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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花底离情三月雨
    第二日待颜琤靠着床柱醒来时,?惊慌的看向床榻,早已空无一人。他回神之后也才想起萧澈要早朝。

    起身时,身上盖着的薄毯骤然落地。颜琤一怔,随后弯腰拾起,轻柔的攥在手里,似乎在感受这一刻的温存,描摹着萧澈为自己覆毯时的表情。

    片刻的静好也被传来的敲门声打破,若枫询问道:“王爷,时候不早了,属下陪王爷入宫吧!”

    一语提醒,颜琤这才想起今日还要看望颜钊。他知颜钊重病之后不喜艳色,遂精挑细选了一件素衣,玉绶系腰,宽袖飘逸,更衣之后,便走出房门,询问若枫:“酥酪做好了吗?”

    若枫闻言,将精致的雕花食盒呈给颜琤让其过目。

    颜琤打开,只见盒中之物乳白如膏,奶香四溢,闻之便回味无穷。这糖蒸酥酪金陵城中也只有宣王府才可做出如此绝味。

    颜琤满意的点点头,与若枫同行入宫。

    早春二月,东宫之中春意渐浓,颜钊身披貂裘,被宫人搀扶在院中赏景,宫人出言道:“殿下您如今大病好转,就连这宫中的花草也跟着喜庆,竟比往年早开半月!”

    正月之后,颜钊病情渐稳,最喜悦者当属自己了。此刻看着院中这些花草漏洩春光,也不禁俯身闻嗅芳香,慨叹:“如此看来,草木也通人情啊!”

    正说着,宫人匆匆来报:“启禀殿下,宣王爷求见!”

    颜钊连忙起身,目露惊喜之色,甚至松开的搀扶的宫人,疾步走向宫外。颜钊的反应之激就连身侧宫人也觉太子孱弱之躯竟有许久未见之生气。

    颜琤远望来人朝自己疾步走来,只觉恍如隔世,十一年情谊之深,早已无度可量。

    他本不信神佛佑身之事,可唯一一次入寺请愿时,便只求颜钊心慈良善之人能得佛祖庇佑,早日康复。

    如今看来,万事天定,心诚则灵!

    颜琤此刻端拘一礼,双掌交叠,弯身道:“太子久病初愈,何必亲自来迎?”

    颜钊早早扶起颜琤,笑道:“得知皇叔探望,多日缠病只觉神清气爽,似已大好,哪还记得自己是病中之人!皇叔快快入殿吧!”

    两人一路寒暄,颜钊更是不住询问,似乎想将未见之时,颜琤发生的一切大情小事全数了解。

    颜琤并未觉烦,只觉世间尚有人如此真心实意的关心自己,三生有幸。

    入殿之后,颜琤闻着屋中渐渐淡去的药香,便也知晓颜钊的确无碍。为其怡然,顺便将手中酥酪递给颜钊:“知你最爱吃王府之中的糖蒸酥酪,今日特地命人做好带来。年前来此,你身子虚弱,食不得多糖之物,如今你已渐好,便给你带来解馋。快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口味!”

    颜钊喜不自禁,顺手接过,将其放在矮桌之上:“不忙不忙!近日前来东宫探望之人都快把长乐殿门槛踏断了,侄儿便得了一件宝物,特地给皇叔留着,先带皇叔去看看!”

    颜琤自然心奇何物,颜钊拉着颜琤的手走向里屋。这样久违的场景让颜琤不经意间回想起从前,也是如此,颜钊得了赏赐,都特意筛选出颜琤喜欢之物细心保管,待颜琤来时,也先神秘一番,才带颜琤去瞧。

    一指弹顷,日不睱及,恍然间物是人非,二人皆已成年,一人已是东宫储君,来日天子,另一人闲散亲王,惶恐度日。

    也许只有此刻二人前后徐行,才似重拾旧事,故景重游。

    颜琤走进屋中,环顾四周,陈设之物也多了几分喜庆之色。紧靠窗扉的檀木桌案上,红绸遮盖一物。

    颜钊眉眼含笑,似乎比颜琤还迫不及待。他走过去伸手一掀,红绸之下,一把椅桐梓漆,韵色尘朴的落霞琴,映入颜琤秀目。

    他忍不住玉指拨弦,闭目闻音,音色静透清匀,奇古圆润。漆质光滑丰润,琴身流溢淡雅沉香,气韵苍古。

    颜琤自认阅琴无数,却也不得不赞叹眼前瑶琴定是绝世好琴。

    颜钊看到颜琤惊喜之情,开怀笑道:“皇叔爱琴如痴,这好琴赠知音最合适不过了,若放在长乐殿中让他积灰,倒真是暴殄天物了!”

