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一直都是细心周到的男人,她见过他工作时的样子,细致、懂得体恤,是非分明又有大局观,用了心去做的事都是尽善尽美的完成,否则又怎么会在如今这平凡岗位获得众多赞誉?
那么,她现在是不是也被他放在心上?陶然自嘲地摇摇头,不作奢望才不会有失望。
孕吐还没过去,胃口一直不是很好,可是家里营养品已经堆满。柳建业自从林淑言去世之后一下子苍老很多,公事完全撒手不理,家里的事业很少问。但得知陶然怀孕还是大大震动了一下,就像所有长辈都会做的那样,语重心长地让她考虑清楚再做决定,然后就是从父母的角度出发,关心她的身体健康和宝宝发育情况,每天都让刘嫂和司机去买新鲜的蔬果和生肉,又托熟人从国外带孕妇奶粉、保健品和各种进口零食,决意不让她有半刻停嘴的机会。
柳博延就不用说了,几乎每天回来车子后备箱里都有为她准备的吃食,还不在意地告诉她,“都是别人送的,我也不想全都搬回来,盛情难却。”
他们的心意陶然都心领了,可眼下哪吃得下那么多东西,进口食物不含添加剂,保质期都极短,一不小心就过期了,只能扔掉,实在太浪费。
陶然想起上回弟弟陶峻到柳家来的情形,跟在父亲身后,陶建军本就不高,向女儿要钱自然还要放低姿态点头哈腰的,就更显得矮,而正值青春期长身体的弟弟却比他还要矮半头,身形瘦削,竹竿似的,套着宽大的校服运动衫都撑不起个衣服样子。看到她吃蛋糕和冲好的奶粉,就偏过头去,掩饰所有的羡慕和渴望。
到底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父亲一生已经是这样了,滥赌穷困,妻离子散,反正他也不在乎。可是弟弟还小,虽然不是从小在身边一块儿长大的姐弟情分,血缘还是在的。
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干洗店的时候就认出阿峻是父亲的孩子,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倔强的侧脸和偶尔撒娇的腔调真的跟她这个作姐姐的有七分相似。
林淑言临走的时候也特别嘱咐她,不要忘记阿峻也是她的亲人。
陶然拿个大袋子,装了些进口的阿华田、糖果和饼干之类的东西,请司机拿到车上去,往陶峻的学校开。
给弟弟的东西还是直接送到他手上比较放心,送到家里去,又要激起父亲更多的贪念。
陶峻上的学校就是街区对应的中学,师资、管理都很一般,学生数量却不少,老师兼顾不暇。听陶然说是陶峻的家人,焦头烂额的班主任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历数他在学校成绩落后还不思进取只知贪玩捣蛋的劣迹,而他父母似乎也对这孩子放任自流了,许久都不见家人露面。
老师最后才愤愤不平又习以为常道,“昨天说是请假今天又没来学校,打电话给他妈妈,说昨天早上就跑出去晚上也不知回家睡觉没有,肯定又是去了网吧或者游戏厅!”
今天不来这一趟,陶然还不知道弟弟是这样一个状况。
她请司机跟她一起去周边找人,司机老陈也是柳家的老人了,对她客客气气没有半分不敬,但还是实话实说,“这周围都是居民区和学校,网吧数不胜数,而且孩子贪玩也不一定就在这附近的网吧,这要找起来可真就是大海捞针了。”
耗时间都不打紧,关键是大小姐还怀着孩子,柳博延千叮万嘱让家里人都小心照看她,万一出什么状况他可担待不起啊!
陶然仔细想想觉得有道理,可是陶峻这样荒废学业泡在网吧的日子,多一天就多一分风险,熬坏了身体事小,万一交到狐朋狗友被带坏了,那就一辈子都毁了。
她想到请人帮忙,找人这种事民警比她这样的普通人要擅长的多。她打电话给小燕,希望她或者她的同事能帮帮手,小燕心情很好的样子,一口就答应下来,“没问题!”
“内个,不要告诉姜禹。”
小燕好像在吃东西,唔唔两声算是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结果是小燕亲自来的,身旁还跟着……姜禹。
“我一个人肯定搞不定的嘛,同事里只有姜队有空,所以……”小燕欲盖弥彰的解释,吃了那么多回下午茶,都是姜队请客,当然该帮的时候就要帮。
姜禹目光恳切,“是我让小燕带我来,前不久我们刚清查黑网吧,遇到过你弟弟一次,我大致清楚他的活动范围,找起来会快一点。”
关键时候陶然也不跟他计较那么多了,“那麻烦你们了,我听老师说,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把他找出来。”
居然还是得他一句话,她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她也想跟他们一起去,被姜禹拦下,手不知怎么的就被他握住,“那些地方又嘈杂又有辐射,空气也不好,你怀着宝宝不方便,先找个地方休息,找到了我就带他来见你。”
他的保证温柔又有力,陶然怕自己一个晃神又被溺毙在这种假象之中,挣出手道,“我到前面找个地方等你们。”
“嗯。”她终究不再像过去那样信任和依赖他,姜禹掩饰住眼中的失落和黯然,转身跟小燕去找人。
前面不远处就是白鹭餐厅,她找了一个雅座,即使是晚市喧哗的人声也都隔绝在外。
柳博延打电话给她,“去哪了,怎么不在家吃晚饭?”
“我到阿峻的学校看看他,结果他逃课跑出去玩,两天没回家,所以我想在这儿等找到他再说。”
“谁帮你去找,老陈?”
陶然顿了顿,“姜禹,还有小燕,我请他们帮忙。”
柳博延静默半晌,她几乎能听到他加速的呼吸声。
“大哥?”
