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白吃白用,”她口齿不清地说,“我可以出去工作赚钱……”
“出去挣钱?要是被警察发现了把你扔回中国,我找谁要钱去。”
“不会的,这么多年我都没被发现。”
“呸,那是你走狗屎运。大爷我就要你白吃白住白睡了,你敢不愿意!”
她想说不愿意,又不敢,只好委屈地看着他。自从搬来跟他住以后,除了他在的时候跟他一起出门摆个地摊,散个步,其余时间她几乎都被关在家里不出门,他也没给她钥匙。她虽说喜欢他,可也不想就这么被养着,好像除了陪他上上床就没有别的用处了。
当初凭着一腔热情和他生活在一起,时间一久,她脑子冷却下来仔细想想现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生活。可是具体想要哪种,她也说不清。
“你先去洗澡,洗快点,一会儿我也要洗。”他把睡衣扔给她说。
“你要出门?”
“去给你买卫生棉!”
“我用卫生纸就好了。”
“那样不卫生。”
那种简易的卫生棉他见过她用了几次。就是把卫生纸装进一个棉布袋子里,用皮筋穿好,系在胯骨上。她说在中国看到那些阿姨都这么弄。幸好她不常出门,不然戴着这么简陋的卫生棉,肯定没办法方便活动。
“卫生棉很贵。”她抗议道。她在超市见过那种东西,质量看着确实好,可是一来她不知道怎么用,二来也舍不得买。
“我说你的消费习惯要改一改了。东西不买多,但一定要好,要耐用。把你那套中国思维给我转过来。”
他说着,把她推进浴室。
看着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的屋子,他叹了口气。他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耐不住寂寞,会受不了他的偏执。他曾经为此找过心理医生,但是童年的创伤已经根深蒂固,很难治愈。医生建议他转移注意力,去收集一些他喜欢的东西,以此来缓解因为强烈的不安全感而引发的极端的占有欲。
现在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换做从前……真是不可想象。
换好床单,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从冰箱里拿出金酒和菠萝汁对在一起,大口大口地灌进空荡荡的胃里。
白可很快就洗完出来,看到他又空腹喝酒,担心地把酒杯夺过来。
“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我太宠你了是不是?”他边说边伸手去抢。
她躲不过手长脚长的他,情急之下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像果汁一样香甜的酒喝在嘴里辛辣无比,呛得她直流眼泪。
“该,”他拍拍她的后背说,“这就是不让你老公喝酒的下场。”
她擦干眼泪忍着咳嗽说:“你不能把自己毒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棉絮一样柔软的感觉直达心底,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他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
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她却记得这么清楚。有个人关心自己真的很幸福。他能不能完完全全地一滴不漏地拥有这种幸福?他知道他不能,他必须克制。
洗好澡,他出门给她卫生棉。
见到卫生棉的真面目后 ,白可大吃一惊,她不明白这种被搓成粉笔形状的棉花团应该怎么用,拿着一个在浴室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等了很久都不见她出来,他担心的推开浴室的门,一开门就见她正把棉条上的棉线放在嘴里咬。
“你在做什么?”他拿过棉条,手指伸进她嘴里把她咬断的棉线扯出来。
她没有穿内裤,不好意思地用裙子掩住大腿。
看她茫然的样子,他笑着问:“你不会不知道怎么用吧。”
她点头。
他无奈地摇头,重新拿出一个棉条,拉过她的手 ,把棉条套在她食指上说:“放进去。”
“放……放哪儿?”
她刚问完就被他一把拉过去,下身一凉……
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那里被塞进一个东西。
浴室里传来洗手的声音,他往手上打着肥皂说:“中国真的应该加强性教育了。”
“我再去睡一觉,卫生棉三个小时换一次,用那根线拉出来就行。那根棉线。你听没听到?”
“哦。”
白可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机械地回答。即便是再亲密的关系,连放卫生棉这种事都要对方帮忙,或者连这种事他都对她无微不至,她羞愧的同时又有些模模糊糊的甜蜜。
之后几天他都没有碰她。这也没什么,唯一奇怪的是他不肯和她同床,说女人这几天的荷尔蒙会分泌的很旺盛,有损他男性的阳刚。
虽然表示理解,但是习惯了他的温度,突然没有了总觉得很空虚。而女人每月一次的循环一直淅淅沥沥不断,她很烦恼,一次吃饭的时候感叹道:“下辈子我还是做男人吧。”
他差点被果汁呛着,猛拍桌子说:“爷不搞同性恋!”说完把面包塞进她嘴里。
上班的时间又要到了,她在门边抱着他依依不舍。
她说:“要是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丫头,你还太年轻。”他叹息。
再怎么相爱,现实永远不可能完全符合我们的愿望。所以,要抓紧眼前的每时每刻尽情幸福。
落寞地关上门,满室的阳光下到处金光闪闪。看着包围住自己的瑰丽装饰和温暖的色彩,她想起她曾经说他像乌鸦,喜欢收集亮晶晶的东西。那么,在他心里,她也是亮晶晶的东西吗?
无意间桌上异常的反光晃了她的眼。那居然是一把钥匙。难得有一次他会忘记钥匙。把钥匙扔到半空再接住,她笑得狡黠,就好好利用今天出去转转吧。
在玩和赚钱之间挣扎了一下,她最终决定出去卖上次没卖完的圣诞礼品。
捧着纸箱子走在大街上,想到可以为他做一点事,自豪感油然而生。
经过路口回头看了一眼,住了这么久她都不知道,原来这条以白石建筑为主的幽静街区叫“橡树街”,前面的公园叫“橡果公园”。这个时候应该有很多人在公园散步,她打定主意便走进公园的空地上准备摆摊,意外地看到魏明明。她也在摆摊,卖的也是圣诞礼品。
魏明明看到她,脸上难掩尴尬。
她笑着走过去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
“是啊。”魏明明低下头,把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生意还好吗?”
