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先生以为,他是怎样的将军?”
“我对这位将军了解不多,只听说他十几岁时就是‘杀人手段救国心’,可惜自掌了兵权后就失了初衷,以死遁为计,重兵囤于云贵,长达九年不肯露面,更不肯为民出兵。上一回来京,风流韵事可是攒下了不少,这一回北上,”祝先生轻声道,“对南北形势的态度暧昧,是坐山观虎斗的立场。”
她先是惊讶,细想想,谢骛清确实难得露面一次,上一回出现是在胭脂洞里,这一回又是衣香鬓影里才能见真容,难怪被人误解。
她像看到了自己在市井传闻里的模样,不禁笑了:“可昨日在车站,还是有不少文人和进步学生迎接他,愿意相信他的。”
祝先生微笑着没强辩,神情像在说:那只是因为谢骛清少年成名,而今的谢骛清早就不是如此了。祝先生平日接触的都是军阀和各界名流,他的一番话该是这些人对谢骛清的认知,也不怪祝先生误解,这就是谢骛清有意营造的假想。
何未不好多解释,也笑了笑。
“不过对南方的另一位谢将军,祝某倒是真心仰慕。” 祝先生又说。
谢?难道是谢卿淮?
“这位将军叫谢卿淮,不趋权贵,不醉声色,不荣功名,”祝先生欣赏地说,“可惜他不离南方,若有朝一日我去香港演出,倒是想去拜访。”
何未忍着笑意,端起茶杯抿了口。
“我可说错了什么?”祝先生觉察到她的笑。
她低声道:“这两位谢将军是朋友。祝先生若能放下成见,试着结交包厢里的谢少将军,说不定日后有机会认识那位从不北上的谢卿淮将军。”
祝先生惊讶,因“爱屋及乌”,对谢骛清生出几分好感。
一壶香片喝完,有人问祝先生是否方便去另一处包厢,有人想请他喝杯茶。
祝先生要走时,何未问了句:“邓公子还在湖广会馆吗?”
“还在。” 祝先生轻声答,怕被外人听到。
祝先生走后,她思来想去,决定先去泰丰楼,看有没有机会叫邓元初过来。
“青云阁总是如此热闹。”均姜为她穿上大衣。
是啊,这里从她幼时到现在都如此热闹。这地方康有为、谭嗣同来过,反袁名将蔡锷来过,如今前人已逝,青云阁却还在迎送更多的人。
她平日不常来青云阁,主要因为这里地处以八大胡同为轴心、遍布上百妓院的京城风月场,人实在杂。她曾见过老同学和家里几个哥哥来狎妓,见到打情骂俏的场景,她比人家还尴尬,索性就少来了。
但附近的酒楼戏楼,她却是常客。
北京皇城四个门,内城九个门,圈起来的四九城是内城,在前朝住着王公贵族,过去禁戏园茶楼这类娱乐场所。何二家买的是过去的官邸,和百花深处一样都在内城。
而出了正阳门的前门外这一块过去住着百姓,街道繁杂,有楼有院有商铺。过去许多赴京赶考的学子、各省入京的官员都汇聚此地,在会馆落脚,因此商业繁荣,老字号林立,成了有名的销金窟。
只说京城宴客首选的八大楼就有五家在此处,七大戏园也有半数在此。那些贵胄名流吃过饭去戏园子听名角戏,戏罢去临近的风月场,马不停蹄的应酬直到东边的天露白。流水的银子往出掏,纵你有万贯家财,也有萧索囊乏的一日。
何未在泰丰楼要了一个小房间,让人递了条子去会馆请邓元初。没多会儿,小厮回来说,邓家公子还在醒酒,醒差不过了过来。
结果等谢骛清到了,邓元初也没到。
这在她的预料内。
人之际遇,瞬息万变。直系和奉系的一场战争,让邓家失了势。
当初邓家势力大时树敌多,其后倒台,怕惹祸,带着家财和子女举家避往天津和上海租界。邓元初不肯走,留了下来。他最大的幸事就是当初选了外交部,这是一个不依附军阀各派,只秉承为国效力的部门。但因家里政敌过多,就算有晋老维护,他还是被架空成了一个挂虚职的闲人。
对此晋老也是唏嘘,又是一个有才学有抱负的年轻人被困在军阀内斗里,毕生所学无法施展,满心抱负只是空谈。
邓元初不想一直留在外交部拖累晋老,告病休假后,那张办公桌便空到了现在。何未听人说他搬到湖广会馆,和一个名坤伶同居了。因那坤伶和祝先生相熟,她才有了方才的一问。
谢骛清来得晚,喝了半碗熬到软糯的腊八粥。
“难得见你和我吃饭心不在焉。”他放了白瓷勺。
“本想让你见个人,”她说,“可惜他不肯来。”
“邓元初?”两人一同认识的朋友只有邓元初。
“我是要见他,同他谈一谈日后的打算,没想到你比我更着急,”谢骛清叫了林骁进来,“给湖广会馆去个电话,让邓元初到广德楼见我。”
林骁应了。
“你这么凶,他更不敢来了。”她埋怨。
谢骛清将白手巾拿起,擦了擦手:“他在保定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我教的,若我叫不动他,他就是抱着不再穿军装的打算,日后也不会再见了。”
见何未担心,谢骛清放下手巾,轻声说:“他会来的。”
广德楼就在附近,车程短。
何未和他坐在车后排,见到夜色下的正阳门,因为被车窗局限了视野,看不到正阳门的高处边界,只觉得那城门高到像顶上了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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