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先告诉你。”杜若兮坐了下来,开始讲述她跟杨展小时候的往事。他们怎样一起在院子里玩的。他们怎样玩骑马打仗,怎样在院子里画画,怎样逮蝌蚪,他们两就象是一对搭档一样。他们并不象电影里演的那样跟两个小大人似的,他们就是两个老是在一块玩耍的小孩。后来杨展搬家了,就从此打断了这种自然纯真的关系。杨展离开的前一天他们互送了礼物。
“就是这个。”杜若兮拿起那枚铜币说道,“是他送给我的。我当时还使劲擦,希望上面的龙更清晰些。我送他的是这块石头,当时还没有这个小铁笼子。那么多年,它居然一点损伤都没有。”杜若兮拿着雨花石沉思着,然后又把它放回了桌面上。
“第二天他又送了我他画的画,一共是三张。我没带出来,它们都在我的衣柜里。所以我最先看到那个纸箱里的画时,它们的笔触让我有种又亲切又熟悉的感觉,但是我一时没想明白。后来我看到了最后这几张画,”杜若兮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几张,“它们画的都是那个小院子里的情景,就是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小院子,我这下才恍然大悟。”
杜若兮又走到那几张画跟前,一张张拿了起来述说着,“这是我们在骑马打仗,一直都是杨展哥哥驮着我。别看我们两个不怎么壮实,玩这个他们永远不是我们的对手。这张是他在画画,当时院子里的墙都给他画满了,看见了吗?这几面墙上到处都是乌龟和青蛙,还有一些鸟和狗。我当时无聊,我用我爸的放大镜在烤蚂蚁。这张我想大概是他上车离开时见到的,我记得我当时在哭,可能被他看见了,我确实很舍不得他走。”
杜若兮把画放下,又坐了下来,“那时候,我们其实就是中国最传统的两个小孩。一块玩,一块长大,也吵过架。我很庆幸自己有个美好的童年并保存着对它的记忆,它不见得富有戏剧性但却无比珍贵。在外人眼里,比如说你,你一定会认为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从我们表面来看也确实是这样。可是我一直觉得,事实并不仅仅如此。它应该更深层,更紧密,也更坚固。我觉得,我们更象是……亲人。我不知道杨展是怎么看的,但是我想他会同意我这样说。跟他在一起我会非常放松,没那么多顾忌,更不用带上面具。在我遇到困难或是面临危机的时刻,我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
杜若兮停了下来,手里转动着杯子。她脸色有点涨红,不好意思地冲唐青笑笑,说道:“就这些,我说完了。”
唐青一直看着她,专注地听着。在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他站了起来,说道:“你要喝点酒吗?”
“不,今天喝的够多了。”杜若兮看着唐青,觉得有点奇怪。
“我要再喝一点。”说完他就钻进厨房拿了瓶葡萄酒。他给自己斟上,使劲地喝了一口。
“很好,你不是杨展的仇敌。这一点让我很放心。我相信你说的那些话,一般人很难在我面前撒谎。”
杜若兮没有回答,虽然她很想说自己很擅长说谎,但是她忍住了。
“你要见杨展的话,你必须做最坏的心理准备,他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唐青说道。
“他是不是生病生得很厉害?”杜若兮担心地问道。
“我也说不清楚那叫不叫生病,只是他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他没死吧?告诉我他死了没有?”杜若兮紧张地问。
“没有。但是,“唐青稍微一顿,“也跟死了差不多,他老是睡觉。”
“谢天谢地”,杜若兮放心了,但她觉得这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在睡觉?”
“睡了……许多年。”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他成了个植物人?”杜若兮又紧张了起来。
“不,不是植物人,我想他的情况是非常罕见的。”
“快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了?”杜若兮生气地大声说道。
“杜若兮,我不清楚该怎么跟你说他。”唐青看上去有点忧郁,“我必须要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其实我这是在为他好,他现在被保护着,没有任何人去伤害他,而他也不能伤害别人。”
“谁会伤害他?”
“其他人,任何人。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样让事情往好的方向扭转。我只能任由他自己睡大觉。”
杜若兮有点害怕地看着唐青,她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她已经感觉到事情变得很糟糕。她点着头说道:“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真的吗?我怎么才能肯定你确实做好准备了呢?”
“我是医生,怪人怪事我见了很多。”
唐青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他点点头,“对,忘记你是医生了。那你等我一下。”说完,唐青走进另一间卧室,并关上了门。杜若兮看着他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一个人呆坐在椅子上,她简直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她仿佛听到唐青在卧室里面自言自语,又象是争辩什么。她烦躁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
第二十二章
过了会儿唐青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坐在原来的椅子上。他对杜若兮审视良久,最后他说道:“好,我这就叫杨展出来。”
杜若兮瞪大了眼睛,“难道杨展就在这里?”
唐青冲着她点点头说:“是的,他在这里,他一直都在这里。并且我希望你……足够坚强。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我做好准备了。”
唐青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蠕动着,不知道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眼球在眼皮后面快速地抖动着,然后他猛地一哆嗦,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杜若兮?”他问道,看上去他怯生生的。
杜若兮奇怪地看着他,奶奶的,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啊?
“干吗?扬展呢?”
“唐青告诉我,你是……杜若兮。”
“你在说什么废话呀?”杜若兮恼怒的说道。
她突然站了起来,倒吸一口冷气,“噔噔噔”地足足往后面退了三步,她身下的椅子咣地一声翻到在地。唐青身上有一种光明正大的派头,他的眼睛是直率的而真诚的。但是面前的唐青完全失去了那种气质。他的背有点驮,有点佝偻,说话有些不太清楚,目光非常畏缩。她在心底突然想到了个非常坏的东西,一个非常坏的推测。但她的感觉却拒绝去承认它,她从来没想过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发生在这里,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唐青!”她愤怒地尖叫起来。
他猛地一抖,仿佛杜若兮的叫声把他吓住了。他嗫嚅地说道:“他……暂时不在,我是杨展。你是杜若兮吗?”