“还可以。”
“你丈夫都好了吧。”
“都好了。他在餐馆上班。”
“那就好。”白可随意寒暄着,没留意到魏明明的不自在。
一个小女孩走过来问有没有星星花的魔术帽子,魏明明只找到圆点的。白可恰好看到她的箱子里有一件女孩要的那种帽子就拿给她。女孩把钱放到魏明明手中就走了。
“这……”魏明明拿着钱犹豫着要不要给白可,这本是她的生意,她今天的第一笔生意。
“你随便拿一个帽子给我就行。”白可笑着把箱子在旁边的空地上放下说,“一起吧,摆摊的人多,看的人也多。”
魏明明收下钱,被白可的坦然大方触动,主动帮她把货摆出来。两人默契地合作着。魏明明随口问道:“你们决定好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白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没考虑过。”
“没考虑?”魏明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道,“这么重要的事,起码是对你很重要的事,怎么还没让他定下来。我们是没办法,你既然有机会得到绿卡怎么不尽快办下来呢?”
白可对她笑了笑,她总不能告诉她说,其实有没有绿卡她并不在乎。
“他不会是……”魏明明想到唐一路那张花花公子的脸,再看看面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个阴暗的念头在她脑中形成。她说:“他不会是,只想玩玩你吧。”说完意识到这样的话有多失礼,赶紧道歉。
“他没有,”白可笑道,“是我缠着他才对。”
魏明明暗叹这女孩太天真,在美国这样开放的国家,人们打着性解放的名义放纵私欲,最后还不都是女人吃亏。还想再劝她几句,话到嘴边忽然打住。前方的林□上走来几个蓝衣蓝裤的男人。长期养成的警觉立即让她所有的神经紧绷,她猛地抓住白可的手。
“怎么了?”白可问。
“警察。”她说。
晒伤(一)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从前那种东走西逃的日子。路漫长得像总也走不完,看到尽头了又怕前方不再有路。无论是警察,白人家的孩子,甚至是他们的狗,她都躲得很辛苦。
她想起在中国的那段日子,为了省几毛钱要走很远的路去偏僻的城郊买鞋底。穿着磨破的布鞋,脚都起了泡。那时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当自己死了,死了就没感觉了。跟我说,没感觉,没感觉!”
跑不动的时候,这句话无时无刻不在催眠着她。
“那里!”魏明明抱着箱子对白可叫道。她刚搬过来就已经把附近的街道全部熟悉了一遍,就怕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她不时回头看白可有没有跟上。原本以为白可是个弱不经风的丫头,没想到她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绕进一个人多的商业区,从商场的运货通道里转出,狂奔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她们终于把警察甩掉了。
把所有重量都放到身后的墙上,魏明明喘息着,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箱子里还剩下多少货。除了没来得及收的和中途掉了的,只剩下一半。
“操他大爷的。”她咒骂一声,颓丧地把箱子砸到地上。
白可蹲在她身边,听到这么一个外表朴素纯良的女人嘴里说出标准的国骂,即惊讶又觉得好笑。
“呵呵,”魏明明先笑出来,带着逃脱后的庆幸和无奈说,“还是中文骂出来爽快。”
两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在无人的脏乱的后街里相视不语。
心酸苦痛乐一乐也就过去了。
“我们继续找个地方摆摊吧。”
魏明明收拾好情绪,中国女人特有的韧性在她身上很好地体现出来。
白可拍拍身上的土,捧起地上的箱子,刚一站定,小腹剧烈的疼痛直窜脑际,箱子从手中掉落,她痛苦地捂住腹部蹲下。魏明明惊得身子一顿,直等到白可跪都跪不住,躺到地上时她才反应过来,抱起白可摸着她冷汗直流的额头,紧张地问:“怎么了白可,哪里疼,说清楚一点。”
“肚……子。”白可咬着牙,手指着下腹。
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魏明明判断她肯定是妇科方面的问题,女人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时候最好去医院。可是以她们的身份去公立医院有危险,去私立又没那钱。
边考虑着该如何做,她费力地把白可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向前挪。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看地上的货,转头的瞬间,瞥到白可裤子上一大摊血迹,腿差点软下来。顾不上那些身外物,她扶着她勉强走出后街,打了辆车,让司机去一家中国人办的私人诊所。
到诊所后,医生只看了一眼就说这情况肯定要动手术,必须去医院。虽然是下下策,但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实在不行,还有个唐一路在。
又是一番辗转,白可已经说不出话,诊所的葡萄糖水勉强维持着她的意识。失血过多,连呼吸都困难。
到了医院,她立即被退进手术室。魏明明焦急地等在门外。还算好,至少没有因为钱把她们拒之门外,可是随之而来的一堆麻烦又该怎么办。
她给丈夫张耀东去了电话,张耀东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后,立即请假去找唐一路。
放下电话,她紧绷的无数根弦终于松了一根。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坐下,把头埋进环住的手臂里。迷茫的时候,她最常想起的就是自己的丈夫,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有苦有甜的日子。她这辈子唯一清醒了一次就是找这么个有担当有骨气的男人。
这时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护士走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
她走上前说:“我是她朋友,她的……未婚夫一会儿就到。”
护士看了看手里的病例说:“病人确定是宫外孕,导致宫内出血。现在要切除她左侧部分输卵管,需要亲属的同意。”
“这……切除输卵管对她有什么影响?”
“可能会导致受孕困难,要视切除的程度而定。”
“受孕……”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想失去怀孕的资格,她想白可也不例外。这不同于切除一条阑尾,她不能擅自做决定。
护士提醒道:“请病人家属尽快赶到,病人还在持续出血。”
“好好,我们已经在找了,请再等一会儿。”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转身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在身后,而唐一路在她转身的一刻已经跑到手术室门边。
护士阻止他欲推门的动作,挡在他前面说:“你不能进去。”
“我是她丈夫!”唐一路吼道。
“那正好,请你签了这份手术协议书。”
“什么手术?她怎么了需要动手术?”
“宫外孕导致内出血,我们要切除她部分输卵管。”
“宫外孕!”
