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圣贤,也不需要别人将她看作圣贤。
她活在地上,活在一群贩夫走卒之间。
是这个世道不对,她想,她只是被迫地拿起了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活得好一点,至少像个人一样。
【我不是圣贤。】
【不错,所以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你的名声?】
【因为我不能留一个坏榜样,我不能让后人觉得,这个世界更适合卑鄙的道理——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人们觉得那些背叛自己的承诺,背叛自己的主君,甚至可以将这个世间所认定的所有公义都能肆无忌惮踩在脚下践踏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不是因为你格外高尚,而是因为你格外傲慢。】
【……我没有傲慢。】
【你傲慢,是因为你有我在,你可以此世无敌,你始终能在最后一刻翻盘,你始终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黑刃的声音从温柔重新变得冰冷刺骨,【那些在泥坑里打滚的人,难道他们一开始就乐于在泥坑里来回滚着不出来吗?】
——如果你没有了这样的力量,如果你没有了这样的神兵,你还是那个你吗?
【我——】她的思绪仿佛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那只手冰冷而轻柔,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于是什么东西慢慢地融入了她的脑子里。
【嘘,】黑刃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作出这样的选择。】
【但我喜欢。】
这冰冷的恶意一瞬间将她全然淹没。
那汹涌而来的寒意充斥着她头脑中的每一个角落,它们都在喊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不会,你不能,你不敢反抗。
因为反抗意味着同你的神兵决裂,意味着同你的力量决裂!
前面还有最后一场大战,如果你失去了当世无匹的力量,如果你变成了一个孱弱的妇人!
……你还会坚持吗?
仿佛无数只黄蜂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嘲笑着,鄙夷着,安抚着,劝慰着,它们扇动着翅膀,一面讲着这样刺骨的话语,一面又在甜蜜地安抚着她。
不要担心,黑刃不能长时间控制主人……它们这样说道,黑刃只是想要帮你,帮你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断,你知道的,那是对你来说,最好的决断!
她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控制。
她的精神也在逐渐崩溃。
她翻滚挣扎,直至记忆深处的许多东西都被翻了出来,一张张地展示在她面前。
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些市井烟火气的东西,那些没有资格载入史册,却被她记在心里的零零碎碎——
雒阳的菜园,长安守岁时扛在肩上的羊,一包小麻花,还有在那条被鲜血所染红的河水下,当她抬头望去,所看到的一双闪着银光的耳坠。
她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蓝白色的电光,那道电光照亮了整座帐篷,那光芒穿透出去,一瞬间盖过了太阳的光辉!
当她用尽全力所召唤出的电光砸落在那柄四尺余长的长剑上时,陆悬鱼发出了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为锥心刺骨,痛苦至极的惨叫。
斜阳西下,最后一支需要调走的兵马已经撤离了营地。
曹操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城池,而后发布了他在城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掘河。”
第280章
陆悬鱼走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中。
初时遍地都是落叶,一脚踩上去,沙沙作响,不知已经堆积了岁月几何,待她经过,枝头又有一两片枯残的黄叶飘落下来。
于是怪石便更显嶙峋,山路则更为崎岖,她在险峻处便攀了巨石,慢慢地继续向上攀爬,偶尔见到一树未落的红叶,偶尔又见到一眼自石壁上流下的山泉。
似乎有锦鸡在红叶间飞过,抖一抖美丽的尾羽。
她出神地望着那只锦鸡,后者却似乎理会错了她的意图,十分不满地展开双翼,又匆匆飞离了这处落脚地。
这里很好,她想,哪怕停留在这里也很好。
但内心似乎有个声音告诉她,继续向上,继续向上,看一看山顶的风光才好。
于是她继续迷茫地向上爬去,似乎翻过了一座山头,又绕过了一条山路,而后踩在脚下的声音便慢慢变了。
那些落叶不知何时掺杂了冰雪的痕迹,初时湿滑,越向上走,空气便越来越寒冷,脚下的积雪也越来越厚。
阳光依然在头顶,洒下了一片耀眼的银光。
那是银子一样雪白洁净的树枝散发出的光,是山石上终年不化的白雪散发出的光,是冰雪深处的山泉潺潺而出,折射出的美丽光辉。
当她爬到山顶上时,她却惊奇地发现早有人捷足先登。
在山顶的皑皑白雪中,立着几块巨石,上面刻了无数的字迹。
那些字迹大小不同,字体也不同,甚至深浅痕迹也不同,显见分出了个先后。
这些大大小小的巨石都沐浴在山顶的金光之中,绚烂耀眼,令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山顶上还站着一个人。
……奇怪极了。
那人似乎一身玄色装束,高冠博带,宽袍大袖,但她不管怎么看,似乎都无法用眼睛聚焦那人的脸,甚至连他袍服上的纹理都看不清晰。
她心里有点狐疑,便走上前去,想凑近了看看,于是那人便将目光从那些巨石上收了回来,转过脸看向了她。
……即使他们的距离在不断接近,她还是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你为什么要看我呢?”那人说道,“你看那些石头,不比我更稀奇吗?”