我的天啊,杜若兮捧住脑袋。
“我……我是杜若兮。”她轻声说道。
“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你……你都长大了。”
杜若兮看见他的脸正在费力而难看地扭曲起来,嘴角颤抖着扬上去,眼睛微微眯起来,眼角开始起皱。嘴角突然地落下,接着又再次扬上去,眼睛开始眨动。杜若兮看了他一会儿才明白他这是在重新适应自己的脸部肌肉,他在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可他的样子就象是被魔鬼附身了一样。
一声尖叫再次酝酿成熟,但它升到杜若兮的喉咙就停了下来,因为杜若兮正在紧紧地扼住自己的脖子。
不能尖叫,绝对不能。我要把它杀死,只要我愿意,我就能把它吞回肚子里去。
过了会儿,杜若兮慢慢松开自己的手,喘了几口气。她的喉咙就象是一根上紧了的发条。
“你……你是杨展,你真的是杨展?”杜若兮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是的,是我。”扬展埋下头,这时他看上去就象个做错事的孩子。
扬展,唐青,唐青,扬展……有个瞬间他露出了扬展小时候的一些习惯动作,脑袋微微前伸,象是去凑近看什么东西,拇指和无名指下意识地互搓着。可他……明明就是唐青,杜若兮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厉害。
他再次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什么?”
“我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2008年。”
“喔,我知道了。”扬展停了一下,微微埋下眼睛,“我睡了很久,我现在不太好。我上次出来是2003年,我觉得我什么都搞不懂了,然后我就继续回去睡觉。我想今年我27岁了。你应该是24岁。”
“是的,我24岁。可是扬展,唐青呢?”
“他不在这里,我刚才说过,是他把我叫醒的。他现在是在……另一个家里,你要我立刻就把他叫回来吗?”
“另一个家?”杜若兮尖声问道。
“是的,闭上眼睛我就能够看到。”扬展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他在跟其他人说话,你要我喊他的话我就帮你喊他,你要我喊他吗?”看得出来,扬展很希望离开这里。
“其他人?”杜若兮又有了去掐自己脖子的冲动,她嘎着嗓子问。
“我们一共7个人,我在这里话,他们就只能在那里。”扬展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老天啊,杜若兮感到一阵昏眩,她快要窒息了。“你怎么能证明你不是唐青呢,你要拿出证据来!”
“很容易证明,你真的……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是的,我要你拿出证据!”杜若兮说道。
杨展看着她,仿佛自己受到了伤害。但是他还是照着杜若兮的意思做了。他搓了搓面颊,然后敲打着脑袋。刚刚从长梦中醒来,回忆对他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一直都是叫我杨展哥哥的,我在那个院子里住了7年时间,我刚去的时候你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娃娃。你上的是北大街小学,离我这里这里倒是不远。你稍微长大了之后,我们俩就老是在一块儿玩。我们最拿手的是骑马打仗,我们俩总能把他们打得满院子跑。可是最先我不太小心,他们把你的腿打青了好大一块。是你的左腿。后来我发现后就再没出现过这种事。我喜欢画画,而你老是拿放大镜烧蚂蚁。你的蝌蚪没变成青蛙,全变成了癞蛤蟆。你住四楼,我喊你出来玩的时候你经常拿水果给我吃。我走的时候你送了我一块石头,我送你的是一个铜币。有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就在我走的那天你哭了,可是我没安慰你,这事想起来我就觉得挺难过。但是当时好多大人在那儿,让我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什么。我上车回头看你时你还是在哭。后来我还挺后悔,真的。但是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杨展鼻子有些发酸,眼睛红红的。他停了下来,因为再往下说就跟杜若兮没什么关系了,而且都是些不好的事情。
“哦,我还送过你几张画,应该是三张。”他看见了桌子上那些画说道,“抓蝌蚪的,……”
“不用再说了,杨展哥哥。有些事情我没跟唐青说,他不可能知道。”杜若兮心里万分复杂。害怕,伤心、惊讶……。她有点说不出话来的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嗓子里象是塞了块棉纱。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杨展还是象从前那样善良,并且容易……动感情。
“嗯,那你相信了?”扬展悄悄地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次看见唐青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些面熟,但我没想到会是你。”杜若兮一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干。
“唐青很不错,他很聪明,学了很多东西。”
“难道你什么都没学吗?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许多事,许多不好的事。但是你没必要知道的。”
“你不想告诉我了吗?杨展哥哥。”
“你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了也没用,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你可能只跟唐青来往更好些。”
“你在说什么?!”
“他确实不错,我真的这么想。”
“这……这身体是属于你的,是不是?”
“是的,但是我不介意借给他。”
我的天!“你以为我还会跟他来往吗?”
