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整个京城无半盏彩灯。国遇大丧,家家户户只能长燃冥灯,以表哀思。
萧澈此刻已换上宫人送来的丧服,枯坐厅堂。从得知颜琤入狱到现在,水米未进。若枫此刻已经去了钟府。
堂内白烛忽然剧烈摇曳,堂外冷风入内,待萧澈感受到凉意,缓缓抬眸时,眼前已站立一人。
玄衣紧身,具遮半面,只能望见面具背后的两点漆墨之眸死死盯着萧澈。
萧澈又垂下头道:“亲卫暗查此案,你站在我面前做甚?”
林钟借着烛光看到萧澈面色苍白,唇干致裂,那双往日澄明之眸再无半分神色流转。
林钟只觉胸口似被尖刀剜着,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面具似乎给了林钟宣泄情感的屏障,此刻若萧澈肯抬头看看林钟,便能看到他的眼神里再无杀意,全是怜惜。
堂中二人,不言不语,一坐一立。
半晌,林钟扔给萧澈一个包裹,冷道:“换上它,吃完饭,跟我走!”
萧澈木然的听着林钟的话,打开包裹,里面竟然是和林钟一样的玄衣与面具。他再度抬首,困惑不已看向林钟。
林钟来不及收回脉脉含情的眼神,只得飞快转身,让语气里更多几分寒意道:“若不想见宣王,当我没来。”
萧澈闻言,双目放光,惊起身来道:“林钟,你,你,你有办法让我见到阿璃?”
林钟并未回头,而是往门外走去:“若我出府,你还未跟上,便不用去了!”说完,大步流星朝府外走去。
此次是秦安多虑,皇上并未派遣任何人彻查此事。他一人屏退宫人,在太子的棺木旁一直独坐至夜深。
林钟听闻此事,心中只忧心一人。他来时只是想看看萧澈究竟是否安好,并未打算真带他去见颜琤,毕竟此事非同小可,一旦传入圣上耳中,自己必死无疑。
可当他看到萧澈失魂落魄的模样之后,当他感受到痛彻心扉之后,自己的生死便置之度外,无需在意。
林钟步伐极快,萧澈更衣之后,飞身掠起紧追林钟。可惜他一日未进饭食,再加上如此打击,竟也感觉感觉力不从心。
尚未飞至林钟身侧,便体力不支,从半空落下。衣袂落地擦着风声,林钟便觉察不对,正迈出大门门槛的脚步收回。身形疾速后撤,一伸手正好扶住了落地的萧澈。
萧澈只觉眼前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林钟冷道:“无用!”可环在萧澈腰际的手却紧了紧,扶着他走向府外。
片刻之后,萧澈便被带到一家饭馆,林钟要来一碗面让萧澈吃。他此刻目光渐渐聚焦,看着眼前这碗阳春面,竟无半分食欲。
萧澈轻声问道:“林钟,能不能等看完阿璃回来再吃?我,我实在没什么胃口?”
林钟却未妥协,冷道:“你要我喂你吃?”
萧澈苦笑道:“我没开玩笑,我真的很担心阿璃,能不能……”
萧澈话音未落,林钟竟真的端起这碗面,一手拿起筷子,并不气的挑起长面,伸手递到萧澈嘴边。
萧澈也被林钟的动作吓到了,他目瞪口呆的看向林钟,透过面具,似乎想看到他此刻是何表情。
林钟方才一时忘情,此刻停在空中的手继续喂也不是,撤也不是。他恨不得将刚才端起碗的自己戳几个窟窿,以解心头之恨。
还好,萧澈也明白林钟的一番良苦用心,片刻之后,就接过林钟手中的碗筷,打算自己吃。
可萧澈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林钟拿筷挑面的手时,对方竟似被灼烫一般急忙抽手,筷子便掉在了地上。
萧澈眉头紧锁,大惑不解的看向林钟,只觉他今日比自己还要反常。
林钟压下心中异样,冷冷解释道:“有伤!”
随后起身便走出饭馆外,等着萧澈吃完,也顺便自己透透气,和萧澈单独相处的每时每刻,林钟都时候紧绷着思绪,生怕流露半点异样被萧澈察觉。
他直到此刻也不懂心中对萧澈暗藏已久的感觉叫情愫,他只是会不受控制的想念那人,想关心那人。
当他第一次看到萧澈与颜琤在屋中缠绵时,再无冷静,再无思量,杀意在心中渐渐升腾。
对,他想杀颜琤已久,无仇无怨,更无圣命,只是想杀。
可直到今日得知颜琤入狱,他第一反应竟是怕萧澈自寻短见,想为其保护好颜琤。
思量至此,林钟竟唇角微扬,苦笑不已。
“原来你也会笑!”刚刚走出门外的萧澈便从侧面看到了林钟微笑,甚为诧异。
林钟立刻收笑,恢复之前的冷漠,一声不发的在前面走着,余光却打量着身后紧追之人。
萧澈与林钟并行之后,出言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三番五次的出手帮我?”
