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沉默着立在榻前,看着榻上的折枝,窗外的月光落在他低垂的羽睫上,似笼了一层薄霜,覆住了眸底翻涌的心绪。
他曾无数次的想过,将因她双亲而承受的一切数倍还于她身上。
看她惊惶,看她走投无路,看她在真相揭破之后,又是如何的愤怒绝望,一如曾经的自己。
他也视那些梦境为诅咒,无数次的想伸手扼断她纤细的脖颈,消除这诅咒的根源。
而如今不消他动手。曾经成日在他梦境中纠缠,在梦境外哄骗他的小姑娘便安静地躺在这。
莲脸与锦被白成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顷刻间便要断绝。
谢钰半跪下身去,以唇贴上她冰凉的手背,语声低哑。
“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不与你计较。”
房内寂静。
折枝那双失了血色的朱唇轻轻合着,像是再不会哄骗他,也再不会回应他。
房外有喧嚣声骤起,是崔白匆匆赶到。
所有人都被赶至庭院中等着,包括谢钰。
时间似是骤然变得慢若滴水,弹指如年。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槅扇终于开启,崔白拎着药箱自内步出。
谢钰立时上前,哑声道:“如何?”
崔白并未立时作答,反倒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谢钰,如今是宵禁。你就这么遣人把我从府里拎出来,当着巡城金吾卫的面窜高走墙,不要命了?”
谢钰只是哑声重复:“她如何了?”
“算是捡回一条命。”崔白悻悻看了他一眼,将一张方子丢到谢钰怀里:“三付水煎服,给她灌下去。”
一副药喂下去,又等了许久。折枝原本无力垂落在锦榻上的指尖终于轻颤了一颤。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冰水里艰难跋涉,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河,见不着半点光亮。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也不知自己要走多久,只是觉得身后似有一双大手在推着她不停往前走,愈走愈深,愈愈冷。
直至,她听见身后有人语声低哑地唤她‘穗穗’。
于是,她回头了。
她艰难地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水波般的晃荡着,渐渐凝聚成谢钰的模样。
折枝轻瞬了瞬目,有些朦胧地想着——
想不到她到了阴曹地府,第一个见到的人,还是谢钰。
是因为没还清他的银子,所以不肯放她去投胎吗?
她没能想出缘由,身子却随之一轻,鼻端漫上熟悉的松竹冷香。
谢钰拥着她的指尖冰冷,浸透了湖水的官袍也冰冷,唤她‘穗穗’时唇齿间的热气却滚烫。
似有朝露顺着她花枝般纤细的颈坠下,落在衣衫深处。
烫得令人心颤。
“哥哥。”折枝低低唤了一声,缓缓抬眼看向他。
她从未见谢钰这般狼狈过。
墨发披散,深蓝色的官袍被湖水浸透,化作深浅不一的玄色,袍角与袖口处满是肮脏的塘泥。
比城门口最为狼狈的花子还要狼狈。
折枝愣了良久,渐渐低下头去,将脸埋在他柔软的衣袍上,杏花眸里渐渐凝上水雾,终是哽咽失声。
她不知该如何和谢钰解释。
她为何会赴桑焕的约,为何会深夜去九曲亭。
她只是想回到荆县里,重新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等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久,不想连累先生,不想功亏一篑——
谢钰却什么也没有问她。
折枝愈发难过,眼泪似庭院里渐起的雨水般越落越凶,濡湿了谢钰深蓝色的官袍,一寸寸烫痛了心脉。
谢钰紧紧拥着她,安静地任由她发泄着。
直到折枝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化作了细碎的哽咽,这才将她放在枕上,在她耳畔语声温柔:“若是累了,便好好睡一会。我在这守着你。”
折枝轻轻点头。
烛火熄灭。
谢钰褪下了身上湿透的衣衫,让她枕在自己的胸膛上。
夜色里,他垂首,轻吻了吻折枝光洁的眉心。
斜雨打在半透明的竹篾纸上,似夏风吹动翠绿的竹叶般潇潇作响,催人入睡。
小姑娘的睡相素来不好。
等睡沉了,抱在他腰际的素手便渐渐垂到了榻上,又朦胧地抱起锦被一角,团身往里睡去。
谢钰这才轻轻自榻上起身,替她掖好了被角,穿上那一身湿透的衣衫,踏入廊下的大雨中。
*
远处的蘅芜院中,桑焕正面色青白地坐在圈椅上,不住地安慰着自己——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就算是死了,再送谢钰一个新的便也是了。
即便谢钰一时恼怒,他好歹也是桑府里的大公子,是谢钰名义上的手足。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至多也就搬出家法,把他摁到庭前打上二十杖。
到时候,他私底下和行杖的小厮交代几句,这事便也这般过去——
他正这般安慰着自己,紧闭的槅扇却骤然被人推开。
一道白电划过天际,照出谢钰冰冷的眉眼。
桑焕慌忙站起身来,还未开口,两个浑圆的东西便落进他的怀中,带着略微粘稠的触感。
……是他带去的两名小厮。
桑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手里的东西瑟缩着往角落里爬去:“谢钰,你听我说,桑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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