看我书本?”
“是的,我只是要看看,就在你的眼皮底下看。”
扬展不得不把书包递给他。赵老师打开他的书包,取出里面的书和作业本。但是他一边拿一边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语文书,扬展;数学书,扬展;绘画,扬展;英语书,扬展……”最后他说,“你的课本上都写的是扬展,你还说你没写错?”
他突然满面通红,想要说什么,但又马上咽了回去。他转了转眼珠想了一下,然后拿过试卷把唐青划掉,改成杨展。
“成了吧?”他直视着老师问道。
这老师想再说他两句却突然觉得不容易开口,他心里虽然一直担心杨展,但他发现扬展现在已经不太象个孩子,倒是象个成年人。
“不再检查一下了吗?时间还有的是。”
“没有必要……我知道它们是正确的。”说完,他收拾好书包,在老师和同学们发呆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这次考试杨展得了全班,年级第二。他的母亲和老师们奇怪压过了欣喜。但是他的同学们却对他更加排斥,因为现在整个年级的老师都开始使用这样的话来教训他们:“你们说的神经病都比你们强,都比你们聪明,都比你们考的好。”这句话让杨展大为恼怒,他跟其他同学的关系为此越拉越远。他不知道试卷上被划掉的“唐青”到底代表的是谁,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成绩。他也不敢去问,他怕这样他们会更加认为他是神经病。
终于有一天他又来到那所大学的池塘边,仔仔细细地画了一张画。
画面上他跟他的那些好朋友在树林里捉各种小虫子。当时他们有的爬到数上捉天牛和甲虫,然后包在纸里扔下来。女孩子就在下面把它们一个个从纸里剥出来然后小心地放进大玻璃瓶里。等捉得瓶子已经要装不下了的时候,他们就眉开眼笑地挤在一起观看那些虫子在瓶子里拱来拱去地乱爬。最后他们把瓶子灌满了水。在此之前男孩子们很想朝里面撒尿,但是在女孩子们愤怒的制止下只好作罢。最后他们把这个沉甸甸的大玻璃瓶架起来,再拿许多小数枝点了了好大一把火,把那些小害虫们通通煮死。他们不无惊奇地发现有的小虫子非常会游泳。虫子喷出的汁液很难闻,还有那些女孩们既恶心又高兴的表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老天做证,他情愿用年级倒数来换取他们的友谊。他把他们全部画了下来,又仔细地品味了一番。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想起他们,但他还是希望能够记住他们。最后他划了根火柴,把它点着了烧掉。这些日子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曾经非常开心,而此刻他正在内心深处同他们告别。从此他再也不会当他们是朋友,从此他们也不会给他带来伤害,从此,他在他们面前也将不畏荣辱了。
杨展看着纸灰中最后一颗火星熄灭掉,静静地流着泪。一阵风吹来,它们在空中破裂、散开,最终消失不见。
第三十六章
“林梦霜来的稍微晚一些。”在一个新的晚上,唐青说,“但具体时间我忘记了。你要知道沈俊每次被张天粗暴对待之后都会伤心难过一阵子。有一天我看见有个姑娘在陪着他,安慰他,那是林梦霜的次出现。我挺高兴,沈俊确实太可怜了。现在林梦霜跟沈俊负责收拾家务和照看柳幽河。”
“柳幽河怎么了?”
“她是个小孩儿,当然得有人照看着。”
“小孩儿?”
“是的,她一直长不大,一直都是九岁的小孩。”
“噢。”杜若兮喝了口咖啡,并给唐青参上,“真是很奇妙。”
“可能你想说是奇怪吧,我们接着说林梦霜吗?”
“好,接着说。”
“她喜欢收藏一些瓷器。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挣到什么钱,而那时候家里饭碗、水杯、烟缸、漱口杯、甚至有一段时间连筷子都是用瓷做的,她就是用这个办法收集了许多瓷器。大家都小心翼翼,要是谁不小心损坏了一件她就会跳出来把那人臭骂一通。现在她不这样了,家里头也不再到处都摆满了瓷器。尤其是瓷筷子,我自己都摔断过好几双。在其他的人,包括我的强烈要求下,她终于妥协了,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意愿想用什么就用什么。她喜欢的都太精巧脆弱,很多瓷器薄得都快透明了。它们确实好看,可就是让我们觉得太不自在,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某样东西。现在她的领地是厨房和桌子上一些小零小碎的装饰品,那些玩意儿都是她的宝贝。”
“好的瓷器就象是玉。”杜若兮说道。
“她曾经特别想要扬展的那块雨花石,可扬展死活不给。”
“哦,然后呢?”杜若兮笑着问。
“过了一段时间她找了个小笼子套在那块雨花石上,这样扬展才勉强答应偶尔让她玩一玩那块石头。那块雨花石我见了都爱,这么好看的石头以前还从没见到过。”
“她要我把这个送给你。”唐青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扁扁的纸包,拆开后放在桌子上。这是个很大的景德镇瓷碟,碟子的底部精致地画了一副花草画,旁边题了两个小字:杜若。
“可真漂亮。”杜若兮赞叹了一声,看见“杜若”那两个字不禁莞尔一笑。“找到有这两个字的碟子一定不容易,真让她费心了。叫她出来跟我说几句话。”
“她很害羞,她说就拿这个盘子代她见你。”
“用盘子代她见我?这是什么话,哪有这样的?”杜若兮哭笑不得。
“我想她是看见其他人都出来跟你见面,然后想到自己也避免不了就着急了。其实她挺害羞的,虽然我们打碎她的宝贝时她跟个母老虎似的那么凶,但她极少跟陌生人打交道。”
“好吧,那以后合适的时候见面好了,告诉她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我不会主动要求她出来,除非她准备好了来找我。”
“好。”唐青的眼睛转了几转,笑着说:“你知道吗,她听到你这样说大大地松了口气呢。”
“她在……”杜若兮张了张嘴巴没说出来。
“就在我背后。”唐青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很喜欢你送给我的盘子,估计我拿它盛菜会吃得非常香。”杜若兮大声说道:“你要是能出来就更好了,我还是希望能见见你。”
唐青的眼神渐渐迷茫,随后出现一个目光不停地向下漂移的表情。杜若兮知道,林梦霜来了。
“其实它不是个用来吃饭的盘子,它是拿来做装饰的,你没注意到它特别的大吗?”林梦霜的声音听上去比唐青的声音要尖细些,也要慢些。
“啊,你不提醒我还真不知道,这样的玩意我可是外行。”杜若兮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应该把它怎么放,就这么搁桌子上么?”