“对不起,我又犯傻了。还是不要再见他的好。”
“那你呢?”杜若兮紧紧咬住嘴唇,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杨展沉默了很久,然后杜若兮听见他轻轻地说道,“我不能再保护你了。我也没学过什么,论画画的话,他们都比我画的好。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可能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也有可能又发生什么事情不得不醒过来。”
杜若兮站了起来。她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心里刀割一般难过。喉咙被完全堵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呼吸。强忍着的眼泪在不停地打转,终于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无论她抓住的是杨展哥哥还是唐青,她的另一只手都渴望能够抓住永恒。可是现在,就在这一个晚上,两个突如其来的梦却同时走向破灭。
“那你呢?”杜若兮紧紧抓住这句话,开始有点犯糊涂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说给杨展还是唐青。
杜若兮的指甲几乎掐进他胳膊的肉里,但是杨展强忍着没去扳开她手指,甚至没有露出一丝疼痛的神色。他站得离她很近却头偏到了一边,捂住自己的眼睛说道:“我要走了,再见。”
“不,不要,请你不要离开。”杜若兮终于哭了出来。
杨展摇着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杜若兮紧紧抓着杨展,眼看着他的眼球在眼皮后面抖动着,神色平缓下来直至象是睡着了一样。她知道,杨展已经离开了。她放开手,颓然坐回椅子上。当唐青回来时,她仍然在低声抽噎。
第二十三章
唐青看着杜若兮许久没有说话。最终他打破沉默说道:
“杜若兮,对不起。”
杜若兮站起来走进厨房,用冷水使劲冲了冲脸,然后她走回来看着桌面上的那些东西。她的手刚刚朝它们伸出去就停了下来,仿佛担心她的触摸会把它们碰碎。她把那颗雨花石重新关在笼子里,放回桌子上。她看着它们,心中百感交集。她转过头问道: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我感到很抱歉。我不想让你伤心难过。”
“你们这样多长时间了?”杜若兮问。
“不知道,自从我认识杨展以来大概有十多年了。”
“你知道这很不正常吗?”
“是的。但是最先我以为人人都这样,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你知道你这种情况在医学声是怎么称呼的?”
“不知道。”
“嗯,这个以后再说,我会告诉你的。”杜若兮点点头,“唐青。”
“怎么?”
“既然你知道这不正常,你为什么还要追求我?你认为我可以接受这件事情吗?”
“当我知道你是心理治疗师的时候,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仅仅是交个朋友。因为我知道我的情形不正常,但是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改变。我想得到别人的帮助。可是后来……”唐青停了下来。
“后来……?”
“后来,就象排山倒海一般,我被吞没了。尤其在昨天的电话里,我就象一根承受着万伏高压的电线,整个身体从头麻到脚,我的头发一根根地竖得笔直。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但挂了电话之后我才发现我才能自如的呼吸,整个视野也变得非常明亮。就象……自己不再能够控制自己,就象一个神灵正在从我身边走过。他为我点亮了整个世界,他唤醒了最美好事物的最终来源,并且他根本就不容得我去怀疑和抗拒。”唐青激动地站起了身,随后他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我没想到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抱歉。”
杜若兮没说话。她打开门走到了外面的阳台上,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夜空,大口吸进凉幽幽的空气。初秋的夜空广褒深邃,群星璀璨,它们明亮得让天空透明了一样。每隔一会儿,就有一颗流星在空中悄悄闪过,转瞬即逝。一颗流星突然在头顶上出现,它亮得耀眼,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奔远方的天际。杜若兮赶忙把手掌合在一起,但她却没来得及说什么。当那明亮的轨迹还停留在她眼睛里的时候,它就早已隐没在漆黑的夜空中。杜若兮失望地“哦“了一声,松开了双手,摇了摇头。在她转身打算进屋的时候,看见唐青也是双手合拢放在胸前,不无遗憾地看着外面的天空。此时,两人的目光轻轻一碰,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微笑有点别扭,双方都把目光埋下,但此时他们的心里也都为之一动,但也有一丝刺痛。杜若兮把门关好,在唐青对面坐了下来。
“杜若兮,我想这事应该都怪我,我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会发生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不可思议。这是我多年来次,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坠入爱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没关系,你只要直话直说就好了。”杜若兮平静地看着他。
“我想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那么我就不应该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我不应该再见你了。”
“那么你们这样的状况该怎么办,继续维持吗?你怎么办,扬展又怎么办?”杜若兮问道。
“暂时也只能这样继续维持下去,也许以后还有机会。我想以后一定还有机会。但这次我想只有不去想它了。”
杜若兮看着他,沉默不语,整个房间一时寂静得很压抑。杜若兮突然抬起了头。
“那些签名是怎么回事?”杜若兮盯着唐青问道。
“什么?”唐青想了想说道:“你是说那些画上的签名?”
“是的。”杜若兮从书柜里取出一些画,指着下面的签名问:“封肃,柳幽河,林梦霜……”
“怎么了,是他们画的,有什么不对吗?”
“我是想知道,他们是确有其人还是在这个身体里不停的转换?”她拿一根手指指着唐青,“就象你跟扬展之间这样的转换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唐青有点迷惑地说,“他们确有其人,但是他们跟我一样能够在这个身体里转换。”
杜若兮拿着画的手垂了下来,她一瞬间就象是要垮掉了一样。她把画放了回去,然后找唐青要了根烟。她一边抽烟一边在房间里踱步。
“我明白了。“最后她开口说道。
“你明白什么了,能告诉我吗?”唐青问道。
“这个身体里还有其他人。”杜若兮说,“告诉我,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七个人。”
杜若兮点点头,然后掐灭了香烟。
“我不知道我做出决定了没有,但是我想我会很快就做出决定,我想我会这样去做的。事情来得突然了些,又是发生在跟自己很亲近的人身上,这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是,这终归应该被接受。”杜若兮的话有点让唐青感到迷惑,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这些话,但她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杜若兮坐下来握住了唐青的手。温和地说道:“我不知道现在我该说什么,因为我正在考虑一些事情,跟你们相关的一些事情。我想我们接下去会共同经历一番艰难的旅程。但这句话我现在要跟你说,这是一句老话——爱,永远都不用说对不起。”
唐青眼睛发热,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象是被掐住了一样。他站起来去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杜若兮走过来把那块雨花石放在了他的手心里,说道;“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帮助你们。”
唐青猛地一抖,他停了下来,抬起了头,热泪夺眶而出。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过节,杜若兮中午买好礼物去拜访她的大学老师陈教授。她气喘吁吁地走到楼底下,想到又要见着这位严厉的老师,心里有点发虚。她上了楼敲响了门,开门的是张阿姨。
“张阿姨好。”杜若兮笑嘻嘻地招呼。
“哎呀,小杜啊。快进来。”张阿姨连忙让她进来,“你来了就很好,干嘛又拿礼物呀。老陈,小杜来看我们呢。快进去坐吧,小杜,老陈在客厅。”
杜若兮慢慢走进客厅,她听见陈教授在里面含混地答应了一声。
“陈老师好。”
陈教授又高又瘦,坐在椅子上都比别人高一截。今天过节,他把脸刮得光光的。这会儿他正专心地看面前的一副塔罗牌。见到杜若兮他停了下来,抬起眼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叫她随便坐下。
“这是干什么呢?”杜若兮指了指桌上的牌。
“嘘。”他叫杜若兮先别说话。然后把牌收拢来又反复洗了洗,开始把牌分成好几份,开始算了起来。
“你先别说话,看我这次准不准。”陈教授坐在椅子里东摸西晃,念念有词,飞快地把牌颠来倒去,偶尔停下来想想。最后他在摆出一个图形之后居然戴上老花镜使劲翻书。
“啊哈。你这次来一定有什么心事。”他胜利地晃着手里的书,把手一拍,“书里面说的。”
“嘿嘿,是有点事想要请教。”杜若兮说道。她瞪大眼睛看着桌子上的牌,“这玩意儿,有那么准吗?”
