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还记得那样的温度。
这本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又想起,自己登上云梯时,坐在云梯最高一阶,身上分明还带着晨露的青衣金线少年冲她绽放的笑容,和伸出的手,在浮玉山小虎峰轰然倒塌时,他却还记得要找到自己的两枚宝石珠翠发卡。
……如此种种,峰峦复杂,件件事事,落于当下,都化作了一个问题。
所以,大师兄现在靠在自己肩上,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呀!
虞绒绒难以确定。
……
傅时画当然是故意的。
但如果说一开始是故意的,在虞绒绒身上的清浅香气丝丝缕缕飘入他的鼻端,仿佛轻柔地拂过他的眉眼时,傅时画却仿佛不受控制般,真的睡着了。
他确实已经非常疲惫了。
临战破境后,其实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以稳固境界的,但他忙碌到现在,这也确实是他第一次有这样一段闭眼的间隙。
可事实上,傅时画已经很久都没有真正睡着过了。
睡着,意味着做梦。
而他的梦里,总会太多次地出现一些他不愿回忆的事情,比如容叔是怎样被压去了不渡湖下,再比如,他的母后是以怎样的姿态走出了那座宫城,一路仓惶奔逃,最终到了入仙域。
这一次睡着的时候,他依然做梦了。
梦的内容也没有什么变化。
那一日,整个皇城甚至半个重帘城都被遮天蔽日的剑舟与道君一怒的乌云覆盖,黑云压城城欲摧,傅时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半个皇城的人都躲了起来,而父皇看他的眼神,不再像是平日里那样威严却带着慈爱与笑意。
那是一种……复杂,不忍,深沉,又仿佛带了一些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疯狂的神色。
傅时画的那一段记忆并不完整。
但他还记得宫城大殿前的血流成河,记得他的父皇颓然坐在皇位上,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然而他记忆中,对方看向他的最后一眼里,却依然带着某种奇特的光。
过去,他一直将那样的光理解为父皇对他的期许与希冀。
这也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原因之一。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母后扔了凤冠,褪去了满身绫罗绸缎,布衣束发,亲手将自己与傅时画两个名字从皇室的宗牒里抹去,再向母族叩首,孑然一人,带他出了皇城,与傅家和这天下至高的权力与泼天的富贵彻底决裂。
可却还有人不放过他们。
他幼时曾以为,追杀他们的,是那些遮天蔽日而来的修真界修士们,甚至为此很是恨过一段时间清弦道君。
但后来,他反复回忆了当时的情景,终于缓慢确定了一件事。
——彼时追杀他们的,就已经是伪装成了修士的魔族。
傅时画的梦总是会断在与这些魔族厮杀时,亦或是掠过此处,停在母后驻足于云梯之下,身后是追杀至此的魔族与奋力与之血战的容叔时,母后垂眸落泪,再带着他一步踏上云梯时的那一幕。
唯独这一次,他梦见了他们路过入仙域元沧郡时的场景。
人群将他与母后容叔冲散,这一路遭遇了这么多,他早已不是那个宫城里无忧无虑肆意飞扬的太子殿下,而是过快地机警成熟了起来。
庆幸一路的颠沛流离已经让他的衣袍污秽不堪,与路边的乞儿无异,他索性便自然而然地与那些乞儿混作一团,一并蹲在街角边的阴影里,等待母后与容叔或许会路过此处。
魔族也曾路过此处,但显然对伪装成乞儿的他并无兴趣,其中也有人觉得这些乞儿年岁与他相仿,想要认真核对,他心脏正在狂跳之时,却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口。
马车看起来很普通,但傅时画何等眼力,当然能一眼看出那马车通体用的材质无一不是奢华至极,可谓阔气低调到了极点。
然后,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这样的大家小姐出行,身后自然带着无数护院,虽然没有什么真正的大修士,却也不乏修行者,那些魔族显然不愿招惹其他事端,就这么转身而去。
傅时画悄然松了口气。
然后便见那位带着漂亮的宝石珠翠的小姑娘从街头起,给那些脏兮兮的乞儿每人给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面肉馅包子。
有对话传入傅时画耳中。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位小女菩萨吗?怎么这么小?”有乞儿小声问道。
“你懂什么,这就是元沧郡虞家的那位大小姐。大家都在这里等一口饭迟,你若是不想吃,趁早滚远,不要脏了虞大小姐一番菩萨心肠。”
又有新来的乞儿不以为意道:“……若真是菩萨心肠,怎么不见她给你我一人几两银子?一个破包子,收买谁的人心呢?”
话音才落,却见小姑娘身后的一名执事朗声道:“虞家招工了!都是脏活累活,能吃苦,想自己赚钱养自己的年轻人、中年人,不分男女,尽可前来一试!”
顿时有些乞儿眼睛明亮地起身,试探着看向那名执事。
此前不以为意的那名乞儿这才发现,原来等在这里想要一口饭吃的,已经大多是老弱病残,而更多的人,原来是等一个机会,一个全世界恐怕只有这位虞大小姐愿意给他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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