唐一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前两天她的例假就来了,怎么可能是宫外孕。
“是,有5周了,可能是病人没有重视前期的宫颈出血,又进行了太激烈的运动,所以导致……”
后面的话被唐一路疯狂踹椅子的动作吓得噎住,护士让到一边。魏明明夫妻两个走上去劝他,他把他们一把推开,又发狠地在墙上踹了一脚才终于控制住情绪。
“现在白可的身体要紧,你快签了吧,手术的钱不够可以先从我这里拿。”张耀东试着让他恢复理智。
想到白可还躺在里面,唐一路努力镇定下来,接过护士的笔在协议上签了字,随即跟她走到收费处交了一干费用。
趁他离开,魏明明把张耀东拉到一边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张耀东面露难色地说道:“我问了几个华人,这里圈子小,黄皮肤黑眼睛的大家基本都听说过。没想到他在圈子里还挺有名气,是……”他留意着唐一路的动作,低声说:“他是‘红屋子’里唯一不出台的领舞。”
“领舞?是那种舞吗?”魏明明诧异地提高音调。
张耀东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是。”
魏明明回头看了看唐一路,他一身黑色劲装,点缀得恰当而不夸张的金属链子别在腰间,在医院明亮洁白的氛围下,非常扎眼。她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太英俊,英俊得让人反感,还带着股邪气。白可站在他身边,就像是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的柔嫩的花,现在,这朵花就快萎蔫了。
“你也不要看不起他,他确实是条汉子。”张耀东忽然说。
在魏明明无声的追问下,他把刚才发生的事细细说来。
“情况并不好。我找到他的时候,恰巧有个‘大人物’专程来看他表演,我把白可的事跟他说了,他扔下假发就要走。那种地方,哪是说走就能走的。几个两米多的黑人拦住我们的路,他老板在后面要挟他,说要是他敢走,就让人废了他的手脚。”
“那他是怎么安然无恙地离开的?”
“他说要打断他的手脚也要等他从医院回来,他不想让病中的妻子看到他断手断脚的样子。”脑中又浮现出当时唐一路脸上看似满不在乎实则义无反顾的神情,他轻叹一声继续说:“这句话刚好被那个‘大人物’听到,他说很欣赏他,可以放他一马。不过,他的面子被驳了,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他们辞退了他,并且警告他永远不能再踏进东区一步。”
魏明明听后,还未从震惊中醒来,唐一路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她看着他毫发未伤的手脚,心里叹道:“也算是万幸了。”
张耀东的话让她对他有所改观,可是想到他既没有意愿要和白可结婚,又让她怀孕,作为女人的她替白可不平。
“你们都没有做避孕措施吗?”她坐到他身边问。张耀东也随着她坐下。
唐一路一手捂着上腹部轻柔,一手撑着额头说:“除了第一次。她说她吃了避孕药。”
那肯定也是你引诱她的吧。魏明明想着这句话没有说出来。唐一路弓着身子的的样子看上去非常需要安慰,她不禁也起了怜悯之心,俯过身看他。
“你不舒服吗?”她担心地问。
唐一路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某种痛苦。
“没事……”他小幅度挥了挥手说,“今天谢谢你们。”
“兄弟,大家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张耀东抢先说。
唐一路从刘海的发丝间看了他一眼说:“谁和你是兄弟。”
“哎?你这人……”魏明明刚生出的一点好感被他一句话打消,被张耀东拉住才没有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是谁。”她小声嘀咕,原本就不大的声音被手术室开门的动静完全掩盖。
“医生,她怎么样了?”
门内的医生刚跨出一只脚,唐一路就紧张地跑上前问。
医生边解开口罩说:“我们切除了她左侧5公分的输卵管。现在病人还处在麻醉期。你是她丈夫?”
“我是。”唐一路回答得理所当然。魏明明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有几个注意的事项我大概说一遍,待会儿我的助手会仔细和你说明。”
“请说。”
“病人康复出院后,最好有一个月不要同房。切除部分输卵管会影响你妻子怀孕的几率,但并不是说没有机会怀孕。不过,即使怀孕了,宫外孕的可能性也比没有过宫外孕史的人高出很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说完后对助手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唐一路听着助手的详细解释,脑中一片空白。
该办的事都办好,魏明明给他们买了些面包和水果就拉着张耀东离开了医院。能帮的都已经帮了,他们也是过了今天还要考虑明天的人。
唐一路在病房守着白可。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虽然仪器上清楚地显示着她规律的心跳,他却总忍不住要去探探她的鼻息。直到指尖传来呼吸的温度才稍微能缓解他的焦虑。
在他第五次把指尖放到她鼻下时,她醒了。不知为何,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茫然无措的样子,他忽然升腾出一堆怒气,一拳砸到床边上说:“你是白痴吗?感觉不到疼吗?宫颈出血也能当成是例假?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腹部的麻醉还没有退,她感觉不到痛,可是唐一路那一拳像砸在她心上,生疼。她的第一个孩子,因为她天生虚弱的体质,还没有进到那个温暖安全的地方就没了。连带着也让其他的孩子们迷了路。如果说体质是遗传的怪不了她,那没有及时发现身体的异样就确实是她的责任。
“哭有用吗?”他大声吼道,引来经过的护士。
“先生,请不要这样,病人现在还很虚弱,您不应该再在心理上刺激她。”护士好言劝道。
他一直盯着床上的白可,当护士不存在一样,良久才说:“请出去,我想和我妻子单独谈谈。”
白可听到“妻子”两个字,哭得背过身去。
护士握着门把提醒说:“请注意您的措辞。”
门关上以后,屋子里只剩下白可的啜泣声。唐一路转过身看向窗外,只有窗前一块空地上铺着的绿砂岩隐约可见,其他的都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腹部隐隐的牵扯转成一波接一波的钝痛,仿佛有块粗糙的石头用它的尖部在胃里来回挤压。
喉咙里有呕吐的冲动,他抓着胸口的衣服,无力地坐到床边。
感觉到床的下陷,白可抽泣着转过身,看到唐一路艰难呼吸的样子,听到呼吸中细微的颤抖。那么一个坚强、桀骜的男人因为居然因为她的错误难过成这样,她心里最后一道防守也垮下来。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做错了。
“对不起,我……我骗了你。”她伸出手碰到他的手臂,一滴泪随着她的动作改变了路径,从眼角流到耳旁。
唐一路只微微回过头,长长的刘海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也好,她根本没有勇气去看他的反应,像溺水的人般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她闭上眼睛绝望地说:“我根本就不正常,我配不上你!”
