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洁微微颔首,继续看着庭院中的风雨,波澜不惊地道:
“作为一个君王,一个统治者,当他不能给自己的子民任何好处,又还想维持自己的统治时,那就只能给自己的百姓找一个神,强加一份信仰。
“有了这个神,有了这份信仰,百姓便能忍受饥饿、寒冷、贫穷、苦难、折磨、艰辛,无视外来的各种美好诱惑,虔诚地把自己变得愚顽如石,心甘情愿的被压迫剥削。
“对吴王而言,这是最轻松最不需要付出什么的办法了,他有什么理由不这么选择呢?”
小蝶使劲点头。
这也就意味着,杨延广必须跟神教合作,多番倚重神教。
在这种情况下,神教想不在江南发展壮大都不可能。
......
穿着四品大上师的华贵神袍,站在高过一丈的纯金神像面前,左车儿脸上写满了威严与虔诚,一板一眼地带着身后的众多弟子,焚香拜祭金光神。
走完一整套流程,左车儿示意众弟子散去,只留了几位上师在殿中,看了看这些面目各异的神教上师,左车儿宝相庄严地道:
“吴王已经颁布敕令,拜神教为国教,封神使为国师,再过半个月,金陵城便会举行正式大典,届时你我都得早些过去听候吩咐。
“这几日,你们要带着自己的弟子,走出教坛走进百姓群中,去宣扬神的意志,散播神的福光,讲解神教经义,治病救灾多行善举。”
众位上师莫不应诺。
“大上师,咱们这回出去,要向百姓宣扬我们白衣派——不,清修派的宗旨吗?还是说,要等到百姓认可神教之后,再循序渐进来做这件事?”一名上师试探着问。
汴梁一役后,白衣派在神教的处境变得非常微妙。
左车儿等大晋修行者趁机纠集一大批原白衣派弟子,改名为清修派,换了个面皮继续存在。这样既能有效摆脱白衣派的不利处境,又能最大限度保留白衣派的力量。
“神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神的教义就是我们的思想,我们难道还会宣扬别的言论?”左车儿看了看那名上师,明示对方这是明知故问。
“仆下明白了。”上师满脸喜色地双手合十。
他们是清修派弟子,他们散播的教义,自然是清修派的宗旨。
众人退下后,左车儿来到殿门外,头顶着大威宝殿的四字匾额,俯瞰教坛的弟子们忙忙碌碌,眉宇肃穆,目光庄严。
......
河东,高壁领下,秦军大营。
日前,秦军突破阴地关,强取贾胡堡,一路北上连拔高壁领十几座军寨,成功威逼灵石城,距离打通雀鼠谷,进入晋中平原地带,与偏师会师,已经只差最后一场大战。
这个过程虽然耗时良久,秦军死伤无数,但毕竟打到了这里,加之进入汾州的秦军偏师阻断晋军支援,灵石城里的晋军缺箭少粮,战力不足,胜利的曙光已是可以看见。
中军大帐中,魏崇山取代魏无羡坐在帅案后,面如铁色,魏无羡坐在下首的位置,眉宇如刀,其余众将或坐或站,不是煞气腾腾便是怒气冲冲。
气氛紧绷,犹如一锅即将沸腾的油水。
这绝不是大胜在望之时该有的气氛。
魏崇山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赶到军中来,并不是为了鼓舞士气,带领众将士突破雀鼠谷最后一道阻碍。他来,是因为河东的秦军已经处于危急之境,亟需做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赵平、赵英那两小子已经到了杨柳城,眼下正在渡河,他们带着的可不只是四五万骑兵,还有在许州、汴梁完成整编训练的几个反抗军预备营,共计八万余步骑!
“第二批回到中原的十万晋军,几乎全都是反抗军正规军,日前已经到了陈州。看他们行军的方向,并非是汴梁,而是洛阳一带!宁小子这回很可能袭击洛阳,兵进潼关,直接威胁关中!”
字字千钧地说到这,魏崇山虎视众将:“局势如此,秦国该当如何应对?诸位可有良策?”
第九六二章 进退
吕梁山。
“方大纨绔,咱们可就只剩了不到五百人,面前的可是三千秦军,这一战我们还要打?”
趴伏在一座小山头上的李青猴,紧盯着在山道中行进的秦军运粮队,咬着腮帮子问身边的方闲。
“五百对三千,我们胜算很大。”方闲抱着双臂斜靠在一棵大叔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怡然自得的咀嚼着,说话的时候只是瞥了一眼山沟对面的秦军,显得老神在在气定神闲。
“有多大?”
“足足两成。”
“两成......也叫很大?”
“难道不比一成大?”
“你这鸟纨绔,能不能学学我们说人话?”
方闲乜斜快要涨红脸的李青猴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鄙夷的轻哼:“泼皮就是泼皮,永远学不会审时度势。”
“五百打三千怎么就叫会审时度势了?!”李青猴几乎要跳起来。
方闲抬起下颚,明明傲气得不行,却故意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莫说五百打三千,就算是五百打三万,该打的时候也要打。”
“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该五百打三万?!”李青猴针锋相对。
方闲微微垂首,沉眉敛目,神色肃穆:“该我等革新战士以死报国之时!”
李青猴:“......”
