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瑜垂首听着教诲,又听程源君继续道:“虽说伯瑾家境殷实,但身为人臣就该放眼众生,固国之根本。边陲将士与百姓之苦,他若不知是何滋味,我便让他亲自去尝。将士戍边思乡情切,若是战事难停,纷乱不止,他们几年都不一定盼得见一封家书,所以你与他的来往信件也该都断了,我已打点过西北的几位旧识,他若是支撑不下去,自会有人慷慨解囊。”
姜瑜说:“先生虽是苦心引他思过,但伯瑾毕竟出生于阇城,心气高又未逢苦难,西北条件本就艰苦,若连一丝念想也不给他,如何让他支撑得过来……”
程源君打断道:“他这性子本需磨练,在阇城时他尚且有你在旁劝诫,可与川啊,你能时时刻刻不离他半步吗,往后你我若不在他身侧,谁还能保证他可以做到自省自悟。伯瑾往常便是太仰赖你了,如此下去,于你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可是先生……”
“没有可是,我意已决,他既尊称我一声‘先生’,我便容不得他因一时失言罔顾民生,你若还要执意传信于他,便闭门思过三月。”
话声才落,只见姜瑜掀袍决然跪地,没有一点犹豫。
程源君紧握衣袖,震然道:“你这是……”
“先生,与川本意难改,甘愿闭门思过。”
自此,程源君刻意不提此事,姜瑜再无从得知徐玢的下落,信纸写了一沓却终究不知该送往何方,见字如晤几字最终还是随着白纸沉了霜。
可这些事,姜瑜从未开口对徐玢说过。
“这些事,我从未开口对你说过。”徐玢说。
他蹲地捡起了空坛,起身时没站稳晃了一晃,姜瑜扶住了他。徐玢心中闪过一丝动容,竟不自主地反握住了姜瑜的手。
徐玢握着手中那点失而复得的暖意,恍惚了片刻,才记起自己原先要说的话。
“与川,那几年你让我苦等,这些年你又让我好找,究竟是何人何事让你对我避而不见?”
姜瑜眸中黯淡,直直望着徐玢,道:“当年我是如何幸存,先太子身在何处,我是否有心参政?你铺垫了这么多,最想问的无非就是这三句话。因为先太子和我,不论哪一个人留在世上,于你而言都是威胁,你担忧先太子贵为皇室,若有一日能够回到阇城,取代皇位也是理所应当,还忧我介入朝堂,再任文臣与你针锋相对。”
像是手间生了刺,徐玢指尖骤缩,渐渐松开了手指。
“与川……”他苦笑着,试探般唤了一声。
姜瑜却挪开了视线:“伯瑾,我太了解你了,我们之间很多话说不说出口其实都无所谓了。”
“我不问你为何来寻我、如何寻到我,所以那些话你也不必再问了,”姜瑜紧扣着手指,嘴唇翕动,半晌后才犹豫着将后半句话说出口,“我并非没有想过你和冯氏之间的关系,是我不愿认而已。如今我只能说,对大黎我问心无愧,你能吗?”
从见到徐玢的那一刻,姜瑜就猜到了今日的结果,只是他们之间留了太多遗憾,所以他假意天真,每日于山野河流间消遣时光,就是想借此补回些他们错失的欢愉。
徐玢强扯了个笑容,说:“与川,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情谊,原来所谓的水流花谢,都是真的。”
姜瑜说:“既然你也认‘往者不可谏’的道理,何必再执着于用过往来捆绑彼此呢,如今你不再是去西北前的徐伯瑾,我也不是坠江前的姜与川,我们各为其主,各行各途,早已无话可说了。”
五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自徐玢从西北返回阇城得知姜瑜成为太子太师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分道扬镳了。
“无话可说……”徐玢被这四个字刺伤了,他摇头自嘲,心中积的怨愤再沉不住,渐渐爆发了出来。
“你在一众文人间高谈阔论之时,我仰慕你,你在替我解围时,我感激你,我当你是兄长,亦认你做深交,前半生我徐伯瑾真心相待的唯你一人而已,可你把我当作什么?”眼中的微光再次泛起,徐玢撑着桌面,满脸通红。
姜瑜凝视着桌面上的酒壶默然不语,走到今日这步,他什么都不打算再说了。
徐玢看着姜瑜,却好似只能从他的沉默中听见失望两字。
他随即嗤笑道:“是,我自认年少时轻浮狂妄,不少给你寻衅惹事,可你若如此不愿接受我,何必不推不辞倾力相助,而后又在我独赴西北、穷途末路时连一丝念想都不愿施舍于我,你知道满怀的思量被一点点磨尽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回阇后得知你姜与川在我失意落魄时成了太子太师又是什么滋味吗?!”
姜瑜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却伸手探向桌面的酒壶,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正如当年跪在程源君面前那般毅然决然。
徐玢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僵立在了原地,如同十一年前,他眼睁睁看着倾注满眷念的画纸均数沉没入江水般无力。
“如此便算了结了吧,”姜瑜淡然道,“伯瑾,你独独恨我就好,别再把大黎百姓的性命当作玩笑了。”
“姜与川。”徐玢倏然一笑,渐渐扯开了嘴角,他撑着桌面失控地笑着,笑得双眼泛红,声音颤抖。
“姜与川啊……”徐玢哽咽地唤着。
他十指紧绷,埋头伏在桌面上恸哭道:“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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