晒伤(二)
“从scl90测试来看,你妻子在情绪方面偏于焦虑,这和她目前受到的打击有关,等她情绪稳定以后再来测,情况应该会比现在好很多。”
“需要吃药吗?”
“我想她没有用药治疗的必要。只是……有一个问题。”
医生停下来,递过手中的测评结果。
唐一路跳过大段的文字说明,直接翻看有数据的地方。
“就是说……”他把手放在唇边,面色凝重,不知该用什么词才能恰当地形容这白纸黑字的数据。
医生拿出一本智力测验结果的比对表说:“根据韦氏智力测验的规定,普通人的智商在85到115之间,你妻子的测验结果刚好是85,当然这个结果也可能有偏差,我要说的是,相对于同龄人,她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有部分缺陷。按照智力水平等级划分,你妻子属于智力偏低。”
“会不会是这什么韦氏测验只适合欧洲人,或者亚洲人的平均水平就是85?”唐一路话一出口,就意识问题的荒唐,自嘲地撇过头。
“唐先生,难道你在搞种族歧视吗?”医生沉声道,“目前韦氏测验在众多智力测验中是应用最广的,说明它有相当的可信度。”
“好吧好吧。”唐一路烦躁地把手里的纸卷起扔到桌上。
“唐先生,你不必这么烦恼,智力偏低在日常生活上并没有多大的影响。至于交流上,只要不和她探讨什么华尔街金融走向,什么社会形式的优劣,我想应该没有问题。她的心理年龄是完全正常的。”
“有没有办法补救?”
“我们检查了她的脑部,也询问了她的家族病史,我想遗传的可能最大,再加上后天的营养供给不足和心理方面的压力,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导致了现在的结果。后天的训练确实能提高她的智商,但最佳时机已经错过,现在要补救,收效甚微。”
听了医生一大堆客观且冰冷的陈述后,唐一路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一直以来,他只当她脑子一根筋,本性的善良让她不但好骗还不记仇,能包容他很多缺点,他喜欢这样的她。然而现在却被告知,那些吸引他的,最终让他迷恋上的美好都只是因为她比别人傻,她智力低下。
真可笑!
唐一路脸上却笑不出来,他盯着文件右下角处那个粗体的“85”,想到初见她时她倔强的样子,想到她说要回中国时他心里压榨般的痛,还有,他们刚刚失去一个孩子。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用不太自然的平静的语气说,“智商85的人,他们……明白什么是爱情吗?”
她明白吗?她说喜欢他,她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她说要一辈子和他上床,她又明白什么是一辈子吗?当初他居然以为她说出“要一辈子上床”这种傻话是想讨他欢心!
“我很肯定地告诉你,她明白。”医生掷地有声地说。
唐一路显然不是很相信,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医生把笔在书桌上重重敲了一下,靠着椅背说道:“原则上我不可以透露受试者的答题结果,不过情况特殊,我想你应该能替你的妻子保守秘密。”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打开到他想给他看的那一页,放在他面前。
纸的排头写着“韦氏成人智力测验量表——词汇”。下面是一个个英文单词和白可幼稚的英文字体。
趁他看的时候,医生解释:“把受试者在规定时间内对某些单词做出的定义作为评定其智商的参照,这份测验主要测量人的言语理解能力,与抽象概括能力有关,同时能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她的知识范围和文化背景。”
唐一路不明白医生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份文件,上面无非就是白可对一些在他看来简单得根本无需思考的单词的解释,可笑的是三十五个词中,她竟然答错十几个。可是仔细看清她对几个最简单的词的释义后,他嘲讽的笑容僵在脸上。
“lover: tang。”
“le: tang。”
“happess: tang。”
“satisfaction: to be with tang forever。”
医生看他难以理解的样子,进一步解释说:“这是一种投射性质的测验,反应了受试者最直接,甚至是无意识的认知。”
他反反复复地看着通篇的“tang”,白可所有的“t”下面都带了一个小勾,幼稚但是可爱。
“她真的很蠢。”他笑着对医生说,忽然觉得,这医生长得倒是十分和善。
“呵呵,我很想给她满分,但这不科学。”
桌上的闹钟嗡嗡的响起来,咨询的时间到了。唐一路起身和医生握手道别,收回手时发现掌心都是汗。
白可坐在咨询室外的等候厅里,头几乎要垂到胸口,不停地在交叉手指。他走到她身边,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非常专注,竟然没有留意到他。
他曲起手指想敲她的头,手在半空中停住。她刚出院,要是被吓着怕是不好。手腕转过来改成在她头发上揉了揉,说:“好了,回家了。”
白可还是没有看他,头发从肩头落下,她抱住他的腰,无言地等着他的审判。
“白可。”他很少这么认真地唤她的名字。
“嗯。”埋在他胸前的头用力地点了点。
“我失业了。”他看着她的发顶的旋说。
白可终于把头抬起来,不解地望着他,脸上湿乎乎的。
“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不能嫌贫爱富,不能过河拆桥,不能始乱终弃,不能……”
唐一路一时想不起更多的成语,咂咂嘴,擦掉白可脸上的泪痕。“跟我回家吧傻妞。”他说。
“你不介意吗,你不嫌弃我脑子有病吗?”白可抽泣着问。
“是啊,你脑子真是有病,笨死了,这么笨的人居然也活这么大,还碰到我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帅哥,你说你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好了好了,先回家,我很累。”
唐一路牵起她的手,大步走出诊所。
“你真的不介意吗?你不生我的气吗?你告诉我啊!”