“很多时候得靠猜。”教授神秘地说道。
“哈哈。”杜若兮知道这教授的行为时常有些古怪。
“退休了事情就少,整天太无聊不好,会短命的。知道吗?占星术跟心理学一直有些渊源,但是正统心理学却向来不屑于同他们为伍。”
“是吗,这事新鲜,我从前不知道。”
“其实这书看着挺深奥的。”教授把书拿起来,“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就跟真的一样。但是真正的含义不在字面上,你得透过表面看实质。实质就是——猜。”教授微微一笑,顽皮地眨眨眼睛。
“这跟路边算命的没啥区别嘛。”
“区别在于我是教授可他们是流ng汉,哈哈。”
“呵呵,您可真行。那再猜猜我今天到底有什么心事?”
这次教授没再装模做样地拿着牌搞占星。他拿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眼珠转着看了杜若兮两眼,然后继续敲着桌沿。接着他说道;“你有男朋友了吧?”
杜若兮吃了一惊,说道:“怪啊,可真神了,这个都能猜了出来。您是怎么猜的?”
“简单的很。你要知道我可是过来人。一个人到了你这个年龄还有什么事觉得是最重要的呢?无非是成家立业,正常人都这样。立业你是没问题的。而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成家比立业反而更重要些。”教授咯咯地笑起来。他接着说道:“大学里你虽然不是我最好是学生,但却是最敏锐的学生,可是你不够刻苦。只要时间够长,有足够的临床经验,你也一定会是个相当优秀的心理医师,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从我次见到你就这样认为。你表面不温不火,眼睛里却透着股聪明劲,而且你心气很高。别看我一把老骨头,眼睛可是雪亮雪亮的。所以在最心潮澎湃的时期里——你一定理解‘心潮澎湃’指的是什么——你却平淡无奇。那么到了现在,除了成家这档子事还会有什么能困扰你呢?我想你也不会拿一些诸如同事关系啊,家庭矛盾啊,健康状况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向我请教。那你也不会跟我借钱,哈。不过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在工作上你遇到困难了。那就快告诉我你想知道些什么?”
杜若兮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这老头可不是盖的。
“嗯,是这样……。”
“吃饭啦。老陈你就别老是给人家算命了。每天算个十七、八次的,有你这样算的么?”
杜若兮抬这头喊道:“哦,好的。老师他今天只给我算了一次。”
“那过会儿我们再说吧。走,我们先吃饭去。”陈教授站了起来,带着杜若兮大摇大摆地走进饭厅。他个子很高,又60多岁,他走起路来气宇轩昂,仿佛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看你那样儿,跟皇帝似的。小杜你甭理他,他这个人是人来疯。”
“老婆子你怎么这样说,我怎么人来疯了,我一直都是这样儿!”
杜若兮也不回答,她早习惯教授这个样子。她坐下来把筷子对对齐,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她认为张阿姨做的叉烧排骨是天下美味。
“多好的姑娘。”张阿姨看着她的吃相眉开眼笑。
“小心你的舌头。”陈教授对着杜若兮说。
“嗯,嗯。”杜若兮含糊地答应着。她端起酒杯说道:“教授我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长寿。张姨我也您你一杯,也祝您健康长寿。”
三人轻轻把杯子一碰,干了一杯。接着三人开始闲话家常。教授问了问她工作情况,杜若兮照实说了。教授对她很满意。张阿姨却担心她成天跟精神病打交道。杜若兮叫她别为自己担心,她现在已经是百炼成钢,百毒不侵。
“你还是学学老陈,找个教书的差事多好。好好的一个姑娘,成天跟那些人在一起成什么样子。老陈啊,你帮帮小杜插到你们系里,就这个学校不也不错嘛,人又熟,我们还能经常看到你。”
“应该能够办到,小杜你怎么说?”陈教授望着杜若兮问道。
“陈老师,张阿姨,这样说吧,我如果需要你们在工作上帮忙的话我一定跟你们说,成吗?”