林钟脚步一滞,片刻之后,愠怒道:“若你觉得我有所图,那你……”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你的帮助代价太大了,你可知无论你帮我的哪件事被皇上知晓后,都是欺君之罪。
林钟,我与阿璃定情之后,便也无惧生死。你不一样,你若因我丧命,要我如何能安?”
林钟心中五味杂陈,可萧澈这一语中的关心足以让他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林钟继续向前,冷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萧澈忽然伸手抓住林钟的小臂,温热之感让林钟浑身一颤,紧绷着回头看向萧澈。
萧澈摇摇头道:“别再说和我无关这些话了,你若有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也希望你明白你的命你可能不珍惜,但还是有人在意的!”
林钟看着此刻满眼温柔的萧澈,身子竟不由自主一点点靠近对方,幅度很小。
萧澈尚未发觉,林钟竟猛然甩脱萧澈的抓握,大步向前,再不言语。
擦身而过时,林钟封了穴道,让自己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这样对一个死士来讲足够致命,可他也顾不得这些,因为此刻能致他命的就在眼前,他却无力抵抗。
去天牢的一路上,萧澈几次出言均未得到回应。林钟这样的态度,萧澈倒不意外。
二人与夜色融为一体,在宫城之中行走,如入无人之境。
一个时辰之后,二人便站在了刑部天牢的大门外,林钟才解开穴道,拿出刻着“密”的金令展示给狱卒看。
大虞无人不知,手持“密令”者为何许人也。此令一出,如圣上亲至,任何人只能遵从,且得保密,一旦违令或者泄密者,格杀勿论。
狱卒见此,也大惊失色,连忙放行。圣上亲卫来此,众人连忙回避。
这是萧澈第一次来天牢,一进门内,糜烂腐臭气味扑鼻而来,只觉阴气逼人,怨气甚重,让他略微蹙眉,尽力适应。
心中担忧颜琤之情更甚,却还得保持亲卫应有的气质,不疾不徐,与林钟并行。
两人行走半晌,一个转弯之后,萧澈便一眼看到了在地上蜷缩一团的颜琤,依旧背靠墙壁,墨发融于暗色,披散至腰间,身侧还有老鼠出没,颜琤也不以为意,地上放着的吃食竟一口未动。
萧澈见状,只觉心都碎在地上,他不顾一切便要冲过去。
林钟却出手拦道:“你若慌乱,他如何安心?”
二人皆覆着面具,只能四目相对。此刻萧澈眼眸之中焦急慌张的神情灼烫着林钟的心。
他自然未见过萧澈此刻都模样,竟再无半分素日里的沉着翩然。
萧澈点点头,眼神示意林钟自己已然冷静。
“去吧,我守着!”说罢,林钟松开萧澈,转身背对二人,不再言语。
萧澈缓缓挪步走向颜琤所在的牢房,颜琤早已听到了脚步声与交谈声,可并未理会,但此刻脚步声渐近,颜琤竟听出几分熟悉。
他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牢外伫立的黑衣人,借着甬道火光看清此人的身形。
颜琤正欲起身,未料眼前一黑,竟未站稳。
萧澈见状,双手紧抓木柱,惊道:“阿璃!”
颜琤听到这熟稔的称呼,不顾摔伤之痛,从地上挣扎起来向萧澈奔去。
萧澈将面具摘下,满目心疼的看向颜琤。
一见萧澈,颜琤所有的委屈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紧紧咬着下唇,不让哭声传出。
萧澈也将心中的爱怜与担忧全部化作指腹的温柔,隔着木柱帮颜琤擦拭眼泪,安慰道:“阿璃乖,我知此事与你无关。过几日我便救你出来,这些天先委屈阿璃了。”
颜琤闭目摆首,紧紧握着萧澈的手,止不住的啜泣。
萧澈知来此机会不易,他压着心疼,问道:“阿璃,今日你进了东宫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怀疑是你入东宫之后有人趁你与太子不备,才投毒的。”
颜琤闻言,这才止住哭声,将白日与颜钊入了长乐殿之后发生了一切,悉数告知萧澈,随后言道:“子煜,听我一言,戕害太子非我所为。只要皇兄彻查,自会还我清白。你千万莫卷进来,皇兄本就怀疑你我,若因此败露,我死不足惜,可义父大仇未报,朝中奸佞当道,这安邦定国还需要你,你万万不能有事!
你如今要做的便是和我撇清关系。七日之后开朝时,你便奏请皇兄,赏你府邸,然后搬出王府,即便有人想借题发挥,你与我既已无联系,便不会祸及于你……”
萧澈食指覆上颜琤的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阿璃,你身陷囹圄,我便与你撇清关系,就算世人不唾弃我,我都觉得自己下作。
听着,我定会救你出去,哪怕被圣上怀疑,我也要救你。你不在我身边一日,我便寝食难安。”
萧澈瞥到颜琤身后未动之食,继续道“还有,照顾好自己。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你若想我安然,便别让我忧心。我的好阿璃,你能做到的,对吗?”