连拉带拽地,白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固执地问着他相同的问题。一直不肯认真回答的唐一路突然停下脚步,白可没留意朝他背上撞去。
“这个问题是不是困扰你很久了?”唐一路抬起眉毛问。白可捂着鼻子默默点头。他又说:“如果我真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
“回中国当尼姑。”白可脱口道,隔着掌心里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
“你就没想再争取让我……喜欢上你吗?你就这么舍得离开我?”
“不舍得!不舍得!”白可突然激动起来,跺着脚大喊大叫着说,“可是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再喜欢上我,你一旦对什么东西讨厌了厌倦了,就绝对不会再回头!”
“你怎么知道?”唐一路的语气也变得恶劣。
“我就是知道!”白可一点都不示弱。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爆发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争吵。看来谁都是有脾气的。就算是白可这么温柔似水的小丫头,在经历了流产和秘密被揭穿后,也难以保持淡然的态度。特别是怀着失去最爱的男人的恐惧,和对自己极度的不自信。小时候的那些鄙夷,那些人前的安慰人后的嘲笑,像夏天一声惊雷后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进她的脑海。
那时候有妈妈保护她,现在她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如果可能她也想挽回,可是她傻了小半辈子,就聪明了这一次,对唐一路,对这个她往后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早就恪醍懂地摸到了他的本质。
对,她的智商是只有85,可她的心理是成熟的。她明白什么是人性。
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前的白可给唐一路一瞬间的惊艳,她倔强甚至有些蛮横的样子,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她这些不合本性的反应,都是为了他。在他们确定关系之前,不管他对她多坏,不管他轻薄她多少次,她都像没脾气似的,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而现在,他成功地把她激怒了。
一辆公交车拖着老旧的引擎,哼哧哼哧地从他们身边开过,大幅的奶粉广告占了车身一半面积。白可只顾瞪着唐一路怄气,来往的人都形色匆匆,只有唐一路看到了车身上那个可爱的婴儿照片。孩子的笑脸让他所有的不快顿时消散。
如果他和白可生下一个孩子肯定比广告上的小家伙还讨人喜欢吧。
心终于得到一丝安慰,他拉过白可的手臂,又恢复成那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唐一路,说:“爷就喜欢你了,你笨死了爷还是喜欢。跟爷回家吧。”
“诶?”白可被拉得一个踉跄,扑到他背上。
考虑到她身体刚刚康复,他蹲下来把她背起,小跑着向家的方向前进。在他背上被颠得晕晕乎乎的白可不懂他的态度怎么一转眼就来了个180度转变。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被他背着走到橡果公园幽静的小路上,她正思量着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不快,忽听他大喊一声:“白可,我们结婚吧!”
身子被翻转过来,正对上他的脸。他边跑着边用能杀死她的笑容宣誓说:“我们要一辈子上床,一辈子□,嫁给我吧,白可!”
白可的感觉就像是在时速100的飞车上,有声音穿透强劲的狂风传到耳边,周围的橡树和草坪成了虚幻的背景。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同意了!哈哈哈哈……”他仰起脸对着阳光畅快地大笑,一群鸟被惊得从树丛里哗地一声飞出。
在唐一路手中,白可的身子像是一件玩具,被他抱到胸前又甩到背后,他让她抱住她的脖子,他则用胳膊固定住她的脚,以内布拉斯加一个小城的平淡的景色作为背景,奔跑在他们幸福的曲径上。
“放我下来吧。”快到公寓楼下的时候,白可心疼他喘个不停的样子,执意要自己走,却都被他拒绝了。
“那可不行,”他说,“按我从书上看来的习俗,在中国这叫背媳妇儿,不背到卧室……不算数!”他停下喘了口气说:“等到了卧室,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
一鼓作气,他背着她直跑到公寓楼下,正想再加把劲直接冲进卧室的时候,楼道里走出两个穿蓝色制服的白人,一男一女,拦住他们的去路。
“这么快就找上来,移民局办事的效率还挺高。”他嘀咕一句。
他没有惊讶,倒是那两警察诧异了半晌。他们没有想到会见到这对华人如此亲密的样子,这与他们设想的情景不一样。
“你是唐一路先生?你背上这位是……白可小姐?”男人走上前问。
白可的嘴被唐一路捂住,他对他们说:“不,我是唐一路,她是唐可。”
晒伤(三)
白可拍拍唐一路的背让他放她下来,唐一路回头瞪她一眼,她立刻把头缩回去。
两位警察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的女警察上前说:“唐先生,我们是本州移民与公民服务局分局的警员,我们收到你递交的申请,现在对你们做一个初步的调查。”
“没问题,”唐一路说,“我支持你们的工作。”
推开警察从他们中间走过,他背着白可径直来到自家门前。警察随即跟上来。他拿出钥匙开门,没看他们。白可趴在他背上,听到移民局三个字的时候她就僵住了。
“你想勒死我啊。”唐一路走进房间,挣开她的手把她放到床上。白可抓住他的衣角,愁眉不展地看着他。
“没事的,”他笑着说:“其实我打你主意很久了,早预谋要娶你,材料也是前两天就办好的,给你一个惊喜。”
灿烂的笑容让白可稍稍安下心。他看她神色缓和,瞥了眼客厅的警察,他们正惊讶于屋子里奇异的装饰,暂时没有要展开调查的意思。他回过头捏着她的脸颊说:“待在这里,我叫你的时候再出来。出来以后不准乱说话。”
帘子被拉上,白可立马从床上跳下来,坐到地上,头朝帘子靠过去。
“唐先生……”男人刚开口就被唐一路打断,他说:“请出示你们的证件。”
沉默几秒后,白可听到拉开抽屉的声音,接着便听唐一路说:“这是我和她的联名户口,联名屋契,联名缴纳的水电费单还有联名报税单,这些够了吧。”
又听他说:“我和唐可是真心相爱,在爱的基础上决定组建家庭,你们有什么意见吗?有意见可以直接去婚礼上对神父说‘我反对’。”
隐约传来女人一声轻咳,以及衣服与沙发摩擦的声音。
“唐先生,”男人道,“据我们调查,你之前在‘□’俱乐部做领舞,我想问你是如何和白可小姐相识的。”
“唐可。”
“好,唐可。”
“她是那里的招待,我们都是华人当然很有亲切感,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爱情的种子就在我们心中发芽。”唐一路的声音是她熟悉的玩世不恭。
“那你是否清楚她的身份?”