“你在哪儿?具体位置。”
“白鹭餐厅。”陶然报上酒楼的名字。
“你就在那儿待着,天要下雨了,别到处乱跑,我马上过来。也别傻傻地饿着肚子等,自己先点东西吃。”柳博延不等她多说就把电话挂了。
陶然轻轻叹气,大哥现在越来越强势,担当起柳家大家长的责任,尤其是在她发现怀孕之后更是牢牢看住她,似乎怕她随时会做什么傻事伤害自己。
其实她能做什么,她也从没想过要伤害自己和宝宝。
她胃口不是很好,柳博延赶到的时候,刚刚吃掉一个烧麦和小半碗粥。他一看到她这样猫吃食似的吃东西就皱眉头,“怎么就吃这么一点?”
“吃不下。我给你点了你爱吃的翡翠蒸饺和例汤,你刚从公司过来吧?多少吃一点。”
柳博延面色一下就和缓很多,筷子拨弄两下蒸笼里热腾腾的饺子,“又没家里做的好吃。”
陶然知道他不满她在外面吃饭,“偶尔一两次不要紧的,这家店用料还算讲究,老字号吃了很多年了,我小时候就跟妈妈常来。”
她喜欢这里,怀念妈妈的时候来坐一坐,心里就很满足。
提到林淑言,柳博延不再多言,把菜单又翻到她面前,“那有什么招牌的菜和点心你应该很熟了?再多点一些,这么点儿怎么够吃!”
“我想等阿峻来了再点他爱吃的……”
“谁知道今晚能不能找到他,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他来了再重新加就是了。”他斜睨她一眼,“不会是心疼姜禹,还等着他来共进晚餐吧?”
“唔,大哥,这里红烧肉很好吃的,咱们尝尝?还有芙蓉鸡片,主厨色拉……”陶然立刻狗腿地把菜单挪过去,她现在已经了解柳博延看起来强势刻薄,其实都是伪装。嘴坏心好的真好人,再没人比他典型。
他对她好,无条件地关心她支撑着她,有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以及亲生父亲今生都再无法给予的包容宽待,她当他是真正的兄长家人。
直到晚上八点钟,陶峻才被姜禹提溜着出现在雅座门口。陶然迎上去,“没事吧?在哪找到的,就你们两个,小燕呢?”
“外面下雨了,我让她先回去。”姜禹手搭在陶峻肩上,似乎有些语重心长,“看到了?我说过你姐姐是真的关心你。”
陶峻一反常态地没有呛声,也没昂头不理不睬,怯生生地看了陶然和柳博延一眼,又耷拉下脑袋。
“别说那么多了,肚子饿不饿?先坐下吃东西吧!”陶然拉开椅子让陶峻坐下。
小孩子没什么顾忌,一屁股坐下了,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姜禹,“姐夫,你不坐吗?”
陶然不知他俩什么时候这么熟稔了,但此时此刻这声姐夫着实让他们有些不自在。
姜禹的目光落在陶然身上,不说话,等着她开口。她留他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最后还是柳博延冷冷清清替她说,“谢谢姜队帮忙把人送回来,我想陶然应该有话要对阿峻说,就不款待姜队了。”
姜禹还是没吭声,仍然怀着一丝希望看向陶然,她却没看他,从进门到现在,她的注意力几乎全在幼弟身上,没有给他一个关切的眼神。
“我明白了。让阿峻赶紧吃东西吧,我先回去。该说的我都跟他说了不少,他很聪明,应该都听进去了,你再耐心跟他好好说说。”
姜禹没有强求什么,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陶然身上收回来,又拍了拍陶峻的肩膀,才转身离开。
陶然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坐下,弟弟却很不满地抬眼看她,“你就这么把姐夫赶走了,你们女人是不是都这么狠心啊?”
陶然耐心纠正他,“他不是你姐夫,以后别乱叫了。”
“我不管,我觉得他挺好的,而且他也喜欢你,为什么不能做姐夫啊?今天我在网吧钱被偷了,还差点被人揍,幸亏他找来了……你现在一句话不说就把他赶走,他让那个警察姐姐把车开走了,这会儿外面还下着大雨呢!”
第67章 抉择
陶然看向窗外,果然雨势不小,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玻璃上,汇成涓流顺势而下,像离人的眼泪。
姜禹刚刚看她的眼神,明明带着渴望,却又小心压抑着,让她想到曾经的自己。
她拿起柳博延摆靠在桌边的伞,站起身追到门口。姜禹站在门檐下,外头雨水连成雨幕,雨点偶尔飘进来,沾湿了他的肩膀。
陶然把伞递过去,“雨下太大了,这伞你拿着。”
姜禹目光灼灼地看她,“谢谢,用完了过两天我拿来还你。”
“不用了,家里伞多的是。”
陶然垂着眸就是不肯看他的眼睛,他也不走,两人就这么胶着着,气氛难得的没有那么尴尬,仿佛雨不停,两人就这么一直面对面待着也没有关系。
“阿峻那边我已经跟他谈过,他本质一点都不坏,就是缺少家人关怀。学校能力有限大概也管不住他,我会给他联系一所寄宿制的中学,口碑不错,校风也很严,他到那边去读书,情况应该会改观很多。你今天做的很好,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也要记得联系我来帮你,不要自己贸然行动。”姜禹目光从她腹部掠过,又更柔软几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凡事更要多注意,知道吗?”
她有些诧异于他这样帮她,“我以后会督促他的,但是换学校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姜禹眼中有几分黯然,“我希望你能明白,当初我是真的想跟你结婚,你的家人我也当做自己家人来看待。你妈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陶然一哂,“现在还说那些干什么,妈妈都不在了。”
逝者已矣,生活仍要继续,甚至还有新的生命将要降临,她不想在怨怼中过日子,妈妈也不会希望她这样。
柳博延不知几时从楼上下来,这家白鹭分号没有电梯,他腿脚不方便,从楼上下来已是很吃力,也不上前,只斜倚在扶手楼梯边默默看着他们。
陶然回身看了一眼,对姜禹道,“我走了,今天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小燕。”
姜禹拉住她,把一本小册子塞到她手里,“这个你有兴趣就去看看,每周两堂课,专为准妈妈和准爸爸设置的,有胎教也有孕妇瑜伽,主要是帮助准妈妈孕期保健和放松身心的。我已经报了名,你愿意去的话,我会陪你。”
陶然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没有回答就转身快步走到柳博延身边去扶住他,他又眸色如霜地看了姜禹两眼才跟陶然上楼去。
姜禹心中酸涩,拼命压抑住想要上前将她从另一个男人身边拉入自己怀中的冲动,只得自我安慰——最起码谈起宝宝,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排斥地说出不要他的气话,塞给她的课程手册,她也没有立马不屑地撕碎丢弃。
她心里不是完全没有他的,否则她也不会对这个孩子珍之重之。
陶然打听到这个胎教班十分有名气,课程设置科学合理,不仅对肚子里的宝宝有好处,对孩子父母双方也有启发。
她跟姜禹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能有什么启发吗?