    颜琤久不抚琴,此刻也被好琴勾起些许欲念。他回笑道:“如此好琴,若钊儿舍得割爱,皇叔便为你抚一曲聊表谢意,如何?”

    颜钊为这意外之喜感动不已:“求之不得!”言毕,立刻令人置架摆席。

    片刻之后两人皆已端坐。颜琤十指覆弦,凝神片刻。颜钊望去,只觉恍如梦寐,流年静好。

    半晌,柔宛之音汩汩而出,似春涧溪声,又似月下柔波,更是满山春色盛开,飘逸芳香。颜钊久居深宫,却只对大好河山心驰神往。看透了这四角高墙,只愿他日可以江湖悠远,再不问世事。

    颜钊并非懂琴之人,可颜琤指尖琴音仿佛带他领略了四季之景,山河之美。

    抚罢,颜钊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颜琤见状,出言将沉醉之人唤醒:“若钊儿他日彻底康复,不如给皇叔在东宫谋个乐师之职,日日为你抚琴如何?”

    颜钊闻言惊醒,起身回道:“皇叔之语,本是侄儿所愿,可就怕皇叔舍不下心中良人,来东宫与我同住!”

    颜琤未料到他如此直白,也大笑起来。这笑声回荡在屋中的每个角落,似比方才琴音更让颜钊觉得沁人心脾。

    半晌颜琤止住笑声,凝视眼前之人,一字一顿道:“知你安好,便胜过一切!”

    颜钊闻言,只觉此心似已被沉入静湖,泛起涟漪,他敛起心中交集百感领着颜琤走向屋外:“侄儿这就去尝尝皇叔送来的糖蒸酥酪!”

    长大之后,许多真情之言要诉说出口,往往莫大的勇气。

    颜琤玲珑之心如何不知此刻颜钊心中感激,知无不言,只是交诚,知之不言,才为交心!

    少顷,二人皆已在正殿之中的矮桌前坐罢。

    颜琤从食盒中将酥酪拿出递给颜钊:“王府的厨子多年未换,上好的奶酪也是北夷年年岁贡所出,定然合你胃口!”

    情义所至,早已胜过万般美味。颜钊粲然一笑,木勺轻挑,一片薄薄的酥酪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唇齿之间,奶香四溢。

    颜琤细细品尝,首肯道:“果然是人间绝味!”

    颜钊又尝一口:“不得不说皇爷爷偏心,将那么好的王府赐予皇叔,这府中的厨子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高人啊!就算久居府中一辈子不出,也……”

    颜钊话语戛然而止,俊眉紧蹙。颜琤脸色微变,惊恐叫道:“钊儿!”

    颜钊并未答话,眸中竟见血色,手中瓷碗坠地。随后,一口鲜血喷出,染红素衣。

    颜琤大惊,不顾此刻满面腥血,伸手扶着向后仰去的颜钊,凑近一看,颜钊双唇乌紫,嘴角不断涌出暗血,目光竟已涣散。

    恐惧使颜琤声音颤抖高喊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长乐殿的宫人们乱作一团,惊慌失措,皆受命去宣太医。

    颜钊此刻忍着腹中肠穿肚烂之痛,紧紧握着颜琤的手,竭力将眼神聚于一处,大口喘息道:“侄儿自知天命将至,自问此生并未行恶,也无甚憾事,只是,咳~”颜钊断断续续,血气不住上涌。

    颜琤颤抖道手抚着颜钊面颊,早已泣不成声:“钊儿,你不会有事的,皇叔不会让你有事。你不是想听皇叔弹琴吗?我来你这东宫当乐师,还有你不是早就想走出京城,去看那大好河山吗?好起来,皇叔陪你去!西峪紫瀑,邙山云雾,浣河大浪……,你想去哪里都行。”

    颜琤哽咽着无法言语,埋首在颜钊胸前痛哭,口中不住重复着:“皇叔求你了,千万别有事啊!”