“我爱她,无论她是谁。”
隔了一阵子才听到男人陌生的声音说:“你是否怀疑过她接近你的目的?”
“目的?当然是因为被我的男性魅力迷倒,情不自禁……”
“唐先生,”警察显然不太满意他的语气,打断他说,“难道你没有想过她接近你是为了得到绿卡?”
“哈,绿卡。”
听到唐一路的声音,她几乎能想象到他的动作,翘起一只腿,两臂伸直,老神在在地靠在沙发背上。
唐一路一字一字地说:“请不要玷污我们的爱情。”
“我很抱歉。”男人说,“为了确认你们的爱情,还是请你未来的妻子出来和我们聊一聊吧。”
唐一路说:“可以。”
跟着拉开帘子,他一脚差点踩到白可身上,低头看她惊慌想躲的样子,心头一动,把她拦腰抱起,转身走到沙发边。
他抱着她坐下,异常温柔地说:“他们要和你聊聊,别害怕。”
白可想说她没有害怕,只是有些紧张,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腰部的疼痛提醒她,不能乱说话。
“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唐一路说。
这次是女警察开的口,一旁的男警察留意着唐一路的动作。
“白小姐,请问你和唐先生一起生活多久了?”
“两三个月。”
“具体是多少天?”
“具体是……”
“你不记得了?”
“我……”
白可是真的不记得了,刚开始她还会在心里默默记着“今天是和他一起生活的第五天”之类,可超过20以后,她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耐心地等她回忆了几秒钟,女警察耸了耸肩膀说:“好,不记得也没关系。那请问你,唐先生是哪所中学毕业的?”
“我只知道他没有上过大学。”白可为难地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怎么又忘了。”唐一路突然责怪道。
白可露出疑惑的表情,头忽然被按进他怀里,头顶传来他安慰的声音:“好了,我没怪你,别难过。你不记得这些也没什么,我记得就行了,谁叫你笨呢。”
她的鼻尖都是他身上的香水味道,以及皮衣上残留的室外的寒冷。手被他温暖的手心包住,她听见他说:“不好意思,其实我对你们隐瞒了一点。我妻子,现在还是我的未婚妻,她……其实是智障。”
“智障?”两位警察同时惊讶。
“也不能说智障,”唐一路为难地皱起眉,“是智力偏低,智力测验的分数是85。85,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吧。”
警察面面相觑。他们看不到白可的脸,凭刚刚的印象,只觉得这个中国女人很年轻,她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样子看得不是很清楚。除了有些羞怯,并没有察觉到她有智力方面的问题。
“不信可以带她去做智力测验。”唐一路把白可的头转过去面对着他们说:“你们看,这么傻的样子,像是有心机的女人么,像是会为了绿卡故意接近我吗?”
在他的指尖有技术的轻按下,白可原本清秀的脸微微有些变形,嘴角耷拉着,眼尾更是一高一低。
男警察只看了她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女警察同情地抿住嘴,想了想说:“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们的合作。过两天我会给你们发信件通知你们做智力鉴定的时间。”
唐一路立刻把白可放到一边,站起身挡住她说:“我们一定会全程配合,慢走。”
门被关上,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白可见他一动不动,不安地坐直身子。
“唐可!”他猛地回过身叫道,把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就被他抱在怀里。“以后你就叫唐可了。”他在她耳边说。
“为什么?”她问。
“这是习俗,女人结婚后要冠上夫姓。中国不是这样吗?”
“那是封建社会才有的事。”
“我就搞封建了,怎么着。”
身子被压紧,她难受地撇了撇嘴,说:“那也应该是唐白可,不能把我爸爸的姓丢了。”
“你变聪明了嘛,”唐一路在她臀部上捏了一下说,“肯定是因为吸收了我很多精华。”
她语塞,转移话题问:“那些警察怎么都没问我偷渡的事。”
“因为我们钻了法律的空子。婚姻自由,只要到了合法年龄,我娶谁他们管不着,就算你是偷渡的他们也没权利阻止我们结婚。除非他们找到你是通过假结婚来获得绿卡的证据。”
“我不是。”白可马上抬起头否认。
“我知道你不是。”他把她的头重新按到肩头说,“那些假结婚的都通过审查了,何况我们是真的相爱呢?你知道我又多……不爱你吗?”
“呵呵,”她笑起来,道,“我也不爱你,很不爱你,非常非常不爱你!”
皮衣上的寒冷已经被室内的温暖融化,她的鼻尖触到他的脖子,感觉那里有股力量在跳动着。
很小的时候她就幻想过结婚时的情景,要有大红嫁衣,有绣着凤凰的红盖头,还要有含泪望着她的妈妈。真结婚了,那些期盼全部落空。外国人的婚礼不是没见过,对那些惨白惨白的婚纱也没太多惊讶,不过她更喜欢大红袍子。但为了争取时间收集婚礼的照片和录像做证据,他们连誓词也说得匆匆忙忙。证据一到手,唐一路和律师分头行动,向移民局递交了资料,这一切做完才只成功了一半。
移民居的回执信函很快到手,白可凭借美国人配偶的身份被准许获得暂时绿卡,要换成正式绿卡还必须经过两次面谈测试。流程是将他们两个人分开,由相应的官员询问一些私人问题,诸如对方父母姓名、出生日期、习惯喜好、认识经过等。
且不说要单独面对天敌一样的警察,光是要记住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就够记忆力不佳的白可烦的。
“出生日期是1965年11月9日,父亲名叫唐克勤,母亲叫吴梅,喜欢喝金酒加菠萝汁,喜欢黑色的衣服,喜欢吃……”白可使劲敲自己的额头,那几十条内容并不复杂,但就是没办法完全记住。她泄气地拿开笔记本,抱怨着说:“他们会问得这么细吗?连你喝酒加几个冰块都要问?”
