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连西楚的徐汝成和魏诚响都暂时搁下,将神识一股脑地撤了回来,专心致志地等着三哥带他回金平,只差自己叼根狗链过来了。
周楹笑道:“人没有传消息的低级仙器那么灵敏,御剑也好,白令与纸人替身也好,想畅通无阻,我看至少得等天亮了。”
他说到这,忽然一顿。因见那纸人软软地趴下,又挣扎着起来,四肢扒在他衣袖上,几乎有点挣扎的意思……白令这是有什么事?
周楹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安。于是他没和往常一样入定,一边等着通讯恢复,一边反复将这一段时间以来的事过了几遍,打量其中疏漏之处。
纸人上先是有模糊的字迹闪过,不等人分辨就又消失,随后一遍又一遍……白令不知给他发了多少消息,累得纸人筋疲力尽,四肢卷着边,滚到了周楹把玩的一小块转生木上。
“哎,三哥,”转生木里的奚平说道,“白令大哥是不是把正面写烂了,字都跑背面去了,写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周楹同时捡回了纸人。
这一回,字迹终于清楚了,纸人说的是:奚老夫人病危。
金平第一场秋雨下来,桂花就提前备好了花苞,早晚凉了。
灵石不能用,南郊围着熔金炉而起的厂房至少有三四成开不了工,天空明显澄澈了起来,雁群就快要从北历飞回来了。
应皇命,太医署院判亲自带着几个老御医登了永宁侯府的门,又开药又针灸,到了这时,药再也喂不进去,老夫人也不认识人了。
侯爷亲自送院判出门,胡子花白的老院判一拱手不叫他远送:“要换的衣裳都备下吧,扎针也疼,别叫老太太受罪了。”
侯爷便说道:“老太太等着人呢,依您老看……”
院判摆摆手:“听说外头路都断了,信也送不出去,赶上这时候,没法子……唉,没法子。”
院判已经准备告老,年纪也很大了,说到这,他略微出了神,不知在萧瑟的早秋里想起了谁。半晌,老院判颤颤巍巍地拍了拍侯爷手臂,不知是劝他还是自言自语:“亲缘一场,也有厚有薄,有时候来生还能续,有时候今生没过完就尽啦,你我皆凡人,强求不来,罢了!”
说完,他扶着自己的徒弟,一步长一步短地走了。
侯爷目送着老院判,良久,他认了什么似的低了头,喊来家人:“叫人送信进宫……给贵太妃说一声吧。”
广韵宫西内,玉英宫。
奚贵太妃年纪愈长,愈忌喧哗,玉英宫里的人平时都穿软底鞋,衣料若是容易磨出“沙沙”声,就得扎紧袖口裤腿,彼此间交流近乎耳语,此时一个小宫女却在狂奔。
她柔软的鞋底在青石地砖上敲打出闷响,那脚步声听着不痛快,像宫里叫不出声音的狗吠。
她一把推开内殿的门,雪酿气息未散,沁人心脾的香阴阴冷冷地卷了一脸,宫女一脑门热汗瞬间散了,给激得打了个寒噤。
她“噗通”一下,跪在了醉眼婆娑的贵妃面前。
琼芳瘴里,奚贵太妃正做着无忧无虑的少女。他们家向来是这样,男孩愿意建功立业当然很好,不成器也没事,别出去作奸犯科就好;女孩子反正想作奸犯科也难,更是随意,精明人有精明人的活法,傻就傻点。
在家里,三年不开花的歪脖子梅花树、不知从哪捡来的杂毛猫狗待久了都是宝,何况冰雕玉琢的小女儿呢。
她女红瞎糊弄,书也不好好读,除了变着法地从大哥兜里混零用钱,就只管美,肆无忌惮。满金平的闺阁小姐都喜欢学她,崔记的大小姐也赶着来结交……虽然后来发现崔大小姐别有用心。
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贵太妃睁着眼,魂还沉在琥珀似的旧时光里,就听人说“陛下许贵太妃出宫省亲,见老人家一面”什么的。云里雾里的,她没太明白,便糊里糊涂地让宫人服侍梳妆,心想:让回家了吗?
当年陪她进宫的宫女小松如今已经成了“松姑姑”,一把年纪又冒失起来,不留神打翻了一瓶香露。玉瓶砸地上碎成了八瓣,脆生生的响动把奚贵太妃惊醒了,琼芳瘴里的小少女猝不及防地和镜中年过半百的女人面面相觑。
受了惊吓似的,她一把将妆奁上的镜子扣了过去。
宫女和内侍在浓郁的香气里跪了一地,贵太妃呆了片刻,疲倦地摆摆手:“我不去。”
松姑姑用膝盖蹭地追了她几步,急道:“娘娘,府上说这回恐怕不好,再不见,就……”
“不见,不去。”
见什么?让母亲见见她当年精心养护的小娇兰是怎么给雪酿泡烂了根吗?
贵太妃扯下发簪,长发决了堤似的从肩头冲下去,她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再给我温一壶雪酿来。”
在琼芳瘴里看看也是一样的,反正丹桂坊也不是家。
一世悲喜似泡影,人何必要醒来呢?
何必要醒来呢?
有那么一刹那,奚平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若他还是陶县中不知自己来龙去脉的“太岁”,做个无根无本的糟木头精,便不必饱尝煎熬之苦了吧?
周楹一把扣住转生木,像是能透过那段糟木头抓住奚平。
“别急,士庸,”他那声音低得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未必就……你等我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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