她还是决定去看一看,怀孕是个漫长而寂寞的过程,她辞了工作,没有既定的任务和目标,电脑手机等有辐射的东西都尽量不去碰,睡的晚一点或者在外面吃饭柳博延都要教育她一通,每天除了看看书和出门散步,就只有吃和睡了。
身边没有孕妇,她想着即使有同时怀孕的准妈妈聊聊天也好,上课什么的倒是其次。
浅黄色的色调和可爱的logo占掉新派大厦里的一整层,陶然在路上堵车迟到了一会儿,到那儿的时候刚准备开课。一扇门把教学区和外面的接待区隔成两个区域,有点像医院的诊区和候诊室。
陶然走到那扇门的门口时,一眼看到了坐在教室门外等待的姜禹。
她并没有告诉他今天会来,甚至她觉得自己传递给他的信息更多的是她可能压根就不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可他却按时来这里等,不管他工作有多忙碌辛苦,他还是想办法抽出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来给她,给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她不知道他来了多久,等了多久,还会等多久。是不是她不出现,他也打算这样一直等下去?
教学的环境很宽松,教室门仍旧开着,来上课的准妈妈和准爸爸们听到开课的音乐铃声陆陆续续走进去,没有单独前来的,几乎全是成双成对的夫妻。有的妈妈肚子已经隆起很大了,有的还跟她一样,几乎看不大出来,但无一例外都有丈夫在身旁小心呵护着。
姜禹形单影只,显得跟这里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他一直是硬朗英挺的形象,跟现时的温暖柔软融合还需要一个过程。他也在学,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些和睦恩爱的夫妻,想象自己和陶然也像他们一样并肩走在一起,他撑着她的腰,孕妇后期似乎都是腰部以下承力辛苦;陶然肚子是不是也会变得这么大,腿脚是不是也会浮肿……
他没有不耐,手边有一本类似教科书的育婴杂志,他也翻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教室里的导师出来跟他说了句什么,他才最后一次抬腕看表。
陶然机敏地贴在墙边,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不想让他看到她,或者就这样推门进去,跟他手牵手走进教室,像一对寻常的夫妻。
她闭眼稳住气息,再看向里面的时候,发现姜禹已经不在位置上了。导师邀请他直接进入教室坐下,她恰好看到他的侧脸,带着一点孩子气的腼腆。
也许常见准妈妈一个人挺着肚子来参加课程的,男人们总是很忙,有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和理由不来,反正孩子没有孕育在他们体内。只有准爸爸独自等候,大概实在少见,连导师都被感动了,甚至请在座的各位先给他一点掌声。
陶然红了眼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不敢推门进去。他能感动和说服陌生人就总是能说服她,她怕自己心软妥协。
课时结束之后,姜禹给她发短信:今天上第一课,你没来,我更像一个旁听生。课程很有意思,受益匪浅。晚上我值班,想你。
陶然的眼泪涌出来,她知道他情深意重,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把深情放在她身上。
她曾在梦里都哭着跟他讲,姜禹,我们这样是不对的,你跟苏苡之间出了问题就又来找我,这样是不对的,你对我不公平。他面目模糊,不辩解也不否认,只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然后她就从梦中哭醒。
她更愿意是他在曙色微明时将她唤醒,抹掉她的眼泪,亲口告诉她,他爱她,只爱她。
他没有说过这样想你爱你的情话,第一次,或许是为了孩子,或许是为了别的……她不知道,亦无法抉择。
柳博延也看出陶然心里有几分松动,他从来不会逼迫她做选择,以前言语机锋还占几分便宜,现在因她怀着孩子,怕说多了她又敏感伤心,只是点到为止。
他看着她手里翻来覆去的那本册子,“听说他每节课都在那里等,如果你要去的话,我让老陈送你,结束了再接你回来。”
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知情。陶然轻轻摇头,“大哥,我还没想好。”
“没想好什么?去参加这个胎教亲子班,还是重新接受姓姜的?”他不需要她的答案,倦了似的站起来,“你怎么做决定我都没意见,但你不需要以孩子为唯一的出发点。以柳家如今的条件,就算他生下来也不会受半点委屈,不是只有姜禹一个人可以学着作人家父亲。”
这已经算是他最直接的表白了,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都忍不住有丝轻颤,怕她听出来,落荒似的逃。
也许是徒劳,但他终于决意在她面前为自己争取些什么。这几年克服万难重新站起来,成为足够优秀和强大的男人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一刻。他知道姜禹在那个亲子班等她,每节课都等,她只缺最后那一分决心就会推门进去,原本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如今眼看着又只隔着一扇门扉的距离。不像他,十几年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发酵的感情,即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仍旧隔着万水千山,她对他大概始终不是男女之情。
这世间许多事,是否早已注定了结局?
第68章 错失
这天早晨醒来,窗外天高云淡,仿佛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陶然就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同,来自于她身体深处的异样。
床单上有浅浅的血迹,她愣在那里,一时间完全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了。
潘小姐正好上楼来叫她下去吃早饭,看到这副情形也是一怔。
“出血了?”