颜琤点点头,周身暖意竟让其再度泪目,如鲠在喉。
萧澈已经知道颜琤入宫之后发什么何事,此刻心不在焉无法细细思量,他只等离开之后,待与秦安商议再做打算。
二人互相叮嘱着彼此,林钟在拐角轻咳之声传来,提醒萧澈该离开了,在此太久唯恐不测。
萧澈正欲带好面具,颜琤却轻声道:“子煜,让我再看看你!”
萧澈放下面具,将手伸进牢房,轻柔的抚摸着颜琤的脸,片刻之后手掌触上其脖颈,让其慢慢靠近自己。二人隔着木柱,萧澈在颜琤薄唇之上留下轻轻一吻,呢喃道:“阿璃,我爱你!”
随后毅然转身离开,只留下倚柱痛哭的颜琤,看着萧澈的身影,望眼欲穿。
方才二人缠绵,林钟全数看在眼里,他攥紧拳头,却无处发泄。
萧澈行至林钟身侧时已然带好面具,他不想让林钟看到自己转身之后,滑落之泪。此刻头也不回的往前道:“走吧!”
萧澈再掩饰,林钟还是从他的语气之中听出了哽咽。
林钟他紧握之拳渐渐松开,一言不发的跟上萧澈。
待二人出来时,竟已过丑时。林钟本可以回宫却担心萧澈暴露踪迹,遂将其送出宫城,也才安心。
此刻,万籁俱寂,夜色融融,林钟瞳色与夜色相近,若不是月光映照,萧澈几乎看不到林钟的双目。
“这里有我,不必担心。”林钟语气依旧滴水不漏,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澈却摇摇头道:“林钟,到此为止吧!你的大恩我舍命也偿还不起了,他日你依旧是十二亲卫之首,恩宠万千,我依旧是命途多舛,遭帝王猜忌的将军,日后别再因我涉险了。”
林钟闻言,胸中那颗日日烈火焚烧的心竟骤然被寒冰所冻。他心中惶恐不安,心道,他果然还是发现了,急于和我断绝来往。
萧澈依旧面色沉静,并不知晓林钟此刻心中,这番惊涛骇浪。
片刻之后,林钟已然恢复冷漠道:“好!”
一字言毕,便转身离开,身影在萧澈眨眼之际便掩于夜色之中。
萧澈自然知道此举不义,可也只能如此才能保其周全,他亏欠林钟的恩情早已偿还不清了,此刻能做的也只是不再让他因为自己踏入险境。
萧澈回府之后,便看到若枫焦急的在正堂踱步,等着自己。
若枫急忙上前迎道:“将军,可是出来什么事?为何此时才归?”
“我去看了看阿璃。”萧澈看到若枫陡然瞪大的眼睛,解释道“你别担心,不会有人知晓的。”
若枫诧异问道:“那,那王爷可还安好?”问出口,若枫便抽了自己一巴掌。
那可是刑部大牢,如何能安好?
萧澈却展颜笑道:“现在暂且无碍,而且也知道了阿璃入东宫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动作得快。钟老太傅那边如何?”
“义父早已知晓此事,他老人家并未慌张,让我将三件事告知将军。第一,王爷年纪虽小,却是当初皇储的候选者,此乃圣上心中未拔之刺。此时皇上只怕更加疑心王爷争储,遂救出王爷多关键并非揪出幕后主使,而是如何打消皇上疑虑;
第二,投毒之人的目的并非嫁祸王爷,因为知晓王爷入宫的只有若枫,所以对方并非有备而来,目标其实是太子。只是今日寻到机会,便借刀杀人,查案时重中之重便在太子;
第三,太子久病不愈时无人行动,为何太子病愈消息刚刚传出便已驾崩?说明想暗害太子之人早已起了谋杀之心,只不过一直在等太子病故。可没料到开春之后,太子之病竟慢慢好转,那太子康健会阻拦何人道路,这便是动机。
义父还嘱咐将军,要想办法将此案移至大理寺,或者三司堂审,即使是圣上亲卫也可。唯独不能让刑部独查,否则后患无穷。”
萧澈此刻也不得不佩服钟潜的智谋无双,只是听若枫寥寥几语,甚至都不知道颜琤独自进来东宫之后发生何事,便能全靠推理推测出凶手的目的和动机,给了萧澈查案的方向。
他不禁感慨:“先皇在时,文有钟潜,武有谢峰,那才是真正的治世盛景啊!”
方才见过颜琤,如今又有钟潜筹谋,萧澈也已心定,只盼着天亮之后,入宫打探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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