“不一定,”坐在窗边悠哉地喝着酒的男人说,“他们可能会问,你们□时用什么牌子的安全套?或者,你的丈夫会不会□?”关于性方面,移民局的人会提到,但不会太露骨,他这么说只是想逗逗她。
“真的?”
“嗯。”
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白可相信了他的话,认真地问:“那你会□吗?”
“我……”他从窗台上下来,坐到她身边,凑近她的脖子说,“你要我,做给你看吗?”
“做给我看?”挑逗的意味很浓,长期生活在一起,她已经接受到他暧昧的信号,但她显然低估了男人的创造力。
“或者……我可以教你,教你如何背诵。”唐一路魅惑地勾起嘴角,离开她的身侧,身体敞开躺在沙发上说:“从下面开始,帮我脱鞋,好不好?”
虽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在他近乎于撒娇的请求下,她还是伸出手,犹豫着拉开皮靴上的拉链。
“看清楚了?我喜欢皮靴。”
“嗯。”
他把她的手拉到腰部,放在裤子的拉链上。这条只有十公分的长度,在她手中却比刚刚靴子上的那一条及膝的拉链还要长,好不容易拉到底端,里面的黑色内裤包裹的性感凸显。避开那块地方,让他抬起腰部,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牛仔裤从他腿上褪下。他光滑的双腿,修长而强健。
“这是朋克风的牛仔裤,记住了?”
“嗯。”
“现在替我脱掉上衣。”
黑色风衣的扣子很好解开,困难的是,他们都坐在狭小的沙发上,他又不让她下去,她只好跪坐在他胯间,把他的手臂从袖子里拉出。满头大汗地脱掉了外套,她放松身体坐下,刚一坐定就感觉被一块温热的凸起抵住。她当然明白那是什么,身体不禁燥热起来。而那个已经欲火高涨的男人却还在冷静地说:“开始脱衬衣吧。”
什么样的男体可以称作好看?白可长这么大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于性的知识是从充斥了美国式幽默的俚语中以及毫不含蓄的传媒上知道的。唐一路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在她没有形成清醒的两性认知的时候,他就占有了她,限制了她的行动,潜移默化地扭转着她的思想。
手指从柔韧腰部往上挪,触到他的腋部,再到线条流畅开阔的锁骨,肩头的肌肉映着窗外的阳光泛出金色。此刻,男性的美第一次在她脑中形成具体的画面。
“我喜欢棉质的衬衣,因为很舒服。”他拿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着说:“还剩一件。”
晒伤(四)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身体,什么都不会永远属于你。衣服、金钱、女人,甚至是父母。所以对我们的身体一定要好好呵护,对外要知道他的冷热,对内要知道他的悲喜。不过,唐一路重视的一向是外部的感受。
“你会判断,什么内裤最适合你的身体吗?”
他含着鼻音说,手肘在身后支撑着身体。白可坐在他腿上,手指微凉,笨拙地挤进他的内裤边缘与皮肤之间。
“不知道。”她说,“我都是去地摊买,小号的就行。”她的手指在他胯部那道松紧带留下的浅浅的圆齿状痕迹上来回搓摁,以缓解她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
“那我告诉你,”他说,“无感的就是最好的。你穿上一条合适的内裤以后,不会时刻感觉它在包裹着你的臀部,不会每走一步都意识到你正在被摩擦。我喜欢特质的无感内裤,记住了?”
白可没有应声,如果她说记住了,就要代表……
“我知道你记住了,”他挑起她的下巴,眯着眼说,“继续。”
在他的蛊惑下,她把四根手指插进松紧带内。内裤被轻松褪下。除了腰间,他的腹股沟周围没有留下任何碍眼的勒痕。中间那个张狂的部位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比起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惊叹,惊叹造物主的神奇。
他直起身,亲吻她的嘴角,问:“想知道,我是怎么□的吗?”
女人的矜持让她无法回答这个大胆的问题。“啊——”她惊叫一声,身体被突然抱起。
床单上的寒冷激得她缩起肩膀,身体随即被翻转,肌肤所及都是他的温暖。
“开始吧。”
他把腿从她身下抽出来,顶了顶她的肩膀。脚趾在她细腻的脸颊和脖子上轻抚,只是这样而已,她的头皮已经开始发麻。
“首先,要欣赏自己的身体,然后,爱抚他。”
在他的“教导”下,她亲吻他的耳垂。他的耳垂柔软,像他的舌尖。接着是脖子,喉结滚动的地方最敏感。从脖子一路吻到胸前。他的身体微微紧绷,胸肌的边缘微现,被她舌头舔得濡湿。
“对,就是哪里。”他用浓重的鼻音说,“人的身体,所有的过度地带都是敏感区。”
她深吸一口气,从他胸前的珠粒上移开,移到他的腹部,在每一块腹肌的间隙间流连,慢慢地向下滑动。余光中瞥见他放在腰边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
终于到了那个昂扬的地方,她咬住嘴唇,不知如何下口,也下不了口。
“你可以用手。”他提醒,“先用指尖揉擦上面的那个沟状的地方,一定要轻。”
他必须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抵抗住她手指的魔法。用手背盖住眼睛,他不敢看她的脸。她每在他身上换一个地方都要抬头看一看他,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她沾满唾液的粉红的唇瓣,茫然不确定的眼神,跪坐在他身上的姿势近乎膜拜,这一切,无不冲击着他的每个感官。
一股电流从下腹飞窜进他的四肢百骸。她竟然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揉上他的尖端。
“停……停!”他猛地坐起来,抓住她的手。
“这里不可以吗?”她问得天真。
他控制住急于爆发的欲望,笑着说:“行,不过不是现在。”用她的手心包裹住他的昂扬来回摩擦,二十下以后,他说:“像这样,只要让它硬起来就好,时间控制在三分钟以内,然后放开,不然,很快就结束了。”
感觉到浮起的血管在手心里搏动,看着它的尖端吐出白汁,这个无数次进出她身体的硬物,让她来了兴致。她记得它安静时样子,软软地垂在他的腿间,随着他的走动微晃。
她忽然说:“它很像你。”
“哪里像?”他问。
“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又很凶。”
“我很凶吗?”