陶然无助地点头。
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孕期出血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正要出门去公司的柳博延退回来,取消了当天的所有行程,让司机备车送陶然去医院。
“没事的,你不要多想。”他在车子后排握住她的手,指尖一片冰凉,好像怎么捂也捂不热。
她脸色也很糟糕,一直到躺在医院的检查床上,都还没有缓过来。
医生检查之后褪下口罩说道:“很遗憾啊柳小姐,胚胎在宫腔里停止生长了。流血是自然流产的征兆。”
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清楚,可是连起来听陶然却好像完全听不懂,“……停止生长,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胎儿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像一颗种子,经过40周左右发芽长成,在初期因为各种因素导致发芽的过程出了问题,就会停止继续生长了。这是生命自然选择的结果,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有很多,尤其现代人压力大、环境恶化,很多女性怀孕的时候都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要太难过,你还年轻,好好保养身体,孩子还会再有的。”
医生后来说了些什么,陶然都没听进去了。她只知道孩子保不住,没有一点侥幸,那个小生命要从她身体里离开了。
原来有许多事,根本轮不到他们人为地来做什么选择,自然的力量神秘而不可违抗。
她忘了哭,也许在看到床单上那一抹红色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感,所有的情绪刹那间都随着那颗小小的种子分崩离析。药物剥离他们最后一点未成形的母子情分,还好,没有让她受太多苦,不用那些冰冷的器械再闯入她的身体里去。
没有流太多的血,可一切知觉似乎都从身体里流淌出去,她疲惫得像一个空壳,脸色苍白得吓人,在床上昏睡过去,不知今夕何夕。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柳博延坐在她的床边,一动不动,仿佛一眨眼都怕她会消失。
“你醒了?”他嗓音低哑,“厨房熬了燕窝粥和鸡粥,看你要吃甜的还是咸的。”
“都可以。”她撑坐起来对他笑笑,“反正现在吃什么都不会像之前那样吐了。”
“这是个意外,不是你的责任,不准胡思乱想,知道吗?”
陶然看向窗外的暮色,“我知道,大哥,你们不要担心我。上天已经帮我做了选择,也许这是解脱也不一定。”
柳博延扶住她的肩膀,“哭一场会舒服一点。”
她红着眼眶看他,只是轻轻说,“我好累。”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之前那些又逐渐蓬勃起来的勇气和欢喜,最终不能成型。
他把她揽进怀里,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她就在他怀里,像薄纸扎的人儿,又轻又软,他以前总觉得会抱不动她,现在看看,她简直一点分量都没有。
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打湿了他衬衫的前襟,她咬着唇喃喃地说着,“我只哭这一回,就这一回了……”
她还是舍不得,尽管还没有真正诞生到这世上,但不能否认那个小生命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他在她的身体里,陪她一起吃饭、散步、听音乐,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她就能感觉到他踢腿打拳拿大顶……那是她的孩子,在她真实爱着那个男人的时候孕育的结晶。她不知说过多少赌气的话,但从没有一刻是动过真正的念头要把他舍弃。
生命也许是有灵性的,或许他们大人之间的争执,那些怄气的言辞和举动都伤了孩子的心,才让他不想来到这个世上。
她自责又心痛,遗憾之所以是遗憾,是因为假设条件的未知性。如果当初没有跟姜禹的这一场分分合合,没有这些虚虚实实怄气的话,宝宝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或许也不尽然,或许他就是不愿意到来,或许她和姜禹,就是没有缘分。
陶然由柳博延抱着哭过一场,几乎声嘶力竭,倾尽所有。他像是一块浮木,任由她揽住、抱紧,阖上长睫不说话,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陶然恢复的很快。倾泻完胸腔里所有郁积的负面情绪,她的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血色,凹下去的眼窝和双颊也逐渐恢复了饱满。
很意外的,袁和打电话来约她见面喝茶,自从姜柳两家退婚之后她就没再见过姜禹的家人,如今流产不过前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知道袁和为什么会突然找她。
她可以不去的,不过就着这个机会,把一切都讲清楚也好。
袁和见了她还是很和气,把手边一个挺大的袋子推到她这边来,“都是给你和孩子买的东西,是我们一点心意。哎,才多久不见啊,怎么反而瘦了这么多?我听大禹说你妊娠反应很重?是这样子的,我当年怀大禹那会儿也是这样,过了这头几个月就会好的。”
陶然听她说起孩子,奇迹般的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也许是麻木了,伤口撕开,也不见血流出来,不见疼痛。
“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她顶多觉得有点讽刺,孩子还在的时候,跟姜禹的家人无声的僵持着,似乎是今后都不会再有交集了。可现在孩子刚刚没了,又再碰面。
“陶然啊,之前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姜家对不起你和柳家,大禹那孩子脾气太拗太浑了,让你受委屈。但他现在知道错了,真心地想挽回你和孩子,你有没有可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没有可能。”陶然几乎没有考虑就出口,“太晚了。”
袁和怕她有误会,“噢,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单冲着你肚子里的孩子来的,我只是觉得大禹这孩子最近也真的变了,他是希望能跟你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的。之前他提过几次要再跟你结婚的事,我们都不谅解,他跟他爸吵了好几次,这回他刚去了北京回来,说服了他外公,让我们全家人都相信他是有诚意的,今后会好好待你和孩子。你能不能也再信他一次,就算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
陶然缓缓摇头,“没有孩子了,我也不用再为他考虑什么。”
袁和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伯母,我五天前刚刚流产,是真的。姜禹,还有你们,不需要再觉得愧疚和有负担什么的,他也不需要再向我求婚来弥补以前的误会。可能是注定的吧,我跟他没有缘分。”
袁和也十分震惊,“怎么会流产呢……”
陶然笑了笑,“伯母,姜禹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他,要说的话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
第69章 尾声
陶然在那个柔黄可爱的logo下看到姜禹,没想到他还在坚持上胎教亲子课。
诺大的教室,他每次都坐那个位置,其他学员和导师似乎也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特殊的存在,像是在等待,等待的人却从未出现。
都说总是选择同一个位置的人执着而又缺乏安全感,曾经骄傲硬朗如姜禹,在如今这段感情里是不是也正茫然不知处?
