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很快,落幕的也很快,婢女采乐被乱棍打死,杨鉴仁已成废人一个,自然无人理会,而花芷等这木樨盛会之后便会被送至尼姑庵,没花业封允许,任何人不得探望,她也不能回花府,至于杨氏,三房三夫人终于如愿以偿地夺了她掌管中馈的权利。
而三夫人掌权的第一件事,便是拨走了杨氏凤栖阁的大半下人,剩下的几个,莫不是杨氏多年前从娘家陪嫁到花家的老奴,便是一些奸猾滑头的,唯有吴妈子忠心耿耿地跟在杨氏身边照料。
花九走出戒尺阁的时候,早上还晴空万里的天气,蓦地便阴沉地压下来,不一会,哗啦的小雨就落下,夏日燥热的气息被雨水一冲,闷热稀疏,有风吹来,便开始泛凉意。
大多的人已经从戒尺阁散去,花芷生生被棍责的晕死过去至少五六次,最后根本是被人抬下去的。
“我很好奇,大败对手之后,大妹妹此时心里是何想法?”花明轩与花九并肩而立,两人站在廊檐,有稀拉的雨丝沾染上衣袍,风一吹,衣角翻飞,从背后看去,两人身上不同颜色的衣角竟带着悱恻相缠的味道。
花九只遥遥看着远处,视线落空,薄凉微翘的唇尖轻抿着,良久之后,就在花明轩以为等不到答案之时,才听得她幽幽的道,“要不然明轩哥哥以为我会有什么想法?”
花明轩本就是聪明的人,花九敢保证,这府里就没任何一个人有他看得那般透彻,所谓言多必失,她却是不想在他面前多说什么,没有实质的证据,一切便是猜测,连花明轩,她自然也是不信任的,所以花九连一丝口风都不露。
“除去敌手,我以为,至少大妹妹会心有喜悦,至少不用时刻在担心着有人在背后算计自己。”花明轩伸手弹了一下衣袖上的雨丝,这话说的既冷漠无情,但又有着话里有话的古怪感。
花九不想去懂这话背后是何意思,索性,她在这花府是呆不长的,如今杨氏倒了,便真如花明轩所说,不用在时刻堤防。
“不过,”突然,花明轩凑近花九,轻吹了一下她耳鬓细碎的软发,声音呢喃的道,“我劝妹妹还是别放心的太早,要知道,这花府是你不吃人,别人便会吃掉你。”
这话,莫名就让花九背脊生出凉意来,在这雨天里寒得她很不雅观地连打了几个喷嚏,花明轩在一边自是看得发笑,尔后,他似懂得花九的不信任感般,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离去,唯留花九一人在廊檐便淋湿半边衣裳。
淡色的瞳孔恍若也有这天地间的雨雾氤氲升腾,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真切,花九目送花明轩走远,细眉轻皱,便已经在思量花明轩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什么叫别放心太早?
“姑娘,老夫人让您一道去门口送客,老夫人说,今年这木樨盛会是办砸了。”蓦地,夏初的声音响起,打断花九的出神。
九低低应声,摩挲了一下被细雨淋得冰冷的手臂,也不接夏初手里的油纸伞,就那么直直地走进雨幕里。
“哎,姑娘,您等等婢子……”见状,夏初赶紧撑起伞,小跑几步,跟在花九身后,伞微倾,就替花九挡雨。
眼见花府今日发生一连串的晦气事,天色又忽的便下起雨来,众多宾客自然纷纷告辞。
花九扶着老夫人站在花府大门口,一一与离去的宾客行礼拜别,并谦逊有礼得客套相约下次相互上门作客之类的话。
一直到所有的宾客散尽,花九已经小脸笑的僵硬,一直不停屈膝行礼的腿也酸软的很,更何况是年事已高的花老夫人。
眼见老夫人熬不住,花九执意让婢女先送了她回木樨苑,接下来也没什么宾客相送的,她看了看这漫天霏霏雨丝,一声叹息便从唇边流泻而出。
刚欲转身,一抹白色的身影蹿入她眼角,花九微凝神,眼波一转,就看见身穿白色僧衣的男子撑着青面油纸伞,踏着木屐缓缓而来,雾蒙蒙的雨幕中,便带着一丝不真切的出尘意味,那画面美好的胜似水墨谪仙图。
男子在花府门口石麒麟边止了脚步,油纸伞微扬,花九便看到那双天生含情风流的狭长凤眸,依然是菩提枝绾发,依然那么……
自由随性!
