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皇太子。
一开始有嬷嬷的时候,嬷嬷会喊他殿下,没有嬷嬷了,太傅也会继续叫他殿下,跟他说他要受万民朝拜,这辈子不能跪任何人。母亲也会不停的跟他说,要活下去,要替父亲报仇,要把江山夺回来,他每一次都说好。
如果他是皇太子的话,那母亲就是皇后。
那时他看着跪在地上头发散乱,不停哀求的母亲,第一次有种荒诞的感觉。
皇位是什么,太子又是什么?江山,还有未曾谋面的父亲,所谓的报仇,都太遥远了,他碰不到,也不想去碰。
还在挣扎着从深渊里的沼泽里爬出来的人,连活下去都做不到的人,怎么能奢望去碰到月亮呢。
他记得那天,他拼命的挣扎想要去把男人打走,可是男人一脚就把他踢出去好远,男人抓住了他母亲的头发,不停的打着她的脸,太傅跑过来了,他也跪在男人的脚边,乞求男人放过他的母后还有他。
太傅是个很有风骨的老人,他总是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穿长袍,干什么都慢悠悠的。
可是太傅也对着这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磕头了。
他没能把男人赶走,但是他突然明白,他到底算什么了。
不是尊贵的皇太子,也不是什么其他不能跪别人的人,他只是一个贫贱的流民,他要在别人的脚下努力的活下去。
尊严人格又是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
所以他也费劲的爬了起来,跟着太傅一起跪在男人脚边。
“求求你,放过我母亲……”
“不要打她,求你了,不要打她。”
那次之后,母亲再也没有用这种方式赚过钱,偶尔那些追杀的人追的不紧的时候,太傅会给人读信写信,母亲会给人绣东西,追的紧的时候,就得不停的换地方。
后来母亲病了,听说是花柳病。
她日日躺在床上,瘦的不成样子,那种病很是折磨人的,母亲日夜都睡不好。
他们没有钱。
追杀的人几乎从没见过他的样子,所以他会偷偷出来乞讨,去大街上,那些人看他是小孩,多少都会容易给点的。
他给母亲买药,可是医馆的大夫看他年纪小好骗,卖给他毫无作用的干草和药混杂在一起。
母亲的病每况愈下,太傅也总是叹气。
八岁那年,太傅出去采草药了,屋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
母亲躺在床上,动一下都很困难。
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跟自己说:“小夜,母后好难受…”
“每多忍一天…就难受一天,小夜…你帮帮母后吧。”
“帮帮母后,母后真的…已经忍不了了…”
“我也不想长烂疮…好丑……”
他哭着说不要,可是母后实在太痛苦了,她流着泪不停的哀求他。
过了好久,他还是动手了,用一个小小的瓷片,划开了母亲的手腕。
红色的血就像是鲜艳的花,盛大又壮丽。
母亲临走时,是笑着的,她嘱咐他:“小夜要好好活下去啊…”
“你是太子…是皇室正统,要好好活下去。”
陆夜放下手,手上的血已经干了,按在石瓦上,冰凉的触感传过来。
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他一直都知道,他是烂泥里的狗,就算是如今穿上了光鲜的衣裳,洗掉了污垢,也摆脱不了曾经的那些肮脏。
他给好多人磕过头,乞求他们给自己一点吃的,乞求他们放过自己,后来他长大了,有了点力气,就开始杀人。
乞求解决不了的,就跟他拼命。
他活得很艰难,那些人找到他,培养他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兴奋,很欣喜,皇室有后,他们都把他看做是唯一的希望。
他是带着期望出生的人,要活下去,要走到更高的位置,要夺帝位。
可是十岁之前的他一直都在想,他们都期盼自己可以这样,可以那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想出生在这个人世上。
因为他并不知道这样穷困,被践踏被侮辱的人生,有什么好期待的。
冷风仍旧不停的吹着,他没再继续想下去。
他两手交握了一下,很冰。
如果是沈至欢在这里,她一定会睁大眼睛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哈哈哈的笑他:“你不是说自己就是暖手炉吧,看,你还没我的手暖和。”
陆夜想着,就不自觉的的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身上的冷的几乎没有知觉,她害怕的模样仍停在他的脑海里。
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了。
她什么都看见了,他没办法让她不去害怕他。
可天快亮了,他得回去了。
陆夜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从屋脊上跃了下去,没过一会,便走到了客栈前,可他却不敢进去。
*
沈至欢亦是一夜未眠。
陆夜说自己去沐浴,可是一个时辰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沈至欢沉默的穿衣,然后打开房门要出去,结果刚一打开门,便与站在门外的陆夜四目相对。
他没有换衣裳,下巴上的血还在,嘴唇干裂,漆黑的眸子看向她,然后露出一个小心的笑容来。
他一笑,原本就干裂的唇就流出了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