    颜钊两行清泪淌落,似乎眼前已有山川美景,他乌唇扬笑,血齿轻启:“云游天下之念只能由皇叔代劳了,只一事,侄儿唯恐父皇怪罪皇叔,侄儿怕是,怕是……”

    颜琤感觉到怀中之人胸腔再无起伏,目光慌乱,一声一泪:“钊儿!钊儿!”

    颜钊此刻已闭目侧首,气息尽断。

    颜琤根本不信颜钊已故,剧烈摇着双臂,声嘶力竭:“钊儿,别吓皇叔,起来好不好?你起来啊!皇叔给你跪下,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颜琤仰天恸哭,椎心饮泣。哭声传出长乐殿,传到匆匆来此的每一个人耳中。

    殿内殿外之人闻声,纷纷下跪,抹泪悲泣。

    方才言欢之喜,仿若前尘之事。今生宿命便是命丧于此。颜琤哭声震天,似乎将从前未流之泪全数奉还。

    他八岁丧父忘母,恨透了皇宫。深宫之中唯一牵挂之人,如今也丧命己手,天意弄人,如此苛待。此刻他甚至也想随颜钊同去,了此残生。

    太医们赶来时看到颜钊,也已了然。众人跪倒,遮面痛哭。

    皇后闻讯赶来时,颜琤抱着颜钊默默淌泪,不再哀嚎。看到此情此景,尚未悲痛,也未愤怒,便哀绝至昏。

    宫女连忙搀扶着,让太医诊治。此处杂乱无章,一片狼藉,众人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此刻,皇上也已赶来。

    见颜钊仰首,双目紧闭,从门外挪步走进屋内,一瞬间竟有苍老之感,脚下虚浮,似从王座跌落,此时也只是丧子之父,再不是睥睨天下的君王,未悲泪先垂,伏在地上轻唤:“钊儿!起来看看父皇,钊儿!”

    皇帝三子之中,最疼之人便是颜钊,无论是首子得宠,亦或储君多年,皇上对其之爱并未参假,缠绵病榻多年,皇上每年遍寻天下名医,只为求其平安。祈愿多年,如今灵验。未料竟横遭此故。

    李崇连忙扶起皇上,痛声道:“陛下节哀!”

    皇上渐渐收敛哀伤,转悲为恨,怒吼道:“是谁?究竟是谁?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殿中哀泣之声顿歇,伏地之人无不胆战心惊,受着雷霆之怒。

    “来人呐,查,殿中之人,皆有嫌疑,给朕查,若查不出,通通为钊儿陪葬!”皇上怒气冲天,早无理智。

    颜琤双颊之泪已凝,他将颜钊轻轻放平,缓缓站起,一字一顿道:“不用查了,殿下中毒而亡,毒!”

    颜琤知道一旦说出,自己是何下场,他静默片刻,继续道“毒在本王带来的糖蒸酥酪里!”

    满殿众人无不心惊错愕,皇后最先回神,挣脱开宫女,直冲到颜琤面前。再无平日半分淑德模样,抬手便狠狠地向颜琤抽去耳光。

    阵阵脆响在殿中回荡,伴随着皇后的哀嚎:“钊儿大你七岁,却一直将你视为他的长辈一样尊敬,你蛇蝎心肠,如此歹毒,如何狠心加害于他。果然妖妇所生……”

    “皇后!住口!来人,扶皇后娘娘回宫歇息!”

    颜琤双颊红肿,嘴角沁血,木然呆立原地,等候发落。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了干系,与其皇上猜忌心疑,不如自己坦白。

    颜琤知道在劫难逃,遂也抱了必死之心。他从来无畏生死,只是一想到那翩然身影,心中也不免难舍。可如今,再无退路,颜钊毕竟是食了酥酪而亡,自己难辞其咎,此刻竟也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

    他以前可从不是信命之人啊!