“唉,真是个犟丫头。”张阿姨摇摇头也就不说什么了。
吃完饭,张阿姨收拾完桌子就要去午休一会儿。“你再多玩一下,老陈成天说没人跟他说话。”
“好,我也想多待会儿,阿姨您休息吧。”张阿姨点点头,自己睡觉去了。
第二十五章
陈教授洗了把脸,剔了会儿牙,然后要杜若兮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杜若兮喝了口水,就开始慢慢地讲了起来。从他们怎么戏剧性地相识,然后隔了几天后接到唐青那通令人印象深刻的电话,接着他们去唐青的画室,并在画室里发现了杨展的踪迹和最后那让人伤心的事实。杜若兮说到最后仍然忍不住有些哽咽。
教授专注地听着,越到后来他就越惊讶。他看到杜若兮在哭,于是抽了两张卫生纸给她。
“这也算是一见钟情了。”他想了半天突然冒出来这句话,“这事可真奇特,我还从来没遇到过,想都没想过。你要知道,你爱上的可一名多重人格症患者的……”
“一个子人格!”杜若兮点点头,“一点不错。”
“嗯,你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你是否真的明白你在做什么?我得问你一句,你认为这样的爱情有未来吗?”教授翘着腿,好像挺悠闲。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我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对爱情是怎么看待的,”教授微微一笑,“但我想这跟年代应该没有太大关系。甚至人类的相濡以沫、忠贞不渝的爱情你在动物身上一样能够看到。但是……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这句老话仍然是适合的——性格决定命运。”
杜若兮微微一颤,但她没有说话。
“唉,你有得苦头吃了。”教授摇摇头接着说道,“治疗多重人格是无比艰辛的一件事情。”教授突然打住了,他轻声问道,“你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哦,当然还有别的。我对治疗多重人格没太大把握,我只在大学和实习的时候参与看过你给病人的治疗,但我从没完整地主持过。我想,”杜若兮理了理头发,笑了起来,“到时候我可能找你讨教的。这个你可得答应我。”
“哦,这没问题,其实你不要求我自己都想请求参与呢,呵呵。这东西很不可思议,它是风光旖丽却又万分险恶的心理奇景。”杜若兮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教授马上又加了句,“当然这是从医学角度来说的,一般人还是少接触这些东西为妙。”
“但是在治疗杨展这件事上,我还没拿定主意呢。”杜若兮慢悠悠地说道。
“啊?!怎么会?”
“我心里有些矛盾,不知道该不该治疗杨展。如果我为他治疗……”
“哦,我明白了。如果你治疗扬展并成功的话,那你会失去唐青,这个是你不愿意的;而如果你不治疗杨展的话你又会失去一个——你的原话——亲人,并且这也会违背你的职业道德。治或是不治,你都不容易彻底放开。是这样吧?”
“是的,正是这样。”
教授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客厅里非常安静,钟表在墙上滴滴答答地走着。教授没抽两口就把烟掐灭,拿起了那副塔罗牌。
“一边是不可预知的幸福,一边是亲情与良心的拷问。我可能没法给你具体的建议,就象这塔罗牌不能给出一个具体的答复一样。”他笑着说道,“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
杜若兮尖起耳朵注意地听着。
“在这件事情上,治与不治都不是完美的。那么,你必须要做一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我想你能明白遗憾和后悔之间微妙的差别。人生是不可能完美的,总会有遗憾。事后回想起来你对自己说‘唉,真遗憾啊,但又没其他的法子。’,这没关系,这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你要是说‘我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到底是什么鬼迷了我的心窍呵’,那就糟了,你应该尽量避免事后回想起来肠子都要悔青了的事情。你试着把自己从这件事抽离出来,用更长远的眼光来看待它,这样你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杜若兮点着头,仔细想着教授说的话,突然之间就下定了决心。
“说得对,我就知道您能帮我。”杜若兮笑着说道。
“做出选择了吗?”
“是啊,您一说我就豁然开朗了。”
“哦?会有那么快?”
“是的,我决定了。”
“应该是准备为他治疗吧?”教授一边问一边摸这自己的下巴。
“对,否则这事永远会是我心里的一块疙瘩。”
“嗯,很好。”教授沉吟了一下,“他身体里有多少个人格?”
“据他说有7个。”
“不太多但也不算少了,”教授笑了一下,“完成这个治疗你可就是医院里的宝贝了。”
“不,”杜若兮摇摇头,“我不会在医院为他进行治疗,我会在我书房里,或是他的家里。”
“我明白;”教授点点头,“这牵扯到了私人感情……”
“是的,我不想让他暴露,即使是我的同事我也不想。”
“你在治疗的时候,可以向我透露你的进展吗?”教授看上去兴致勃勃的。
“可能我不会主动向你透露,教授,我真的不希望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杜若兮说道,“但是我如果有疑问或是拿不定主意的话,我肯定会向你请教,那时候我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抱歉我提出了这个非分的要求,我的职业病。”教授有些羞涩地说。
“不,我不会怪您的,我知道您对心理治疗的热情有多大。”杜若兮笑了笑又接着问道,“但是您为什么要退休呢?我看绝不是因为专业水准或是精力不济的原因。”
“当然不是,”教授傲慢地看了她一眼,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某种社会的……不可知的原因。”
杜若兮点点头,表示她能够明白。
他突然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其实在是否要去治疗这件事上你心里头一直都有数,你不过是想让个信得过的人来推你一把而已。是不是这样?”
“这个好象……好象是这样的。”杜若兮低下了头。
“哈哈,用不着不好意思,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很正常。看清楚自己并不容易,哪怕你是心理医生。”
杜若兮从教授家里告别了出来,急匆匆地走着。她每次到教授家里来都会被他看穿一些事情,这次一样也不例外。她觉得他真该去给人家算命,一定很准。明天就要上班了,杨展的治疗也就要开始了。唐青,杨展,你们给我好好待着。
第二十六章
长假归来,第二天杜若兮来到医院自然免不了一阵热情的招呼。先是到院长大人那里报个道,然后到各科室转转,跟她的好朋友嘻哈一番。她的朋友马湘埋怨她那么长时间也不联系,杜若兮也不找借口,傻乎乎地笑笑。她要离开的时候,马湘邀请她一起去吃饭,杜若兮知道她的意思是说到一家台湾饭团吃饭,因为那家店的老板不是一般的帅。
“中午?”杜若兮问道。
“对,就中午。”马湘高兴地点头。
杜若兮心情大好,哼着歌朝自己的诊室走。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有一大束鲜花,她不由地一楞。
“是我送给你的,希望你喜欢。”张勇突然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溜了进来,那样子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儿。杜若兮吓了一跳,她带点审视地瞪着张勇。
“你喜欢吗?”张勇见杜若兮不说话,于是又问了一句。他脸色微红,热切地望着她。
“你怎么会……”
“我想给你个惊喜呀,”张勇打断她说道,“有一个月没看见你了。”
你想给我惊喜还是……惊吓?