他愣在那里,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不是反驳不了方闲的话,而是无法反驳方闲此刻庄严的神情中流露出来的死志。
相处这么久,并肩作战这么多场,互相之间都已十分了解,李青猴很容易就能确定,闲这句话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能拼却性命。
但如果仅是如此,李青猴顶多就是不能反驳,不至于愣在那里。
他愣在那里,是因为他做不到以死报国。
或者说,他完全没有做好战死的准备。
他来军中奋斗,是为了改变自身命运,当个校尉,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让曾经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在他面前低头,回报叔父对他的照顾与看重。
“指挥使,秦军快到我们的警戒圈了!”
听到这声禀报,方闲目光一凛:“传令,全军准备作战,待秦军进入埋伏圈,各部看我号令行事!”
“得令!”
方闲不再关注李青猴,而是紧盯秦军运粮队伍,呼吸一下一下放缓。
这场战斗打到现在,队伍里有很多人战死,也有很多人受伤在营地休养,战力折损严重。随着指挥使战没,他这个副指挥使变成了正的不说,在副都指挥使重伤昏迷后,他还接过了整支队伍的指挥权。
革新队伍中的军官总是死伤很快,因为他们一直是带头冲锋。
若非如此,队伍的指挥权也不会落在方闲头上。
既然已经成为了队伍的领头者,方闲便做好了一马当先带队冲杀之际,被秦军悍将、锐士扑杀在阵前的准备,甚至清楚这是某种程度上的必然。
“指挥使!”
一名留守营地的修行者忽然快速接近,“刚刚接到消息,介休城被秦军攻克了!”
“什么?”方闲猛然一怔。
秦军攻打介休城已经多时,一直没能得逞,不得不分兵先克永安城、张难堡。没想到现在拿下了介休城。介休不是小城,城中粮草军械不少,秦军得到补充后就没有那么依赖温泉关路线的后勤。
“这些时日以来,我们不断袭扰秦军运输队伍,虽然颇有战果,但因为兵力不足,损失颇为惨重,不少粮秣物资和秦军将士还是到了汾州。
“先前秦军攻下张难堡、永安城后,就获得了不少物资,现在又得了介休城......秦军声势只怕会更大了。”
比方闲更早冷静下来分析局势的,是一旁的韩树。
他现在是都头。
至于严冬——已经躺在了营地的病床上。
“秦军偏师进入汾州已经多时,晋阳为何还不来援?朝廷怎么还不发兵来帮我们?”李青猴牙关打颤地问,言语中不无懊恼之意。
“晋阳本身就没多少兵马。各地还得保证正常的耕种、劳作秩序,抽不出多少青壮来,否则不用秦军来打,我们自己就得困顿而亡,故而朝廷能够派遣的援军很有限。
“再者,进入汾州的秦军不少了,朝廷兵马来少了没有多少用处,新近入伍的青壮即便有些革新战争的经验,到底不是秦军锐士的对手,要是在野外跟秦军阵战,怕是只会遭受更大损失。”
说到这里,韩树扫了一眼秦军运粮队的位置,转头看向方闲,“秦军进入埋伏圈了,这一战我们还要不要打?”
在韩树说话的时候,方闲就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脑海里已经有了答案,他咬了咬牙:“这一战必须打!
“汾州战局已经极为艰险,若是再让这三千秦军带着粮秣过去,秦军实力又会增加一分,外面的同袍必然死伤更加惨重。”
说到这,他目光凌烈的看向众人,双眼通红:“兄弟们,河东战事进行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只因身后就是你我的亲人与家乡!
“事已至此,如果非要有人死在秦军刀下,身为革新战士,难道我们还能选择让我们的家人亲友被屠戮?
“我们在这多奋战一刻,多削弱秦军一份战力,后方的同袍就能多坚持一时,就能多一分等到太子回援的希望!
“你们说,这个时候,我们该不该怕死,该不该战斗?!”
闻听此言,众将士无不面容如铁,眼神似剑。
韩树第一个站了起来,一把拔出长刀,面如虎狼地道:
“韩某在书院进学多年,受先生教导,得国家培养,早已立志投身革新战争!能为国家文明之发展,天下同袍之福祉而战,韩某纵九死犹不悔!”
话音方落,其他几个年轻的书院学生同时起身,拔出长刀,毫不犹豫地表达了死战之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在此之后,众将士纷纷拔刀起身,个个身若劲松,眼如流火。
李青猴左看看又看看,面红耳赤,他刚刚还有存着贪生怕死之念,这一刻羞愤之意溢于言表——当大家都悍不畏死的时候,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又怎会不因为自己的怯懦而惭愧?
“杀!”方闲拔刀出鞘。
“杀!”韩树等书院学生紧随其后。
“杀!”五百反抗军战士相继怒吼,犹如滚滚洪流,恰似汹涌波涛。
......
“局势如此,秦国该当如何应对?诸位可有良策?”
魏崇山抛出这个问题后,魏无羡没有如往常那样第一个作答,而是选择先了解众将的态度。
半响沉默后,孙康长叹一声,率先开口:“吴军战败,累及全局,如今我们还未杀到晋阳城下,而赵宁已经率军回援,莫说河东战局的平衡被打破,就连关中都受到了威胁。
“若是再战下去,即便我们杀穿雀鼠谷,兵临晋阳城下,也无法夺取晋阳城;而一旦后院失火,只怕会全军垂危。”
魏崇山默然不语。
晋阳是一座坚城,非同一般的坚固,只要彼处兵力充足准备充分,想要强攻拿下晋阳,难度不比直上青天差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