陶然倚在门外墙边看他,她没有进去与他一同上过一堂课,看得最多的是他认真的侧脸还有周遭其他准爸妈分享经验感受时的喜悦表情。
导师大概是在教父母怎么安抚胎儿,成双成对的父亲母亲们都摸着在妈妈肚子里蜷成一团的小不点,隔着肚皮打招呼,姜禹也只是看着,眼里有少见的羡慕和落寞。
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搭在腹部,这才想起来,他还一次都没有摸过她的肚子,没有跟宝宝说过你好。她不显怀,看起来一直跟没怀孕的时候差不多,自己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想来,是不是那时孩子就比正常情况发育得要慢,因为感受到的爱不够,他们彼此的牵挂太少。
宝宝已经不在了,小腹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姜禹偶然抬眼的瞬间注意到了门边熟悉的身影,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确认是陶然无疑,竟欣喜地一下子站起来,顾不得所有诧异的眼光直直推门跑出去。
“陶然……我还以为到课时结束也不会见到你了。”
“我不是来上课的。”不带感彩的回应,怎么听来都像是在泼冷水,“我想跟你谈谈。”
两人感情到这一步,不知经历多少你来我往的回合,她甫一开口,他已经预感到谈的将是不愉快的事。
他甚至想阻止她开口,逃避没有用,但有时候人就是会有侥幸的心理。
“出了什么事吗?你脸色不太好。”任谁都看得出她瘦了,一个人承载着两个生命,怎么反而会消瘦?
陶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腹部,“姜禹,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
他以为她说的是上课的事,“没关系,你不喜欢来听课,我来也是一样的。”
“没这个必要了,没有孩子,还上什么胎教的课呢?”
姜禹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攥住她的肩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孩子了?”
他是真的焦急,失了分寸,手掌的力道捏得她肩膀生疼。他好像只在非常在意的人和事面前会有类似的表现,就像上回他们在医院楼梯间吵架,他听到她说苏苡失踪是她的责任时,几乎捏碎她的腕骨,痛心疾首,表情像要吃人。
她心里也火/辣辣的一片煎熬,强压下去的疼痛这一刻又翻涌下来,提醒她五天前的鲜血是失去了什么。
她说了不会再哭,也就真的没再流眼泪出来,只是眼睛又涩又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把孩子打掉了。”
姜禹听到她的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摇头,“不可能的,我不信,你撒谎。”
“是真的,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姜禹的眼睛像要滴出血来,一把就拉开她身上宽松的外套,死死盯着她平坦的腹部。他犹不相信,仍指望她是负气才说了这番话让他心疼,考验他,也许只是一个脑筋急转弯之类的测试题,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反应。然而她就站在面前,坦然地就像一个陌生人,分手之后难得离的这样近,她也不躲,由着他看,就只为让他死心。不远处的教室里传来笑声,导师向来幽默,不知又说了什么温馨搞笑的段子引得大伙发笑,可这一刻却像无情的嘲讽哄笑,足以让一个失望痛心到极点的人摇摇欲坠。
他终于颓然地松开手,呼吸都乱了节拍,背上一身冷汗,“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
“我从来都没承诺过要把孩子生下来,之前只不过是没有拿定主意。”一个谎言要有九个谎言去圆,但只要第一句话说出了口,后面都不难。
姜禹喉头像哽了硬块,“我想知道理由。”
“姜禹,”陶然抬眼看他,“你是不是说服了你家里人,打算再跟我结一次婚?”
姜禹眸色骤变,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是我妈告诉你的?她去找过你?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陶然摇头,“她什么都没说,不关她的事。在她找我之前,我就把孩子打掉了。可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不兴奋,也不觉得遗憾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之间的问题就是那一场婚礼吧?你补给我一个婚礼,我就应该感激涕零,带着孩子回到你的身边过日子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反正你是这样做了。或许你觉得这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宝宝好,可你从来没问过我够不够信心继续跟你走下去,也没想过我们是不是真的合适。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他不作答,她就继续,“你工作太忙,顾不了家里,也兼顾不了我的情绪,我有时很敏感,需要人哄,宝宝也是……其实我一直在迁就你,所以很累,我不想永远这么累的过一辈子。”
“你不用说了,我不信,一个字也不信。”他们有过快乐的时光,在他们的小窝里专心致至熬一锅靓汤,他买甜品给她,一口一口喂她吃下去,那些相视而笑的默契,相拥而眠的温暖不可能是假的。如果不是突发的意外,他们都想过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是做错事,可孩子是无辜的,她也不能就此否定过去的一切。
“要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姜禹,可能我们真的没有缘分,以前是我们太强求了。”不怪她迷信,孩子的事真的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颗稻草。
就这样了吧,注定的,她和姜禹相识一场,也算爱过,走不到最后,也是注定的。
“陶然,你是不是觉得孩子是我想要重新开始的唯一理由?你要怎么才肯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就算现在孩子没有了,我也不打算放弃!”
“你要怎么才能明白?”陶然几欲崩溃,“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知道你够执着够深情,最初喜欢你也是因为看到你可以等苏苡整整四年!可你再好也不是我的,我们不合适,不合适!一开始就是强求,勉强不会有幸福的,到了现在这一步你还不懂吗?”
她转身就走,姜禹把她拉回来,看到她拼命压抑着眼里盈满的眼泪,就像被针戳到一样痛。
活着就是强求,没人能够幸免,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面前不会笑,连哭都要苦苦压抑?
柳博延看到陶然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把自己锁在屋里,料想她是去跟姜禹摊牌。不知他们是怎么说的,陶然看起来那么脆弱伤感,但一昼夜过去,好像又恢复了正常模样。
他把一份文件放到她跟前,“看看这个,没有异议的话就在右下角签名,即时生效。”
“是什么?”
