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虎豹骑最后并未被全歼。
——想要全歼一支骑兵队总是很难的,尽管他们的战马因为连夜的作战而在体力方面落了下风,但只要他们想,仍然可以尽量撤退。
但张辽带着并州铁骑,秉承着不走空的原则,还是砍了二百余人,外加抓了一个曹家的子弟回来。
只不过这场凯旋没有赢得主帅的夸奖——当他回到军营时,到处都流传着惶惶的传言。
陆将军昏倒了,而且一直没有醒过来,营中的医官已去看望过,却也束手无策。
张辽的脑子简短地炸了一下。
然后冲进帐篷里,看到了这样一个正坐在榻上揉眼睛,头顶还竖起一搓毛,十分威仪不肃的主帅。
“你们都看着我干嘛?”她那两只并不怎么明亮的眼睛从徐庶和太史慈还有医官等人脸上扫过去,而后看向了张辽,“文远,你回来啦?”
太史慈似乎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张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捋了一下思路才缓缓开口。
“我军击退了虎豹骑,斩首二百余,战马尚在清点中,”他尽量将声音提高一点儿,“并俘获了……”
她忽然想起来昏睡之前的事了。
“你的亲随都说了,而且还特意说了好几遍,”她说,“文远,你们并州汉子嗓门真大啊!”
张辽的脸忽然绿了。
太史慈似乎翘起了嘴角。
……徐庶摸了摸小胡子。
“将军无恙?”
“嗯嗯嗯,”她搓搓脸,“没事,没事。”
“这柄剑……”
她看了一眼被亲兵小心翼翼收进匣中的两截断剑,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没事,没事,”她说,“我不小心给它弄断了。”
帐篷里所有人都哑巴了一下。
有人叹气了。
她假装没听见。
见她的确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徐庶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
“将军,刚刚探马有报,曹操引泗水淹了下邳城。”
这位刚刚苏醒,面色恢复了红润的女将军眼神一瞬间变了。
“他不想再拖下去,”她说道,“他做好了与我决战的准备。”
“将军所言是也,”徐庶微微点头,“曹操留万余人困守下邳,其余兵马已经南下,欲与我决此生死之战。”
当她下了床榻,站起身时,帐外不知哪里吹来了一股冷风,带着山顶积雪的湿润与清新,也带着这漫长路途上的凛冽与寒意,扑在了她的脸上。
陆悬鱼并未意识到自己昏迷不醒,并且已经成为整个军营议论的中心。
人人都在讨论她的中军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刺客,又或者遇到了什么邪祟?才会在情急之下使出那样石破天惊的一剑?!
但那些声音无法传达进她的耳中,就像那些激烈的情绪也暂时被她摒弃掉了。
就在这初冬的寒风吹进帐篷之时,倦怠与痛苦似乎都被这阵清新的冷气暂时吹散了,她想着那个梦境,冷静而又无比确定地说出了她的预测:
“曹操兵力数倍于我,但我有勇武不下项王的名声,他必不愿在平原上与我决战。”
太史慈向前了一步,“将军的意思是?”
“我们要在通往下邳的路上,找出曹操选定的战场,”她说道,“我心里已经有了个计较。”
与陆廉决战,应该选一个什么样的战场?
马陵山状如奔马,地形复杂,绵延一百二十余里,传闻大禹治水时,劈山引水,令沭水得以蜿蜒越山,西流入海,因此其中有数条河流经过,又有起伏山岭,九曲山道。
对于熟读兵法的曹操来说,他年轻时路过徐州,还曾经来这里游玩过一圈——毕竟这里是孙膑诱杀庞涓之处。不亲眼见一见沟壑纵横,群峰屹立,是领会不到孙膑此战其中妙处的。
他登上一座山顶,登高望远,将这一片古道旧址看了个遍后,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身后十分艰难地跟着爬上来的郭嘉终于也能跟着喘匀这口气,顺便擦一擦自己那张被树枝刮了两下的脸,引得主公还回头略带嘲笑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身体素质就是不行,那他有什么办法嘛。
好在曹操的注意力不在于让郭嘉多运动,而在于这片崎岖复杂的地势。
“就这里吧,”他对郭嘉说道,“这是处好战场,配得上她。”
第281章
“陆廉不似庞涓。”这是郭嘉听到主公的话后,第一个反应。
“嗯,”曹操含糊地应了一声,“奉孝看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廉其人,用兵果决,但谋定而后动,并不鲁莽,”他这样略一思考后说道,“想诱她中计,并不容易。”
“即使下邳被淹,剧城被围,也是如此?”