“我是想问——你怎么会有我诊室的钥匙?”杜若兮慢慢地说道。
“哦,我是从清洁工那儿讨来的。”张勇笑了起来,那笑容分明是在说看我聪明不聪明?这家医院有个规矩,放长假的话,科室里的人就得把重要东西收拾好,锁进保险柜或是拿回家。如果这个诊室里只有一个人的话,那就需要交出门钥匙,方便清洁工定时打扫。
“哦?”
“嗯。”
“哦!”
“嗯!”
两眼对小眼地站着,象是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杜若兮把花拿起来,确实闻到一股香味,不错的花。张勇还是站在那里。他双手握在一起绞来绞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摇摆,脸色越来越红,杜若兮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火场之中。她不得不把视线从张勇身上移开,笑着转头四处张望一下,准备找个东西把花插好。
“你在找什么?”张勇的样子仿佛你想要月亮他都能帮你摘下来。
“一个能盛水的……,杯子一类的东西。”杜若兮边找边说。
张勇就跟变戏法似的,他手上突然多了一个细长的花瓶!
“这个,你觉得合适吗?”张勇又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边。天呐,杜若兮惊讶地看着他。她不得不退后两步,好接过花瓶。她把花塞了进去。它里面居然装好了水!
“张勇。”杜若兮理好了花,站在桌子后面说道。
“请叫我to。”张勇猛烈地点着头,他的眼睛好像一直没从杜若兮身上离开过。
“好,to。”杜若兮觉得这样的称呼真是别扭,“我知道你对我有点好感,但是……”
“不仅仅是一点呢,挺多。你知道我自从我次见到你……”张勇的样子仿佛要开始表白了。
“别,”杜若兮举起一只手打断他,然后她又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叹了口气。她看着他说道:“这花我还是留着,理由是——我尊重你对我的这番美意,我不想伤你的心。但是我也请求你不要再让我尴尬好不好?不要在我的身上ng费时间。虽然我们在一个地方上班,做的也几乎是一样的工作,但我们是……,怎么说呢,不同世界里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嗯……”张勇冲着她眨巴着眼睛。
“那就好,我想你也会明白我的意思。响鼓不用重锤,我们也都是成年人,我也不想说得太多。”杜若兮点了点头。
“嗯。”张勇还是在眨眼。杜若兮觉得他的样子很蠢。
“那就ok,我要开始工作了。”杜若兮也点了点头,然后朝着门瞟了一眼。
“好的,没问题。”张勇嘴上说着,却仍然站在那儿,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去找另外的姑娘吧,张勇,哦,对不起to。你这人不错——长相也过得去,有点小钱,对人也挺好,就凭这些你也不会缺女人。”张勇牛皮糖的态度不由得让杜若兮开始恼火起来。“我不想为了摆脱你的热情而恶言相向,但是你也不要让我有恶言相向的欲望。我相信你能够把握好我们之间作为朋友的分寸。因此……我想我不再多说什么你也一定能够明白。而且,我也确实不想多说。”
“嗯,我明白。”张勇的样子好像他确实明白了。但他还是站在那里,依然没有出去的意思。杜若兮感到很惊讶,她张了张口,然后又决定什么都不说。她瞪着他,就这么跟他耗着,看他到底想怎样。
“这花还好看吧?”他问道。
“……好看。”杜若兮楞了一下才挤出了这句。
“也还香吧?”
“很香。”她表情错愕,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特地为你选的,我认为又好看又香的花才配得上你。”
“……”杜若兮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花瓶呢?”
“……也好看,也很香。”上帝,圣母玛利亚,佛祖……
“也是我特意配的,花插。进去之后确实挺好看。”张勇嘻嘻笑着,仿佛在向她指出一个真理,“你瞧,你就象那些花,而我就象……”
“咳咳……”杜若兮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开始是装的,后来就变成真咳了。
“你还好吗?”张勇一边说一边走近她。
她立即又站直了,把咳嗽咽回肚里。“我很好,只是被……口水呛了一下。”
张勇,哦,to,他虽然讪讪地笑着,身体晃来晃去,但仍然保持着如火的热情。现在他得到他想要的答复了。他嗯嗯啊啊地满意地点着头,终于磨磨蹭蹭地开始往门口退。
“我有许多电影碟,你想看什么可以向我要。”他最后站在门口说道。
“好的。”
“你想吃什么好吃的尽管来问我,城里的好馆子我基本上全知道。”
“嗯。”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话你跟我说一声。”他走出去,却又转了回来。
“没问题!”