花九忽的就心生羡慕了,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抛开一切,过的这般随性而为。
“大师。”她轻唤一声,极淡的瞳色在雨雾中更为浅淡。
男子点点头,掌中青面油纸伞一个旋转,甩出一串滴溜的雨珠,有那么几滴飞溅到花九裙摆处,浸染出朵朵瞬间绽放的冷梅。
然后,男子从僧衣中掏出一折笺来,伸手不语地递向花九。
花九提起湿濡的裙摆,绣鞋轻踏,便站到了男子面前,一臂之距,不疏远也不靠近,有密密麻麻的细雨惆怅如油地落在她身上,瞬间,柔软发丝上便沾满小小的水珠,晃动之下,宛若珍珠。
折笺四四方方,带着安神宁静的幽幽檀香。
花九一愣,她打开折笺,便见几个风格平稳的小楷——玉之一香,不可言及他人,有庇佑,能香动天下!
只是这字面上的意思便让花九心惊,那檀香为法华寺特有,那么这折笺之言不用说,肯定是了觉大师的忠告了。
敛起心神,花九将那折笺又叠好,慎重地放回长袖中,她抬头想言谢,孰料差点撞到男子胸口,她一怔忡,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近了。
“有雨。”似是知道花九心中所想般,男子居然开口解释,虽然一如既往的明了简短。
听闻此话,花九柔软的唇线上扬,微翘的唇尖嘟起,就仿佛开到最盛的粉樱,“上次下北坊,大师相助之恩,阿九铭记五内,今日,又承大师送信之义,所以,敢问大师名讳,他日,阿九也可为大师祈福平安,聊表谢意。”
这话花九问的坦坦荡荡,毫无做作之感,淡色眼眸清澈纯粹,要是换了个其他的女儿家,估计早有羞意。
男子唇抿了抿,似乎没想到花九会这般问,他狭长的凤眸微挑,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中瞳边泛着隐晦的墨蓝,就带着吸人魂魄的幽深,宛若一汪黑寂的古井让人看不透。
男子良久未出声,就在花九以为对方不会理会,她都准备行礼拜别之际,她的手腕蓦地被男子抓住。
温热的体温透过夏日薄薄的衣料渗透到腕间,那纤细的一处,花九立马觉得灼热起来。
她小脸一冷,为男子突然的轻薄恼了。
“伞,”男子忽的将手中的青面油纸伞塞到她手里,然后很快放开她的手腕,退后一步,就那么站在雨幕中,看着花九,硬朗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一丝,“昭洲,息姓,名子霄。”
昭洲,息姓,名子霄?
闻言,花九愣了,息家人?息子霄?
“息……”花九喃喃轻唤出声,回神之时,只来得及看到那抹白色僧衣衣角翻飞,菩提枝松松绾着的长发如墨,在淅沥沥的雨中划过无比随性洒脱的优美弧度,然后又落下,就仿佛那人一般,来与去,都不惹一丝尘埃。
息子霄,息先生。
这两人同时出现在京城,一个是在了觉大师身边相陪,一个是在郡王府出没,要说没半点牵扯,花九还真不相信,她可不认为只是一个商贾家族的账房先生便能得到宁郡王的另眼相看,不惜与之交好。
她知道自己多半会替永和公主嫁入昭洲息家,但却根本不知道会是嫁给哪个息家子弟。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花九细眉轻皱,脑海里不停闪现刚才息子霄转身离去,僧衣翻飞的情景,半晌,她低头瞧着手中的油纸伞柄好一阵发愣。
如若所嫁之人是息子霄,那么,那般随性洒脱又活得自由的人可会带着她从此浪迹他处,不再困于一方深宅。
当这个念头犹如破土嫩芽冒出来的时候,薄凉的唇畔浮现一丝讽刺的笑意,淡色的杏仁眼瞳尽是冷漠。
息子霄,她几次见他,都是一身僧衣,气质如出尘不入人间的谪仙,又怎会为了她一俗人,踏入这纷繁的万丈红尘。
“姑娘,雨大了。”身后传来夏初幽幽的声音,她撑着伞,半垂着眸,对姑娘手中多出来的青面油纸伞不露半点好奇。
九从鼻腔中哼出声,她收了手里的油纸伞,迈入夏初的伞下,细看去,她这才发现那青色伞面上细细地绘了菩提树的水墨图。
那菩提树长的葱郁葳蕤,树下,一蒲团,一串佛珠,一人盘腿静坐,水墨图被雨水打湿后,墨迹晕染开来,那菩提树便活了过来般,生动的让人仿佛能听到树叶沙动的声音。
微凉的指尖轻抚而过,却沾染一手的雨水,花九猛地收回手,那动作快的像被沸水烫了一般,突兀又违和。
“给我烧了。”将那伞丢给夏初,花九这语气便带着堪比雨水的凉。
既然此生不能活的自在,那还艳羡什么!终归,无论多艰辛,她会找到能让自己感觉到鲜活的特殊存在,但,肯定不会是息子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