郭嘉在山头上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也是如此。”
一个鲁莽的人总会撞上经验丰富的老练对手,她赢过曹洪不算什么,赢过袁谭也可以说不算什么,甚至孙策、袁术,这都可以被视为庸将。
但曹仁与于禁不同。
这两个人性格迥异,但都不是平庸之辈,而陆廉在面对他们时,选择了不同的应对策略——攻打曹仁的淮水大营时,陆廉不计代价地强攻;但在诱于禁出城决战时,陆廉用兵又十分小心狡诈。
她是一个会用心判断自己形势,并且估量对手实力的将领,与轻狂疏忽的庞涓大为不同。
郭嘉这样的分析判断之后,曹操摸了摸胡子,微微笑起来。
“她虽非轻狂疏忽的性子,但未必不会入我彀中。”
陆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有赤子之心的人。
有亲兵摆下了一张胡床,想要请主公坐下稍歇,曹操却随意地摆了摆手。
爬上山头的确有些疲累,但山风冷硬,坐着不动时很快便会觉得寒冷,若是一时不慎,便要受寒发热。
他不是一个放纵自己的人,即使有些腿脚酸疼,曹操也仍未坐下。
他因此又多看了坐在石头上的郭嘉一眼。
陆廉与奉孝,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因此奉孝能揣摩世上人心,却独不能操纵陆廉。
因为奉孝从小就是个极其聪明,看破世情的人。
他行事不羁,惹人非议,骨子里却极其谨慎,也极其冰冷。
他没有匡扶汉室,再立江山的一腔热血,也没有救护天下生民的仁心。
他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的,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若是己身弱小,总要先求存,再一步步图谋壮大。
他会追随自己,并非因为自己有什么贤名,而完全是因为荀彧与戏志才选择了这个主公,而自己与他又确实性情相投。
曹操将目光从那个文弱青年身上将要收回来时,郭嘉似乎已经有些受了凉,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见主公望向他,便十分温柔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无恙。
郭嘉的心里没有那些迂腐道理,只有寥寥几人。
只要入了他的眼,便是那人行了何等凶暴忤逆之事,被上至朝野,下至庶民唾骂摒弃,郭嘉也会一力回护,绝不离弃。
但陆廉完全是另一种人。
她看世情人心简直称得上愚钝,她看不破汉室倾颓,气数将尽,已无可挽回,也看不破想再造江山,须用雷霆手段,绝不能心慈手软。
她甚至连“求存”都看不清。
对她来说,书上的道理该如何,她便如何行事。
若是这世间的人心早已变却,她便要一个个纠正过来。
若是连这个世界也变了模样,她也要将世界纠正回来。
所以陆廉心中,一定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梦,他对此笃定极了。
但这个推测曹操是不会说出口的,因为自己主公究竟如何能揣摩到敌方主将的心思,郭嘉也许一时想不到,但久后必然能想得到。
……因为这其实并不难猜。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那个梦里的细枝末节曹操是无法得知的,但他仍然能把握住陆廉的心思。
“她虽然不是个鲁莽的人,但她比我们更急迫。”
“不错,但此战关乎青徐生死存亡,她岂能不识大局?”
主公并未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郭嘉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忽然舒展开了。
“主公高妙!”
水淹下邳,方圆百里尽为泽国,但土城坚固,即使引了泗水冲刷,月余间也不会坍塌,至于刘备自己,更不会因为被困一两个月就被迫投降。
但城中避难的百姓不同,城中没有供给十万人的粮食,最多不过一个月,那些百姓将会开始大量死亡。
对曹操来说,只要能战胜刘备,得到下邳,他就能打开徐州的大门,就是胜利,因此刘备就是“大局”。
但对陆廉来说,就算她能回援下邳,救出主公,若是见到饥民早已相食殆尽,难道对她来说,称得上胜利吗?
那些被刘备所庇护的百姓在陆廉心里也是“大局”——因此她怎么可能不急呢?
“既如此,”郭嘉想了想,轻轻一笑,“嘉还有一计。”
一路北上,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寒冷。
于是守更漏的士兵不得不在帐篷里点起了炭火,省得夜里更漏结了冰,误了报时。
但士兵们的取暖问题倒是没那么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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