    皇帝冷若冰霜,怒不可遏,缓缓逼近颜琤:“朕只问你一句,钊儿是否是你所杀?”

    颜琤淡定道:“一切难道不是皇兄说了算?”

    “放肆!”皇上的耳光并非像女子那般力轻,这一巴掌的狠厉似要将眼前之人掌杀。颜琤被扇倒在地,耳边一时竟闻不到任何声音,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的喘息之声。

    半晌,听觉渐渐恢复,面颊似火烧般的灼痛,他只觉得脸上血肉似已破烂,竟毫无知觉。

    皇上俯视伏地之人,大喝一声:“来人,宣王谋害太子,罪无可恕,此刻由禁军押送至宫门之外,处!斩!”

    此语一出,满殿哗然。颜琤抬眸看向皇帝,眼神里竟未有忧惧,随后仰面大笑。

    颜琤自然知道皇上想了结自己之心,并非一日两日,此刻也非怒不可遏,临时起意。

    十一年前便是钟潜将自己救出,如今天道轮回,终究还是难免一死。

    李崇大惊,跪倒在地,急忙劝道:“陛下三思啊,处死亲王,非同小可!”

    李崇尚未说完,皇帝抬脚向李崇踢踹,怒道:“狗奴才,你有几个脑袋敢替他求情!来人!”

    此刻一个最出乎意料之人,不顾侍卫阻拦冲入大殿,跪倒在皇上脚下,涕泪滂沱,泣道:“陛下,宣王是先帝幼子,若先帝泉下有知,兄弟相残,他如何瞑目?还有言官史官知晓此事,又会如何口诛笔伐,陛下千秋功名不可毁于一旦啊!”

    皇帝难以置信的看着脚下痛哭之人:“辰妃,你也要为他求情?”

    辰妃跪直,一双泪目与皇上对视,啜泣道:“陛下,臣妾久居深宫,哪与宣王有过来往,臣妾是一心为陛下考虑啊!臣妾也为人母自然知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先不说此事是否另有隐情,就算宣王真的毒害太子,也应由朝臣评断之后,再行处置。

    若陛下此时一怒之下,将王爷处斩,文武百官只会觉得陛下不分青红皂白残害手足,这有损陛下千秋盛名!

    臣妾人微言轻,但为陛下日后清名,冒死谏言,恳请陛下三思!”

    李崇见状,也应和道:“辰妃娘娘所言极是,陛下万世贤名,切不可一时之愤尽毁啊!奴才也求陛下三思!”

    皇上闻言,睥视着地上目如死灰,头发散乱之人,静默思量。

    半晌吩咐道:“来人,将宣王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辰妃这次止住哭声,侧首凝望着被侍卫推搡带走的背影。

    泪眼婆娑之中,辰妃似乎又看到了幼年时那个小颜琤,生辰之日深更半夜闯入懿月殿,张皇失措的看向自己,压着声音中的委屈与恐惧低声问道:“他们都说你是我母妃,母妃能不能陪琤儿过个生辰?”

    当时辰妃刚入后宫,正得圣宠。宫中人人都道自己与死去的先皇丽妃容貌神似,她也并未计较。看着幼年颜琤无父无母,轻轻拉过颜琤的手温柔道:“好孩子,臣妾并非王爷娘亲,可若王爷不嫌弃,臣妾愿陪小王爷过个生辰。”

    第二日,天还未亮颜琤便被罚跪供先殿。亲王夜闯后妃寝宫,按律应削爵幽闭,念其年幼无知,遂从轻处置。

    从那以后,辰妃便再也未单独见过颜琤,可心中却从未忘记那个冒失闯宫的孩子。

    每年颜琤生辰时,辰妃都会准备贺礼,只不过不单独送出,而是交付颜钊以东宫的名义为颜琤庆贺。

    方才闻东宫太子薨逝,竟是颜琤下毒,未敢犹疑便匆匆赶来长乐殿为其求情。若皇后知道定然责罚,可她实在不相信如此纯良之人会毒害太子。

    为了心中一念,她也愿舍生谏言。只要有人彻查,最后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

    太子薨逝,举世哗然,储君事关国祚之稳,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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