“你一定知道我在哪个诊室吧?”他又冒出个头来问道。
“知道!”杜若兮狠狠地握住一只笔,它啪的一声在她手里折断了。
张勇,to的脑袋缩了回去。杜若兮终于听到他回诊室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仿佛有种胜利的味道。杜若兮松开了手。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面前这瓶花她心里就堵得慌,她把它移到窗台上去。然后她走回来,把那支断笔朝垃圾桶摔了进去。
第二十七章
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看样子一时还不会停下来,唐青这会儿正在赶往杜若兮工作的医院。秋天的雨冰冷而绵长,仿佛冬天这个怪兽开始挥舞它的触须了。唐青一向把喜欢走在雨天的大街上,尤其是秋天的雨象是把人统统赶进了一个夹缝里。你得把衣服裹紧,你得躲开小水坑,你得留神别被雨伞戳着眼睛。灰暗的天空和灰暗的街道,灰暗的灯光和灰暗的心情,唐青觉得自己又冷又虚弱。因此当他走进明亮的医院时感到高兴,那里面的味道都变得比平时可爱了。他寻着杜若兮告诉他的路径一直爬到三楼,一路上听见有人哭也有人笑:哭得很压抑,笑得很惨烈,这些声音让唐青感觉不太舒服。就象仙人掌上的刺,一蓬蓬地支楞着。虽然没扎着你,但是它们细长尖利的样子让人看了发寒。
这时候杜若兮正在治疗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她握着杜若兮的手,斜靠在一张躺椅上,正在流泪。杜若兮把她催眠到5岁的时候,并把她带入发生在当时、后来却被遗忘了的经历。在这个经历中她去车间找她的表哥,而她进了车间大门后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情景:一长溜被倒吊在铁钩上的猪们正在惨叫,鲜血从它们的脖子上一股股地往外喷;车间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她的表哥正在拿着一把钢刀刺入一头猪的脖子,然后转动猪身,好让它的血流到一个钢槽里去。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请告诉我。“杜若兮看到她在哭就知道她肯定看到什么了,但她老是哭是不行的。
“是个大车间。”这姑娘小声说道。
“那请告诉我它是个什么样的车间,给我描述一下。”杜若兮问道。
“呜呜呜……,它是个……呜呜……”姑娘突然痛哭起来,她开始在躺椅上扭动身体。杜若兮感到她的手把自己握得非常紧。
“是个什么车间,告诉我。”杜若兮问道。
姑娘说不出话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出来。”杜若兮再次问道,声音抬高了。
“那里面……那里面……他们拿刀子捅……”这姑娘哇哇大哭,泣不成声。
“说出来。”杜若兮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她。她准备随时把这姑娘带离催眠状态,但她还是想等一等。
“它们在叫……在流血,热腾腾……臭烘烘。”那姑娘紧咬着嘴唇,眼泪横流,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杜若兮的手掌里了。
“说出来!”杜若兮尖利地叫了一声。如果再这样的话她就只有结束催眠,并让她忘掉整个过程。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手现在已经很疼了。
“……这是个屠宰场车间,那些猪在哭,呜呜呜……它们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不想看了,不要看了,我想回家……”
“好,我们不看了,我们一起把门关上。”杜若兮松了口气。她等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得见我说吗?”
“嗯,可以。”这姑娘抽抽噎噎的。
“好,我告诉你,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些猪都到天上去了,它们在上面的草地上到处乱跑乱啃。有长着翅膀的天使给它们放牧,或是直接喂它们上好的饲料。在你还为它们哭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天堂里打滚了。”
这姑娘又呜呜呜地哭了一会儿,杜若兮又象安慰小孩一样安慰她,这个时候她的心理状况和言谈举止完全是一个5岁大的小女孩儿。杜若兮说那些猪们早已忘记了在尘世中的痛苦,它们现在一群无忧无虑的快乐猪;所有死去的动物,包括那些被宰杀的和不是被宰杀的动物,都上了天,变成干净的、漂亮的、成天给天使找麻烦的一群调皮捣蛋的家伙。没费多少劲她就认可了杜若兮的说法,接着杜若兮让小这女孩儿带她爬一个想象中的楼梯。在杜若兮的暗示下,她每爬一个台阶,她就长大一岁。最后她回到了现实,睁开眼睛,破涕为笑,并记得对刚才催眠的全部过程,而它们仿佛是停留在她5岁的记忆当中。在催眠状态下,不愉快的记忆被暴露了,痛苦随之被宣泄出来并得到安慰。虽然杜若兮说的那些安慰话是彻底的谎言,但对5岁的小孩儿来说是合适的。这团纠结在心灵深处的污水已经变得清澈透明,再也不会让她见到鲜血就恶心,见到一排排铁钩就心惊肉跳,再也不会老是在梦里听到猪的嚎叫。也就是说,她被治愈了,她好了。
过了会儿她们一起走了出来,唐青礼貌地站了起来。这姑娘平静了许多,但忍不住在门口拥抱了杜若兮,唐青笑着把视线转向窗外。在这姑娘走过拐角看不见了之后,杜若兮才转头头看着唐青。她叹了口气,仿佛有点疲倦。这个时候看到唐青的笑容真的让人感觉很好。她看唐青有点狡黠的表情就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没有,”唐青调皮地眨眨眼睛,“至少我没刻意去听。”
“这是不道德的。”杜若兮白了他一眼。
“那我下次坐远点好了。”唐青嘻嘻笑着“你身上可真冷,就跟冰箱门打开了一样。”杜若兮冲唐青说道。
“外面在下雨。”
这时候不远的另一个诊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慢慢露出半个圆圆的脑袋,就象是间谍正在小心翼翼地跟踪着某个人。这个圆脑袋上的一双圆眼睛看了下杜若兮,然后久久凝视着的唐青,最后这双眼睛再次落在了杜若兮身上。在接下来长达两秒的眨眼过程中,这个脑袋就像西下的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一般消失在门背后,显得无限伤心。杜若兮知道那是张勇。
“看来某个人并不欢迎我来到这里呢。”唐青忍住笑说。
“你不必非要注意这些,否则你有得醋要吃了。”杜若兮说。
“我会吃醋?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蠢?”
“唐青,你应该偶尔装出吃醋的样子,这样会让你的女士感到愉快。”
两人吃了饭都来到杜若兮家里。她打开门,递给他一个鞋套。唐青瞅了一眼却没接。他把鞋脱掉,然后把袜子也塞进鞋洞,光脚站在门厅里。
“这么好的木地板,我一定要踩踩。”
“进我书房去,在右边。”杜若兮说道,“你想喝点什么?”