“我代表光谷传媒签发给你的工作offer,你总不能一直这么赋闲在家。”她如果愿意,就算养她一辈子也无所谓,但他明白她现在需要一点寄托,先前是有记者工作,辞工之后有孩子,现在孩子没有了,他只有用这种方式再重新给她安全感。
陶然拿起来逐行逐字地看完,笑道,“条件太优渥了。”
“不是白给,光谷的工资没那么好拿。”
陶然歪了歪头,“有没有办公室?”
“都腾出来了,在我办公室旁边。”
“坐在40楼的都是管理层,我这样算是平步青云?”
“你反正早无所谓别人说你是光谷的太子女,现在不如坐实这称谓,爸爸也不会有意见。”他顿了顿,“如果你不喜欢作管理,还有前线记者的职位可以给你。”
就是太辛苦了,他曾亲眼见她奔波,实在太多不舍。
陶然没再说话,倾身上前抱住他。
柳博延僵硬得手不知该放哪里,好半晌才搭在她肩上,指尖是她近来长长许多的发丝。
“我妈妈刚嫁进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从来都不笑,乖戾,难讨好,嘴巴坏……”陶然鼻音嗡嗡的,“可现在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都记在心里,可是却没法回报,对不起,大哥,对不起……”
柳博延胸口沉沉像压住大石,却不屑似的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回报?”
喜欢一个人十余年,如果一心惦念回报,不知要痛苦成什么样子。就算有朝一日能成眷属,倾尽余生她所给你的也仍欠奉先前那十余年的深情,计较起来没完没了,再好的感情也经受不起。爱情里的先来后到,孰多孰寡,都不重要,她现在相信命中注定,他姑且也随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陶然又哭又笑地摇头,眼角的泪都蹭他衣领上,“嗯,柳博延不稀罕,柳博延最潇洒。”
静静相拥的时刻短暂而美好,陶然终于抬起头来正色道,“大哥,我愿意到光谷帮你,但现在不行,我资历太浅,阅历不够,又从没做过管理,担不起你给的offer。我想出去走走,再回学校学点东西。”
“你要去哪里?”
“英国,我已经在做申请材料,希望会有好的结果。”
如果不是肩上挑着那样大的责任,柳博延差点就脱口而出陪她一起去。“出去散散心也好,可是我怕你乐不思蜀,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我舍不得你和柳叔叔,还有刘嫂做的菜。”
柳博延重新抱住她,“我给你写最好的推荐信,要读就读最好的学校。”
她快乐就好。
*******
姜禹独自回到公寓,他无数次幻想过,在楼下仰头能看到家里亮着灯,推门的时候看到那个窈窕身影在厨房里小心翼翼地尝一口刚做好的饭菜,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好吃,跑到面前搂着他的脖子邀功。
只可惜奇迹一次都没实现过。
他刚从省城回来,有案子抽调各级得力骨干组成专案组,省内和邻省各个地州市的跑,忙碌让他分不清昼夜。案子破了,召开媒体发布会的时候,他在现场来来回回的找,那个举着相机和笔记本一脸无畏漂亮女记者再也没有出现。
有多想她就有多少落寞,子殇的疼痛还没有过去,又从小燕那里得知陶然即将前往英伦留学,打击接二连三,好像是必然的,他都已经感觉不到痛。
开放式的衣架上有一缕白纱,是上回误送到陶然那里惹她伤心难过的罪魁祸首。不,罪魁祸首应该是他,白纱倒像是陶然的影子,在安静的角落默默陪着他。
她穿婚纱的样子那么好看,腼腆羞怯,他却只在婚纱店里见过她试穿的那一次。据说每一个女孩穿婚纱都是最美的,在婚礼上光彩照人,他无缘得见。
陶然打电话来,语气淡淡的,“姜禹,不用再送东西到家里来,我要走了。”
他关心她身体,流产之后的休养就像坐小月子,她虽然年轻,但也要格外注意,所以每周他都从她喜欢的私家汤馆订鸡汤送过去。
“你要去哪里?”
“英国,已经找好了学校,下月初就走。”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姜禹还是窒闷得喘不过气,“要去多久?”
“两年,或许更久,还不确定,要看我的适应情况。我挺喜欢欧洲,也许待的时间会长一些。”
电话两端都是长久的沉默,陶然几乎以为他已经没在电话旁边,“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没有其他事,听说你刚从专案组回来,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陶子……留下来,不要走。”他轻声叫她的名,他向来很少这样叫她,太亲昵无间,他更喜欢当初她跟他解释自己的名字时所说的“共君一醉一陶然”的意境和特别。可是如今唇齿之间咂摸着这个昵称,让他觉得自己也是她生命中最亲密无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待她像个孩子、像个小女人,没有偏见,没有误会,只有单纯的疼她爱她的感情。
“我已经决定了,姜禹,我想出去看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如释重负,像是在跟一个普通朋友聊天,“你以前不是总说我业务不精爱耍小聪明么?这趟出去游学,应该会有很多收获,下回再见,也许我就是真正的大记者了。”
姜禹把脸埋在掌心,他们是否从开始就存在许多谬误,导致今日的无法谅解?
“那你哪天的航班,我来送送你。”
陶然似乎犹豫了一下,“下个月3号,下午五点,飞伦敦希斯罗。”
月初一直下雨,姜禹买了一束玫瑰赶往机场。他真是个差劲的男朋友,过去那些相恋的时光,竟然没有认真送过陶然一次花。
花束包扎得简洁绚烂,中间藏着一张小小的卡片,只有三个字,正是苏苡曾经忠告的那样:告诉你爱她,不管多晚,不管用什么方式。
他也是只是一介俗人,他追求心爱女孩的方式乏善可陈,但都没有关系。
我爱你三个字的涵义,亘古不变。
机场人来人往,候机楼一年365天时刻都上演走与留的感情戏码,高大英武的姜警官就算抱着花束也并不显得突兀特别。
可他却没有见到陶然,只有韩漱和燕华秋在大厅里等。
“怎么回事,陶然呢?怎么没看到她?”
