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周翰目睹血肉横飞的惨烈现场,饶是他胆大心雄,亦手心微汗。同日,两起爆炸,死亡逾千人。当他一天之内第二次给澧兰打电话报平安时,他听到妻子说话声中带着哭音。
经国和江沅正在工厂里组织人员拆迁,他必须去看看。周翰下令将两个工厂毁掉,将凡是带得走的机器、材料、图样、模型都抢运西迁,搬不走的设备也要将仪表拆走、毁掉,以免为强寇所用。
前天两个日本商人来见他,他们已经找了他数次未果。周翰猜得出他们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他的工厂。周翰的铔厂已经达到国际水准,能够生产出制作武器所需的化工产品。这些天有几人暗示他,日方有意将这个亚洲一流的大厂完整保存下来。周翰让陆主任出面,说自己不在,“敏感时期,不要跟他们多说,三言两语打发他们,以免落下通敌的罪名。但是态度要和气。”他指示陆主任。好汉不吃眼前亏。须臾陆主任回报顾周翰日本人的意图,希望他不要迁厂,只要他愿意合作,他们就可以保全他的两个工厂,日军的炸弹绝不会落到厂址上。周翰笑笑,若真想给日本人,早就转卖给他们了,还等到今日?周翰的化工厂和机器厂之所以迟迟未能转手就是因为不愿意卖给日本买家,而国内买家一时筹措不出巨款来。他拿起手边的《抗战》继续浏览,这是邹韬奋昨日创刊并担当主编的报纸。“七君子”7月31日才被释放,不到20天,邹韬奋即投身抗战宣传,周翰敬重他赤心报国。周翰思量应该要家仆、保镖们严密防守顾园,顾园虽在法租界内,但他顾虑日本人报复。
周翰和随从们过了苏州河,进入闸北。他的两个厂子相隔不远,都紧邻苏州河,图水运之便利。厂子规模巨大,各自占地60亩以上,高耸的厂房环绕一周形成围墙。周翰径直去铔厂,在厂门前遇到林江沅。江沅要去机器厂找经国,周翰说一同去。两人扯开步子,边走边说,没走几步,轰鸣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几乎要噪破人耳,头上一架日机带着尖锐、急促、刺人心弦的声音掠过,两人抬头看一眼,继续走。忽然前面震天撼地的两声巨响,日机在不远处投下两枚炸弹,正是机器厂的位置,两人瞬间惊呆。周翰发足狂奔过去,厂区里,各厂房间宽阔的空地上都是人,一枚炸弹落在宿舍区域,另一枚炸弹在最大的厂房上轰开一个窟窿,爆炸产生的黑烟弥漫厂房上空,一群人从里面蜂拥出来,有伤员被抬出来。
周翰举目四望不见经国,“经国,经国?经国!”他一声比一声高,没人回应。
周翰排开人群冲进厂房,厂房的正中地上,烟雾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没有声息。当中一人面朝下伏在地上,血迹和爆炸产生的黑灰衬得那人身上的白衣十分显眼。
经国早上出门时穿的就是白衬衫,他还调侃经国说不要费心打扮,不需片刻,空气里的黑灰就会沾染了衬衫。为经国开车的刘贵告诉长根说每天开车去工厂,经国都让他先拐去劳利育路,在一座洋楼前停车,按一按喇叭。须臾紧邻院墙的阳台上就会出现一位妙龄女郎,楼上、楼下的两个人要说好一会儿话,经国才让车开走。朱丽叶的阳台吗?周翰私下里说给澧兰听,一面笑刘贵多嘴,一面笑经国多情。“人长得黑、老成,就得穿白衬衫提神。”经国回他。
地上那人断了一只手臂和一条腿,血汩汩涌出,周翰扑下身把那人翻过来,一脸的焦黑,看不出人样。周翰心惊,抖着手去解那人的衬衫,经国锁骨下有一小块深红的胎记。
“周翰,我在这儿!”
周翰猛然回头,一把抱住弟弟的肩,“混账,我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应?”经国10岁时周翰赴美留学,回来时经国接近成年,周翰再没抱过他。
“我去河边看着他们装船,才赶过来。这是崔工,我刚才还跟他说话。”经国一脸不忍。工厂拆下来的设备先装船,摆渡到租界内装箱,等着运走。经国所以躲过一劫。
“日本人大概在警告我们。”看着地上的人,周翰沉声说,“好好抚恤伤者和死者的家属,经国。从明天起改成夜晚拆厂,白天住在厂子里的人疏散到租界。所有参与拆厂的人双倍报酬,遣散费双倍。晚上,我也过来。”
工程师们带着工人进来搬走尸体,清洗地面。周翰和江沅走去宿舍楼查看,白天工人们都在厂房,所以没有死伤。“日本人大概把宿舍当做办公楼了,”两个楼差别不大,工人的宿舍是由原来的办公楼改建的,“有用的资料叫人从办公楼里搬出来,暂时不用的运进租界,手头要用的存到食堂。”两人从宿舍楼里出来,立在墙边说话,“江沅,我们能找到的船有限,次要的文件一概毁掉,重要的图纸和技术资料保存好,方便到内地重建。技术精熟的工人挑出来,带他们一同内迁,你是行家,”周翰停住,因为他突然听到墙里有轻微的咔嚓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折断,“快走!”两个人同时扯住对方飞身向外,身后的墙壁轰然倒塌,飞溅起来的石块几乎砸伤他们。
经国和附近的工人、工程师们看呆了,旋即奔过来。废墟前的两个人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手里还扯着彼此的衣袖不放。
“周翰,兄长,你们......”
林江沅舒一口气,看向顾周翰,危急关头两人都记得救护彼此。周翰微笑着与他对视一眼,只这一眼就足够两人相安无事、和谐地共处个十年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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