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大将军分别,赵宁回到军营,依照今日观摩所得与杨大将军的建议,跟黄远岱商量一番,调整了大军限制吴军水师的部署,最大限度削弱对方策应、支援扬州城的可能。
扬州城战事激烈,晋军三面攻城已经持续三日。
与清流关之役不同,晋军打扬州打得并没有那么难,甚至可以说不难。三日猛攻下来,说扬州城摇摇欲坠过于理想了,但要是仅说扬州城面目全非又显得太过保守。
调整完应对吴国水师的部署,赵宁接到了范子清传来的军报,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滁州已克。
赵宁只给了范子清三天时间拿下滁州,对方在第一日便夺取了清流关,攻占滁州城虽然用了两天,但真正的大战不过半日。
这都是因为清流关通道狭窄,一次性通过不了太多将士,范子清集结到足够的攻城将士,就耗去了一日半的时间。
“滁州已克,扬州撑不了两日。”黄远岱信心满满地作出判断。
赵宁微微颔首,完全赞同。
事实证明他俩的预期没有任何偏差。
大军攻打扬州第五日,吴军溃败,晋军占领扬州全城,扬子水寨的吴军水师随之全线南撤,遁入长江。
随后,范子清进军和州,和州吴军望风而逃,在吴军水师的接应下退往金陵方位。
至此,吴国在江淮之地再无成规模的大军,晋军进入江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是取得了江淮之战的绝对胜利。
虽然晋军目前尚未攻占庐州以西的地盘,但那已经无关大局,彼处的州县完全可以传檄而定,最不济派遣偏师去走一趟而已。
是日,站在长江北岸,隔着浩瀚碧波眺望长江南岸,赵宁目光沉静地看向金陵城方向,心中一片祥和。
“日前盘踞在洛阳、河阳的秦军同时出动,两线并举,分别攻向汴州与许州,意图袭击州县,干扰我军后方,影响我们在江淮之地的征战。
“军报呈送上来之时,汴州、许州驻军已经击退来犯秦军,斩首近两千,俘虏近三千。”
黄远岱在赵宁身旁通报军情,“洛阳、河阳的兵马拢共不过十万,自保尚且不容易,竟然还敢主动进犯,真当我们兵进江淮之时,不会留下兵马提防他们?”
赵宁淡淡地道:“由是观之,魏氏该是有些慌了。”
黄远岱抚须而笑:“大军击败吴军夺取江淮的攻势这么快,魏氏怎么能不震惊慌乱?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我军主力回援,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赵宁没有太过得意。
虽然他战胜了杨延广,晋军夺取了除了洛阳、河阳外的中原与江淮之地,但这并非一蹴而就的事,谈不上惊喜,过程中他对这样的战果越来越有心理准备,现在接受得很坦然也很淡然。
赵宁眼下想的是,此番大军虽然饮马长江,但毕竟未能跨过长江南下,那么皇朝何时才能兵进江南,攻灭吴国一统天下?
十年之后?
当然用不了十年。
五年?
五年怎么都该足够了。
三年?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念及于此,赵宁看着金陵城方向,微微一笑:“吴王啊吴王,这次你好不容易安然回到金陵,可记得要好生吃喝纵情享乐。毕竟,你能做反王的时间最多也就三五年。
“三五年之后,孤,必来取你项上人头。”
说完这话,赵宁再没看江南一眼,转身回头,向晋军大营走去。
他问黄远岱:“第一批回援河东的兵马.眼下到了何处?”
“赵平、赵英两位将军已经率部渡过淮河。”
“甚好。”
......
金陵城。
杨延广躺在病榻上,面如缟素,形如枯骨,有气无力地听着丞相给他通报江淮战报。
“日前,晋军夺取和州后,彼处的范子清所部分作两路向西进发,一路攻庐州一路攻舒州,配合从寿州南下的晋军四处肆掠。
“晋军势大,庐州刺史弃城而逃,庐州未能守住,舒州刺史叛国投敌,晋军兵不血刃夺取舒州。
“昨日,晋军派遣高手作为使者向西而行,一路传播文檄,今早得到消息,已有五六个州县相继叛国......”
他的话还未说完,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的杨延广已是“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将盖着的被子甩到了丞相身上,暗哑的嗓音发出公鸭般地怒吼:“混账,都是混账!不当人子!
“本王......本王的大好江山,千里沃土,竟然......竟然都断送在这等奸佞小人手里!杀......杀!杀了庐州刺史,丢城失地,竟然还敢回金陵来,杀了他......”
话未说完,杨延广剧烈咳嗽起来,消瘦的身体在病榻上卷成了虾米状,看着格外可怜,引得丞相与近侍一阵手忙脚乱。
自从被杨大将军从淮河战场带回,杨延广便一病不起,什么丹药妙方都不管用,这些日子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吃什么吐什么,身子骨一下子就垮掉。
好不容易给杨延广捋顺了气,丞相等人力劝杨延广息怒,半响折腾,后者终于还算平稳地重新靠着锦团躺好。
“王上,陈雪陇、吴俊、韩守约等文武大臣共计九十八人,已经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请求王上治他们的罪......”丞相觉得众人的行为很虔诚,应该能让杨延广消消气。
杨延广本已气息微弱,听罢这话顿时虎目圆睁血气上脸,挣扎着又想起身,看样子是恨不得冲出去把他们都砍了:
“一群怯懦无能之辈!沙场征战时毫无用处,逃起命来却一个比一个利索,本王......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他们,他们这些军中将领竟然,竟然一个都没为国捐躯,毫发无伤的全都回到了金陵......
“本王,本王要他们何用?有如此臣子,此战,此战焉能不败?!
“滚,让他们都滚!等本王病情好转,定要,定要把他们抄家灭族.....”