“嗯。”
“那么……”他的表情一变,厉声说,“把目光移开,不准看!”光是被她这么看着,他就要崩溃。
她吐了吐舌头,现在,她已经不是很怕他了。
他再度躺下,闭上眼睛说:“腿,要亲吻内侧,手要从上往下顺着汗毛生长的方向抚摸,到脚心时,时间停的长一点。”
白可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位置拿捏的准,动作轻柔,力度虽不够,却更让人有还想得到更多的感觉。
欲罢不能。
手来到他的足尖,在上面轻捏捻转,慢慢的,白可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她的动作,她的吻的每一次变换,都明显地影响着他呼吸的频率。谁,都有邪恶的种子。她也想对他做一点不一样的事。
“你在做什么!”唐一路拿开手,瞪大眼睛。他的脚趾正被含进一个温热的口腔,柔软灵巧的舌头在每一颗圆润上打圈。腿被她紧紧握着抽不回来,他本能地想踹开她,又怕伤了她。忍无可忍撑起上半身。
眼前是她探出舌尖吞吐他脚趾的画面。她同时抬眼看他,一丝碎发落在嘴角,嘴唇微启,下唇擦过他的脚趾,露出柔嫩的内壁。
前所未有的狂烈情潮把他吸进一个极速的漩涡,搅碎他的意识,吞食他的理智。虚幻却无法抗拒的神秘空间的能量在他的下腹聚集,一瞬,像落在荒原上的闪电办般炸开。无数快感被炸成微粒,飞窜进他全身的血脉。而他的身体,还在不停抽搐。
抽搐过后,世界在他的喘息中恢复清明。无法相信,他居然栽在一个小丫头的手里,她发掘了他未曾想到的敏感地带。
“你刚刚是□?”白可怀里还抱着他的脚,问,“我做对了?”
她的脸上被溅到一些白浊,却没有察觉。他伸出手擦掉那道浊液。忘记是谁曾经说过,不自知的性感,是一种罪恶。
“呵,”他有些挫败地笑道:“果然,存在缺陷的人往往在其他方面有惊人的天赋。现在……”他猛地把她压到身下:“该让你看看我的天赋了。”
本以为会被他吃干抹净,没曾想他却挠起她的痒来。她承认他在挠痒痒方面真的是很擅长,不管脖子、腰还是脚心,他都能准确地捏到那块痒痒肉。她笑得眼泪直流。
是门铃声拯救了她。
被打扰了的唐一路立刻冷下脸,他本想逗逗白可以后来个大反攻,不知道哪个不识趣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断他。门铃声还在固执地响着,在白可的催促下,他穿了件睡袍去开门。走到门边又折回来对她说:“把衣服拉好。”
来人是张耀东夫妇。手里提着水果,面色比先前几次看到的红润了些。
“我们刚好路过这里,就顺便来看看你和你夫人。”张耀东笑着说。
唐一路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她很好。最近太忙,没时间特意去谢谢你一趟,别见怪。”嘴里说着别见怪,脸上的表情却一点没有谦恭的意思。
魏明明自然是对他没有好印象,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白可穿好衣服从帘子后面走出来。
“哎,好久不见,你还好吗?”魏明明热络地拉过她的手。
“很好。”白可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魏明明立刻看出了端倪,很快掩饰过去,说:“你的身体都恢复了?医生交代过这一个多月最好不要做太‘激烈的运动’。”
正说着话的两个男人听到敏感词语同时转过头,魏明明无视他们的目光,继续和白可说着家常。白可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开开心心地说着最近发生的事。
“我们已经结婚了。”她说。
“结婚?”魏明明皱眉,她并有在白可任何一根手指上看到类似戒指的物件。
“上个星期结的。我还拿到了临时绿卡。”
“哦。”听到“绿卡”两个字,魏明明沉下气,看了看正和唐一路说话的丈夫。
张耀东收到她的目光,对她安慰一笑,转头对唐一路继续说道:“我认识个摄影师,也是中国人,他说想找几个高点的亚洲人拍服饰的样品照,有报酬,你有兴趣吗?”
“你是特意来介绍工作给我的?”唐一路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
“不不,就是刚好想到你,请你帮我朋友一个忙。”张耀东拐着弯说,“再说可以赚点外快,给弟妹买点补品什么的。其实我也想去,可是你看我这一米七的个子,不合适。”
唐一路看他说得真诚,想了想说:“照片会大范围发行吗?”
“那到不会,”他说,“最多只给客户看。”
这时,魏明明不知说了什么,惹得白可一顿大笑,唐一路看着她的笑脸,背光中,她的脸似乎瘦了很多。没有工作,再加上要付一笔律师费,他存下的钱已经撑不了多久。
“好吧,把他的地址给我。”为了她,他决定冒一次险。希望那些人不会在那些所谓的客户之中。
张耀东见他答应,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他。等了等,张耀东有些勉强地说:“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说吧。”唐一路猜到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介绍工作。
张耀东咳了一声说:“是这样,你知道最近中东地区不太稳定,美国也在部署,可能要出兵,我想……”
“你想参军?”唐一路立刻猜出他的想法。
“是,”张耀东坦承,“这是我能拿到绿卡的最快也是最好的办法。”
“也是代价最大的。”
“不一定,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不像从前那样要真人作战。”
“你以为这么轻松?这么轻松政府会鼓励非美裔上前线,而不把立功的机会留给自己人?”
“诶,你也别说的这么严重。”张耀东是打定主意要去。就算他死了,他老婆也能以烈士家属的名义获得绿卡。
唐一路没有再劝,说,“你是想让我照顾你老婆?”
“你真是个聪明人,”张耀东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相信你是条汉子,对媳妇儿又是一心一意。说实话吧,那些温州人、福建人,花花肠子一大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