小燕不忍心开口,韩漱无奈又伤感,“对不起大禹,陶子改了1点的那班航班,她有意避开你,不让我们给你电话。”
姜禹一把拎起他的衣襟,“不可能,她明明告诉我是五点整的航班!”
小燕拉住他,哽咽道,“姜队,是真的。陶然或许只是怕见到你就又动摇走不了,她一向都不喜欢送别。”要不是她强烈抗议,说不定她和韩漱也没法来送机。他们倒希望姜禹能撼动她的决心和勇气,但似乎已经没可能了。
花束垂下来,落在地上,姜禹颓然地靠在玻璃幕墙上。她果真不肯原谅他,连最后送行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他们的相遇,难道只是为了最后这场离别?
第70章 再续
从图书馆走出来,陶然在桥底漫步,不是旅游旺季,没有那么多蜂拥而至的游客,但桥下各个角度仍不断有人摆拍留影。
头顶的风景是英伦明信片中最常看到的一角,仿自1914年威尼斯建成的名桥,有沉沉文化积淀。她从这里可以走到新学院,晚间6点礼拜堂内有晚课,她每周来听一次,唱诗班声音太美太纯净,再多喧嚣到这里也划归平静。
刚来的时候,她发现书本中的记载多有偏颇,天气明明风和日丽居多,于是她更乐意走的远一点,比如到温莎镇去看天鹅,波光粼粼的水面,看起来优雅闲适的天鹅近距离看来都是圆润可爱的,有的成双成对,有的茕茕孑立,只是从你眼前游过,却能让人不自觉弯起唇角。
据闻某大牌艺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会长途跋涉坐飞机到广场喂鸽子,喂完就一身轻松的离开,以前她还不能理解,现在却好像有些明白了。
伦敦有历史有回忆,无数人在泰晤士河畔看透人世悲喜,不用离开现实,却可以学会不再逃避现实。陶然没有那样大彻大悟的心,但在这里停留那么多时光,她多少也参透一些东西。
万金难买内心平静,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
柳博延来看过她一次,他的身体不适合作长途旅行,也不喜欢炸鱼和土豆条的单一,见她适应得不错,悬着的心也放回原处。
她没有开始新的感情,也许这里人人都受绅士文化的影响,跟人交往保持适当的距离,很难更进一步。也有莫德林学院狂放潇洒的艺术生追求过她,无奈完全跟不上艺术家的思维模式,一起喝过两次咖啡,也就作罢。
偶尔她也想起过去,想起那个人,尤其路过唐宁街,英姿威武的士兵表情严肃,每个人都像极了不苟言笑的他。
姜禹……
陶然穿过方庭,脚步微微一滞,回眸去看刚刚人群中擦肩而过的身影。各个学院和街道常常可见东方面孔,并不稀奇,她也从不曾错认过什么人。世界太大,想见的人可能永远都无法再偶遇,世界又太小,刻意回避的人即使山长水阔也能在异乡遇见。刚才那一瞥,怎么就恰好与她心中掠过的影子重合?
在咖啡店买了一杯拿铁,身后就是一对中国情侣,男孩子高大俊朗,穿深色风衣,揽着爱人说一口顺溜的京片子。陶然释然地一笑,当初还是那人教她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密斯,你的零钱。”她稍稍晃神,没接稳服务生递来的零钞,硬币落在地上,清脆作响。
她刚一弯身,绕在脖上的围巾又松散开来,等她整理好再蹲下去,手指正好与另一人的指尖相触。
“谢谢。”又是深色风衣,亚洲人的肤色,她以为是身后那对情侣,感激地抬眸,看清了眼前的面孔时,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那边还有一个。”姜禹捡起最后一个便士递到她手里,才轻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然而到底要经历多少,两个人才由洞房花烛夜变成他乡遇故知?
陶然跟他并排走在南部的教堂草场,旁边是查维尔河,入眼处皆是苍翠青绿。
“你来旅游?”陶然问的很平静,她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是特意来看她,他的公职身份本身出国就十分不易。
“不是,在北欧四国受训,今晚赶希斯罗快线先回伦敦。”只有一天的时间,就想过来看看她。
“受训?难道是……?”
姜禹笑着点点头,在北欧受训的纪律部队很容易猜得出来。
陶然都有些难以置,心底不是不震撼的,“可是怎么会……太危险了。”
“也不尽然,很多维和部队成员从始至终没有用过一颗子弹。”
陶然深深看他,“任务在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现在只是通过选拔之后的特训,结束之后仍然回之前的岗位,等待派遣。”
“你家里人知道吗?”
姜禹笑笑,“我都过了而立之年,自己的人生自己可以做主。你呢,过的好不好?”
“还好,你看我都胖了这么多。”
“是你以前太瘦了,现在也不胖,不过脸色好很多。也许这里环境水土更好,雾都雾都,倒比咱们有雾霾的城市强。”
陶然终于露出笑,姜禹不由多看她几眼。
他们穿过维多利亚式的门廊,走到15世纪修建的塔楼面前,迎面有学生成群结伴走过来,其中有一头褐色鬈发的白人男孩径直走到陶然跟前,热情地贴面打招呼,一通神侃。
陶然出于礼貌介绍姜禹与他认识,姜禹用流利英文问候他,客套地握手。
“是你的仰慕者?”鬈发男孩走远之后他才问陶然。
“你又知道?”
“他看你的眼神一点也不加收敛。”
“那为什么不能是男朋友?”