……她十分听话地将头转过去,看了看那些石头,又重新转过头盯着他。
“那些东西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歌功颂德,吹嘘皇帝的文书。”她说。
“嗯,说的没错,”那人说道,“但那些人爬上山顶,就为了同我说这些话。”
他的未尽之意很明显了。
“我不是,”她连忙说道,“我只是随便溜达,溜达溜达就上来了。”
那个人好像沉默了一会儿。
“你没有别的想说的话吗?”
她一个激灵。
“有有有,我想请问一下,我看不清你……”她连忙解释了一下,带了点敬畏,“但我没有近视眼啊,我看别的东西都很清楚的,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好像默默地紧握起了拳头,然后又松开了。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说什么?”她有点迷茫,说她没买票就跑进来了?
“什么都行,”那个人的声音好像在忍着气,“说说你的委屈,你的辛苦,你行了何举,做了何事。”
……这人听起来有点像心理医生,还是用打折券购买的服务,因此态度十分差劲的那种心理医生。
“那我能坐下说吗?”她左右看看,“坐下聊?”
那个人似乎又把拳头露出来,挥舞了一下,她赶紧改口了。
“那我还是站着说吧。”
对方没吭声,于是她仔细想了想。
“其实我原本可以更讨人喜欢的,我现在嘴这么笨,都怪我自己……”
她这样开始诉苦之后,对方一声也不吭,于是她觉得好像被暗暗地鼓励了,可以将那些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一说。
“其实孔乙己卖我的那个房子,我思来想去,还是买得贵了。
“杀猪这个活计倒还行,但是少东家和夫人太麻烦了,好几次我都说错了话,你知道吧,我当时吓一跳,以为自己就要失业了,但是我怎么知道他家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
“那个大肠,我寻思供它也没什么用,哪里会有什么老鼠神仙啊!其实后来我仔细想想,我是应该买只猫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苦,但那个无法用眼睛看清的人终于沉默不下去了。
“你来这里,”他说,“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问的是什么。
那些更加宏大,更加史诗,更加波澜壮阔的事。
但那些事没什么好讲的,那不是“她”的事。
那是无数人,无数她还能再相见,无数再也见不到的人所做的事,她做了其中一小部分,也许别人只是还没开始,但她看到了,于是就做了的事。
当她这样思索的时候,她想要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说出口,但陆悬鱼忽然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她似乎说了什么话,那是她自己听不懂的东西。
对方仔细思考了一下,也回了她一句。
……她还是听不懂。
……似乎说的还是汉语,但她就是听不懂。
陆悬鱼一脸惊愕地盯着那个仍然看不清脸的人,吭哧了半天,“你再说一遍。”
对方又说了一遍。
……她还是听不懂。
“……你说普通话!”她眼睛瞪得要脱出眼眶,“你说普通话!”
那个人好像笑了一声。
“你看那些石头,有些端正一点,有些崎岖一点,所以它们一样在哪里,不一样在哪里呢?”
那些石头?哪些石头?
当陆悬鱼迷茫地转过脸去,想要自山峰上探头探脑,看一看下面那些石头时,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来到了她的身后。
就在她以为自己能讲点什么高明见解时,一股大力自她的后背传来!
“将军醒了!”医官挥舞着拳头大喊,“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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