言罢,杨延广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这回他是被气昏的。
至于他到底是被麾下的文臣武将气晕,还是被自己给气晕,外人便不得而知。
第九六一章 变局
江南十月,细雨霏霏,全城烟雾朦胧,杨柳隐没其中。
赵玉洁推开窗户,望见隔壁的屋檐上雨珠飞溅,层层叠叠不见穷尽,不由得想起汴梁城那一夜的金戈铁马、万人厮杀,微微叹了口气。
——虽未亲历那场大战,但个中情景,她完全可以根据教中的禀报推演、想象出来。
“神使,风大雨急,天气转凉了,你身子单薄,还是关了窗子吧。”
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端着火盆进屋,见赵玉洁没有披貂裘便站在窗前,连忙上来关上窗户,扶着赵玉洁到矮塌上坐下。
看了一眼冒着嫣红火苗的火盆,赵玉洁自嘲一笑:“这不过十月而已,还是在江南,没想到一场雨下来,我竟然就要靠火盆来取暖了。”
自从修为被废,赵玉洁的身体便弱了许多,莫说跟修行者相提并论,就连寻常健妇都已无法相比。
小蝶将火盆移到矮塌前,头也不抬地道:“火盆本来就是用来取暖的,该用的时候则用,何必纠结是什么时节。
“神使为神行走世间散播福光,靠的是无上智慧与非凡心性,难道还要跟那些匹夫粗人一样,要用在寒冬里袒露.胸膛来彰显自己的厉害吗?”
赵玉洁被小蝶这番话说得哑然失笑,“几日没见,你慧根倒是多了不少,竟也能跟我说这些道理了。”
小蝶坐到一边笑眯眯地道:“跟在神使身边这么久,就算是跟木头也该被熏陶出了灵气,何况是一个人呢?”
没有再跟小蝶多扯闲篇,赵玉洁盘膝坐好,神色平和地道:“说说最新战况。”
小蝶言简意赅:“昨日,最后一个州归降赵晋,江北再无吴国势力,江淮战事彻底宣告结束。
“也是在昨日,第二批北上回援河东的赵晋兵马渡过淮河,至此,赵晋已有十五万兵马先后北上。走得最快的晋军精骑,而今快要抵达汴梁了。
“今日,吴王算是清醒了过来,举行了南归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但金陵人心并未安定多少。之前吴王曾说要严惩败将,但今日尚未提及这件事,估计后面也会是雷声大雨点小。”
听罢小蝶的陈述,赵玉洁没有任何表情流露,甚至连评价都没有,只是简单点头了事。看得出来,这些事要么她现在懒得计较,要么就是没有出乎她的预料。
“神教情况如何?”赵玉洁接着问。
小蝶眉眼肃杀了几分:“中原一战我们折损惨重,尤其是张京发疯之后,给予我们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灾难,很多教坛没来得及撤离,便被张京毁于一旦。
“我们的根基原本就是在中原,抛开王极境、元神境后期修行者不说,这一战下来,我们丢失了整个中原的基业,再加上弟子伤亡,损失过半。”
说到最后,小蝶禁不住咬牙切齿,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赵玉洁云淡风轻的摆了摆手,示意小蝶不必这般心焦,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道:
“过去的都过去了,渡过此劫,神教必会大兴,不必过多在意往事。而今我们到了吴国,有整个江南可供施展拳脚,很快便会东山再起。”
小蝶并不像赵玉洁那么乐观,她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下:
“可是神使,吴王对我们的态度并不算友好,跟当初张京对我们的倚重与信任完全无法相比,恐怕连先前答应我们的条件都会大打折扣。
“加之吴国士大夫视我们为对手,处处提防与争斗,弟子担心我们在吴国的传教不会太顺利,无法跟当日在中原时相比。”
这些都是事实。
随着中原逐鹿之战以赵晋的完胜为结束,站在赵晋对立面的神教不可避免尝到了失败的恶果,现在不仅是损失惨重而且处境不妙,未来堪忧。
然而赵玉洁却没有半分忧色。
她指了指小蝶摇了摇头,不无无奈地道:“刚刚还在说你慧根多了不少,这才过去多久,你便给我证明我说错了。”
小蝶怔了怔:“错了?”
“的确是错了。”
“请神使点拨。”
赵玉洁抬头看向门外雨落不停的庭院,悠悠地道:“吴国遭此大败,锐士丧尽,国库空虚,实力大损,威望无存,而国中平添无数孤儿寡母,必是怨声载道,人心涣散,上下难安。
“加之此番晋军虽未渡过长江,但必然在江淮进行土地革新战争,其影响不消三两年就会波及江南,吴国统治秩序定然风雨飘摇。
“三五年之后,晋军再度南下之际,吴国之民皆欲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吴王又该如何应对?
“此时再回顾这场中原大战,于吴国而言,那跟亡.国之役有多大区别?
“换了你是吴王,值此大厦将倾社稷垂危之际,当如何扭转危局?又能靠什么挽狂澜于既倒?”
小蝶张圆了小嘴,一脸呆滞。
她不是没理解赵玉洁这番话的深意。恰恰相反,她反应很快,立时便理解了。正是因为理解,她才成了这番模样。
“想明白了?”赵玉洁含笑问。
察觉到自己因为张嘴太久,唇边有大股哈喇子流出来,小蝶猛地合上嘴巴,下巴顿时嘎吱作响,“弟子明白了。
“当此之际,吴王已经没有什么能给吴国百姓的,至少跟赵晋比起来是这样,所以他注定了无法把人心从赵晋那边抢回来。
“为今之计,吴王已是只剩下一条出路,那就是用宗教的办法,控制吴国百姓的思想,让江南苍生甘愿继续为他当牛做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