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注定只是一场漫漫无涯的痛苦轮回,这重活的一世又有何意义呢?
想及此处,贺顾猛地怔在了原地,几乎忘了呼吸——
他好似被什么东西,从窒息又昏暗的湖底拖拽着、重新回到了水面之上,阳光之下。
若要问那拖他浮上水面重见天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大概便是今日车厢里,珩哥那幅浅寐着的疲惫侧脸吧。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如梦一般,发觉这些日子的自己,究竟活成了什么模样——
雅间的门被敲响了两声,外头传来伙计的询问声:“东家,菜备好了,现下要上么?”
贺顾被这一声喊得回过了神来,这才转头扬声道:“进来吧。”
伙计们推开门,果然端着托盘进来布菜,他们手脚十分麻利,没片刻功夫便在屋里的八仙桌上呈了满满一桌,那领头的,这才抱着托盘站在门口弓腰笑道:“若没什么别的事,小人们这便出去了,二位爷慢用。”
贺顾应了一声,屋里这才又重新只剩下了他与裴昭珩二人。
贺顾拉着裴昭珩落座,自己又坐在了他身边,这才举箸笑道:“逛了一天,也该饿了,我这酒楼里的厨子可是经了颜姑娘这张挑剔的嘴,精挑细选出来的,味道必不比那对面的汇珍楼差,珩哥赶紧尝尝。”
裴昭珩闻言,也拿起了桌上的碧玉著,只是他似乎有些犹疑,并未夹菜,反而忽然问道:“……方才子环在想什么?”
贺顾一愣:“方才……?”
裴昭珩道:“方才在亭中,子环似乎……有心事。”
贺顾这才明白,原来他刚才神游天外也没躲过珩哥的眼睛,不由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顿了顿,又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通了一件自寻烦恼许久的事罢了……没什么要紧的,珩哥快尝尝这菜吧,一会凉了,味道就得次一等了。”
裴昭珩深深看他一眼,却也并没有再继续追问,果然举箸夹了一块鸡汁炒小笋送入口中,他吃饭甚为斯文,咀嚼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脸上表情也很得体,修长的手指捻着那晶莹剔透的一双碧玉箸,倒漂亮得如画一般。
贺顾看着这画面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别的,忽然心猿意马了起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想什么,顿时老脸一红,暗自在心里唾弃起了自己。
好在这次裴昭珩并未察觉,他似乎极认真的在品味那道鸡汁小笋,许久才笑道:“手艺果然不凡,不愧是能叫颜姑娘也认同的厨子,比起宫中膳房也不遑多让。”
贺将军心里有鬼,此刻既不敢看他的手,也不敢看他的脸,和方才那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相比,倒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反常态的谦虚了起来:“这……这定然是珩哥夸张了,厨子手艺再好,又哪能和宫中御膳房相比。”
裴昭珩却不知怎的认真了起来,道:“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厨子手艺好坏与否,与其身在何处自然是并无关系的,宫中膳房的菜品,子环也尝过,若只论这一道菜的高下,的确不分伯仲。”
贺顾被他这份不合时宜的认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半晌才道:“厨子们的长短,还是他们自己争去吧,眼下好好吃饭才是正事。”
语罢举箸不由分说给裴昭珩加了好几大筷子肉菜,道:“快吃快吃,难得今日宝音这丫头不在,没人来抢,否则这糖醋小排、糯米八宝鸭、珩哥可吃不上两块囫囵的。”
裴昭珩无奈道:“双双才几岁?就算嘴馋了些,哪里就能如子环所说这般能吃了?”
贺顾却不管,只闷头不停的给他夹菜。
这一趟回来,他这怀着孩子在前线和北戎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倒没事,珩哥却瘦削成了这样,虽说他即便瘦些也很好看,但难免让贺顾看着心疼,也不知这些掉了的肉何时才能养回去。
梦境中的上一世便能看出来,这人多半是平日一遇上朝会、紧要的差事,他就饭也顾不得好好吃了,能对付便对付,不能对付索性只喝两口汤便当作吃完了一顿饭,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还指望着自己和珩哥都能多活两年,以后看着宝音出落成大姑娘呢。
裴昭珩不知他在想什么,倒是敏锐的觉察到贺顾给他夹菜时,似乎是有意避过了几道有鱼肉的菜,不仅如此,夹的竟还都是他自己爱吃的,心中不由微微有些讶异——
自从幼时皇姐因那件事离开他和母后,两世以来,于饮食上,裴昭珩都是多番防备、再小心不过,自问多年以来每顿饭都几乎雨露均沾,从不让身边宫人婢仆看出他半点口味偏好,往日不曾留意,今日却才发现,子环究竟是如何这般清楚他的口味的?
贺顾夹了半天,忽然发现那头珩哥不吃了,这才心中一动,发觉自己避过有鱼肉的菜这行径实在有些过于明显——
倒不是他不愿意把曾在那梦中,毫无实体的偷窥前世的珩哥日常寝居许久这事据实以告,主要是若真让他知道了此事……那珩哥不就也知道自己曾经多次旁观他……咳……这尴尬难免有些不必要。
便干笑道:“额……鱼肉我吃,我属猫的,就爱吃鱼肉。”
裴昭珩何等聪明?
见他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只稍稍细思一会,也大概猜出多半和当初那块神异无比的玉有关,也不细究,只微微一笑,这才就此揭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