“不,你得去给它配个架子,斜靠着,博物馆里都是这么放。”
“哦。”杜若兮拿起大盘子仔细地看了看,又弹了两下。盘子叮叮两响,清脆悦耳,余音悠长。陶瓷非常细腻。
“这么说你喜欢去博物馆吗?”杜若兮把盘子放回桌上,问道。
“是的,那里面的东西很好看,哪怕是破东西都那么好看。他们把它挖出来,擦干净,然后修补完整。虽然有裂缝,但是看上去比新的还好看。”林梦霜满脸通红,又害羞又兴奋。
“我也这样认为,它们就象……某种穿越了时间的奇迹。”杜若兮说。
“是的,是的,你说的对。”林梦霜张了张嘴巴,“对极了。”
“那么,”杜若兮突然说道:“你把沈俊修补完整了吗?”
林梦霜吃了一惊。杜若兮发现自己问得实在是太鲁莽了。她立刻笑着接下去说,“对不起,我得请你原谅,我不该这么问你。我要是说了不中听的话,你可以立刻就告诉我。”
“不,没有的事,我知道你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才会送个盘子给你。沈俊可能永远都好不起来。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到周末他就开始紧张,因为他以前老是在周末被人虐待。他现在还是害怕床,害怕绳子,害怕打火机,害怕陌生的男人。真不知道他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我觉得我帮不了他多少,他真叫人难过。你能帮他是吧?”
“我也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我的工作就是帮助类似你们这样的人。知道吗,扬展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是吗?我很少见到他……”林梦霜张着嘴巴,突然打住不说了。
“嗯,接着说。”杜若兮仔细地看着林梦霜。
“没什么,我就是……”林梦霜尴尬地笑笑,“很少见到他。”
“是因为他老是在睡觉吗?”
“可能是吧。”林梦霜犹豫了半天,回答得不伦不类。
“你不太喜欢他是吗?”杜若兮笑着问。
“这个……,也说不上。”林梦霜迅速瞟了杜若兮一眼。
“林梦霜,我是不是问了不不该问的问题?”
“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你们都会好起来的。”杜若兮看到她脸色涨得通红,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问下去了,“好了,我们下次再谈,谢谢你跟我说话。”
“嗯。”林梦霜如释重负,点点头然后就不在了。
第三十七章
过了会儿唐青出现在杜若兮面前说道:“接下来要跟你说的这个人非要自己跟你说。”
“是吗?”杜若兮正在想当她说到扬展时林梦霜的表情变得不自在了,但她暂时决定先不提这事:“这样最好不过,叫他出来吧。”
“他这人不太地道,你得小心点。”
“噢。”杜若兮点着头,说道:“我会小心的,我见过的坏蛋一定比你多。”
“我一直把他囚禁起来不准他出现,但是现在不得不让他出来。他可是个喜欢惹麻烦的家伙。”
“没关系,叫他来见我。他叫什么名字?”
唐青看着杜若兮,表情突然微妙地一变,古怪地笑了一下。
“我叫蓝靖阳。”
这笑容既虚伪却又坦率。如果一个人想用一张笑脸告诉你他有多坏的话,那这副尊容真是太合适不过了。从唐青转换到蓝靖阳的整个过程非常快速平稳,眼睛眨都没眨。普通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瞬间气质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杜若兮惊讶之余也立刻就做出大致的评估。这几乎象是用一门大炮轰击悬在半空中的黄河,蓝靖阳巨大的心理势能够让他在刹那间占据了这个身体。
这家伙就那么想出来么?
杜若兮眉毛一挑,然后露出笑容:“你好,蓝靖阳,很有风格的名字。”
蓝靖阳把腿伸出去,好让自己坐得舒展些。他怪有趣地看见自己踩在地板上光脚板。他扭头看了看杜若兮的脚,发现她好端端地穿着拖鞋。两条白皙丰满的大腿立刻吸引了他,他便顺着她的腿慢慢往上瞄。短裤,这可是……相当的短啊,看来现在的女人更有风情了。很好的腰,对于一个高个子的姑娘来说,这样的腰意味着……许多男人一辈子都别想知道的……许多的事情。胸部,能挺成这样么?那么在她进入房间的时候,是脚先踏入还是胸部先挺入?优雅的脖子,那话是怎么说的——贵族般的颈项?气质很好的脸蛋。不要那么严肃,接着笑吧,你在笑的时候才是个真正的妙人。
他的目光并不y邪,但非常放肆。他的表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你他的感觉,整个人表现出一种粗鲁直率的态度,仿佛他可以快速决定什么然后立即付诸行动,并且绝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他不藏藏躲躲,一副随时都可以跟别人摊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