“你看他的眼神绝对不是男女之情。”
他还是那么犀利,她看心爱的人是什么样子,他比谁都清楚。
查维尔河畔潮湿的风扬起她的发,“你时间有限,很多风景还看不到,镇上还有很多不错的餐馆和酒吧。”
“没关系,刚才那杯咖啡就值回票价。”其实如果没有她,这个久负盛名的历史名镇他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领略半分。
礼拜堂的晚课开始,他跟她坐在一起,中间堪堪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和避忌,就像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
唱诗班颂乐荣美,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爱是永不止息。
晚课结束的时候,她从属灵中醒转,心绪宁静安乐,身旁却已不见姜禹的影子。
她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就像她甚至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来过。
时光如果可以倒退,泰晤士河与查维尔河环绕中的这趟相遇就是初见,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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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曾说,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离炮火不够近。
柳陶然悄悄抠出记忆卡,把昂贵的照相机交给面前全副武装的乌干达人,三支黑洞洞步枪离她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她又从身上拿出半包香烟扔给他们,质量上乘的烤烟也是他们喜欢的东西,这还是同行的老刘交给她的,关键时候可以博得些许好感,也许就留下一命。
洗劫和屠戮过后,原本建在国家森林公园边上的临时新闻中心被夷平,来自5个国家的12名记者被迫分成两批转移,当地有志愿者组成队伍分别护送他们,走到中途时也因负伤等原因被冲散。
老刘跟她一样来自中国,是到过伊拉克和海地的自由撰稿人,经验极为丰富,这并不是他遇到过最艰险的旅程,但他在先前的冲突中腿部受伤,转移中走到一半已经体力透支,只能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陶然和另外几位年轻记者身上。闯过这个关卡,就到了边境,运气好的话可以遇见“蓝贝雷”,保障他们安全的同时,再回头寻回失散的记者和志愿者。
陶然身上的汗水浸透衣衫,脸上是泥垢和汗水,头发原本盘的很紧,颠沛太久也松散开来,背上行囊几十斤重,超过专业徒步爱好者。在这阵地,早已模糊了性别,面对危险,她甚至要刻意掩饰自己女性的身份。
交出值钱的装备,这帮人仍然不允许其中两个欧洲记者通过,借口他们没有通行证。双方僵持不下,争执起来,部分语言不通,乌干达人对天鸣枪,滚烫的弹壳像下雨似的啪啪掉落在陶然他们周围,死亡第一次离的这样近。
陶然他们谁都不肯扔下同伴独善其身,唯一的办法只有绕开关卡,再绕行几十里到达边境。
长途跋涉,缺少水和食物,加上赤道气候异常炎热,每个人都逼近生理极限。
同行只有陶然一个女性,大家想偏顾她,但此时都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路上又遇到其他的组织力量,敌友不明,却比关卡处的那帮人更蛮横,查看了他们的护照之后竟然要将他们所有人扣下作人质。
他们当初一定要结伴转移,就是怕落单失踪或死亡之后没人理会,多个国籍的记者一起,出事也能引起多方重视。可此时此刻陶然还是不由感到绝望,这片土地太广袤,太动荡,他们也许就此成为尸骨,也未必就真能讨回什么公道。
她背靠着巨石喘气,忽然有流泪的冲动。她还记得那时在英国跟姜禹坐在礼拜堂里,礼赞悦耳,谁都想不到战争这样近。她还问他知不知危险,没想到现在倒有可能死在他前面。
第71章 曲终
陶然和其他几名记者被押解着继续往前走,前路到底有什么样的厄运等着他们,其实都是可以想见的。
沿途路过小的部落,小孩子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看他们。虽然饱受战乱贫困之苦,孩子的眼睛却仍是最纯净的,黑白分明。陶然看到自己的狼狈倒影在他们的瞳仁里,苦涩地笑了笑。
大概是亚洲人种不常见,有小孩子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往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居然听到车子的引擎声靠近,所有人都停下来回头看,有三辆皮卡车从远处颠簸着开过来,车上竟然全是蓝贝雷!
刚才盯着陶然看了许久的小孩也坐在车箱后面,能坐一回汽车他很开心,一笑就露出与肤色对比鲜明的雪白牙齿。
陶然身后拿枪的人已经上了膛,凶悍地指着车上下来的维和人员,嘴里唧唧哇哇地喊着她听不懂的警告。
好在随车前来的还有穿红衣,拿长矛的当地部族,充当他们的翻译。维和部队的原则是任何时候都不主动发起攻击,因此即使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也以对话劝服为主。
身后揪住陶然的手骤然松开的时候,她重心不稳地摔在地上,不知道这算是脱险还是会在背后紧接着被喂一颗子弹。她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身下都是泥土和青草,抬眼还看得到先前路过的湖泊,远处是绵延山脉,心想就算这样死在这里似乎也不丢人,就当是听从了原野的召唤。
整齐划一的作战靴一步步走近,有人扶她起来,体力完全透支的状况下靠着毅力和逼迫或许还能强撑,但眼下解除了威胁突然放松下来,她反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够。
“背上的东西先放下,我背你上车。”
熟悉的中文,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体温和气味,陶然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整个人像过电似的一震,抬起头看着扶起她的维和警察。
姜禹单膝蹲跪在她面前,还是那样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深邃的黑眸中却满是关切。他比以前黑了一些,精壮了一些,迷彩服和蓝色贝雷帽让他更多几分不同于以往的英武冷静。
她像不认识他似的打量他,肩上的负重已经被他取下来递给旁边其他人。他正要转身将她背到身上,耳边就听到了枪声。
“先上车!”姜禹护住她,托着她的腰将她拉到车边。子弹不长眼,有车子作掩护,她至少不会被流弹击中。
他们都早已适应了这种砰砰的闷响,空气中都是硝烟味道,夹杂着听得懂和听不懂的语言,还有靠得极近的两人急促呼吸的声音。
“不是说到任务结束也用不上一颗子弹?”陶然用他们在英伦相遇时他所说的话调侃他。
“凡事都有意外。”很好,这时候还不忘埋汰他,的确比以前勇敢不少。
子弹擦过车子的铁皮,biu的一声,火花就在眼前溅开。姜禹手中的枪托已经抵住肩膀,瞄准不远处交火方的脚边开枪,旨在逼退他们。对方都是松散的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