“茶,什么茶都可以。”唐青没有马上去书房,居然还有书房!他大咧咧地四处走了起来。房子挺大,窗户很宽,唐青尤其喜欢那个大阳台。整体装修的风格让人不太容易看出这是一个姑娘的家。而且这房子里没有任何味道,一般每个家庭都会有自己的味道。它可能比大多数单身男人的家要干净些,但也没达到让人约束的程度。在客厅里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你带男人回家啦。”唐青边参观边说,他对这间房子充满了嫉妒。
“嘁,谁还在乎这个?进来。”杜若兮泡好了茶,带他走进书房。书房里有个排满了书的书架和一个桌子,电脑就放在桌子上。另外还有一个很舒服的大沙发。她有很多次在这里而不是在卧室睡觉。她认为在这样的环境里更容易让人打开心扉。
她把茶放在一个很小的茶几上,等两个人都坐舒服了她就开口说道:“唐青,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来吗?”
“不知道,总之是一定跟我有关系。”
“是的,有非常大的关系。你和杨展的那种情景,我想跟你谈谈。”
“嗯,我估计也是这件事。说吧。”
“我要你告诉我你们的故事,所有人的故事。”
唐青把双手枕在脑后,审视地打量着杜若兮。
“这个我要问问大家,这事我一个人做主不太好。”
没等杜若兮回答他就闭上了眼睛,跟心里的其他人讨论了很久。在此过程中,杜若兮始终看得见不同身份之间的转换。有时候他们发出声音,有时候却默默无语,杜若兮估计那是他们在心里讨论。她不无欣喜地听见和看见杨展冲着她笑笑并同意告诉她所有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唐青才告知杜若兮他们已经达成一致意见。
“这个故事由我来讲述,因为我知道所有事情。但是当他们认为我没讲清楚的时候可以随时打断我插进来。”
“你知道所有事情?!这太好了。我要这个过程录下来,”杜若兮指了指架在电脑旁边的dv机和一个麦克风,“你不反对吧?”
在多重人格症患者的众多子人格中,总会有一个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情,这是一个古怪而有趣的现象。
“可以,但是这个录音在没经过我们的同意之前不能够让任何其他人听到。”
“当然,我还没那么缺德。”杜若兮白了他一眼。
在接下来几天时间里,两个人就一直在这个故事里打转。他们喝掉了一壶又一壶的茶水并不时地停下来调整自己的心情。当这个故事讲完时,杜若兮站起来走到窗户面前,午夜时分的院子非常寂静。浓稠的黑夜向她迎面扑来,仿佛要将她席卷而去。她点了一根烟,把烟雾吐向黑暗当中,她希望自己能坐在一艘时光列车里倒回去改变这一切。她的老师曾说过多重人格象一道“风光旖丽却又险恶万分的心理奇景”,但却没有提过它同时也是令人无比痛心的产物。虽然在造就自己的多重人格这件事情上聪明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其创造他们的动力却极其简单——让自己活下去,在承受了巨大的创伤之后,让自己继续活下去。
第二十八章
杨展的亲生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遭遇车祸,翌在医院里。一年后杨展的母亲重新嫁人,对方名字叫张天。对于杨展来说,继父是个让人不敬却畏的人物。他在家里就象根木头,从来不主动与杨展交流,在他眼里,杨展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屁孩。在家里,扬展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的脑袋从报纸背后抬起来。如果在大街上杨展想吃冰淇淋,张天还是会给他买一个,但要是杨展不主动说话的话,他就象是一堵墙似的沉默。而当杨展跟他搭讪时,他也经常只是抬起眼睛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并不搭话。杨展至今都不知道他在哪种情况下会说话,哪种情况下闭口不语,他的眼神冷漠得象一堆被雨水浇灭了的柴禾堆。
在一个夏日的晚上,张天起床小便,正好碰上杨展小便后从厕所里出来。他眼睛半闭着,穿着小拖鞋懵懵懂懂地从张天身边走过,嘴里哼哼唧唧地一溜烟就钻进自己的被窝。在客厅里夜灯的暗光下,他皮肤泛着ru白色的微光,显得非常清新可爱。张天斜着眼睛看着他,腹下突然感到一阵燥热。他小便后回到自己的床上,却辗转反侧了很久没有睡着。他身边的女人紧张地倾听着,直到张天终于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才松了口气。两年来的虐待已经让她不敢随便问问题,张天的拳头又准又狠。只能说,再婚的家庭往往是艰难的,但在想象中总是比寡妇的家庭要好。是的,在想象中而已。但是她不知道,此时一个魔鬼般的念头已经牢牢地钉入这个男人的心房。
“我当时感觉出来了,虽然我眼睛并没完全睁开。他朝厕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转过头来看我,那一时刻我就感觉特别不对劲。”杨展这样叙述当年的情景,然后他一溜烟钻进被窝,一个小孩子都把它当作最安全的地方。
但是一个星期后,他就是在那个最安全的地方被继父强。暴,在此之前他还受到张天的殴打。张天为了不在他身上留下太醒目的伤痕,他用的是一小截粗麻绳,并且没打杨展的脸。浸过水的麻绳抽在杨展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张天的面孔也随之生动地痉挛。这样对身体的伤害降到最小,但它仍然带给张天一个暴力强奸犯的感觉。被堵着嘴的杨展哭都哭不出来,但是过会儿他便觉得被麻绳抽打简直是天堂了。
在半天没了动静之后,杨展回过头去看他的继父,而他看到的是他继父那令人惊恐的充血的阳。具。当时杨展有个古怪的念头:“以后我的也会长得那么大吗?”他害怕地转过头去,不知道继父要干什么。剧烈的疼痛随即袭来,疼得他呼吸都停止了,冷汗立刻布满了全身。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的伤害,即使是对一个成年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而对一个孩子来说无疑是令他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最后继父穿好衣服,为杨展松开绑住双手的绳子,然后命令他躺下来睡觉。杨展神情恍惚,梦游般地钻进被窝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