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上阳宫内依旧灯火通明,皇帝正等着林钟前来回话。林钟是十二亲卫之首,自然也最得皇上器重。
此事涉及皇家秘辛,皇上断不会派自己不信任之人前去查探。
皇上刚端起茶盏,正欲喝茶醒神,若今夜此事得不出定论?,他自然不会安心。
林钟走路几无声响,待皇上回神,林钟已然单膝跪地:“参将陛下!”
每次十二亲卫神出鬼没总会将皇上吓得不轻,此刻他也顾不得苛责,连忙问道:“怎么样?”
林钟拱手,却一言不发。
皇上大惊,心中不详之感涌起,怒声道:“林钟!朕问你话呢!”
林钟作揖,一字一顿回道:“回禀陛下,宣王与萧澈,”林钟停滞片刻,继续道“并无异样!”
皇上长叹一声,摆摆手让其退下。有了林钟这句话,哪怕日后再有朝臣离间,他也有了底气去信任萧澈,并加以重用。
林钟离开上阳宫后,口中的血腥味儿似乎充斥在夜色中。
从方才他咬破口舌让自己清醒,却最终还是为那二人隐瞒开始,林钟便知道什么是心毒入骨,什么叫万劫不复!
第二日早朝,皇上特意将此事挑明,严禁日后宫中,朝中再传出有关萧澈与颜琤任何不洁之言,违者杖杀!
此事也算有惊无险,萧澈谢恩之后,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皇上越信任萧澈,倘若日后东窗事发,欺君之罪也算坐实。倘若株连九族,萧澈自是无畏,可心中最忧惧之事便是,怕皇上盛怒之下问罪颜琤。
萧澈走出长安殿,看向皇宫四处的高墙,一时间竟不知走向何处。
天地广阔,竟无一处能容其身?
秦安走过来拍拍萧澈的肩膀,以示宽慰:“昨夜庆功宴的事,我听周大人说了。他让我告诉你,不必担心婚配之事,若皇上再问起,他也会替你周旋的!”
萧澈苦笑道:“看来周大人也已知晓了!”
秦安点头也无奈道:“知晓的人越来越多,难免最后皇上不会知晓!你与王爷还是,”秦安心有不忍,可还是劝道“还是早做打算的好。萧兄英勇自然无惧生死,可王爷他……”
萧澈不再吭声,秦安说的也正是他放心不下的,若牵连颜琤,他宁愿自己身死换其清白。
两人缓缓走出宫门,秦安边走边道:“不过想想,人生一世,也总有些事不能顺心遂意,你与王爷喜结连理,本就算是违天而行了。如今步履维艰,倒不如各行其道,各自安稳的好。多年后再见时,或许也能笑谈年少轻狂了!”
萧澈摇摇头,目光坚决道:“若只是年少轻狂,如今也不至于如此难舍难分。莫说阿璃不肯放我走,就是他与我和离,我也不知往后无他,该如何存活?”
秦安却继续劝道:“你看这条出宫的路,你我也才走至此处。可你却知道前面的路一定也是平缓宽阔,那是因为你选择了正路!
若你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荆棘丛生的路,也许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可此刻脚下便是崎岖艰险,若你走不到峰回路转,该如何处之?”
萧澈不再辩驳,他知道秦安是好心规劝,如今自己战功加身,日后必得皇上器重。可若因此事欺君,不仅前程尽毁,性命也堪忧。更何况还有颜琤……
萧澈每每想起颜琤抱着自己,他便有一种相依为命之感,此刻他也放不下那人,心已相送,还如何全身而退?
萧澈出了宫门便与秦安分开,正欲翻身上马,门外宫人却将一纸条交给萧澈。
萧澈看后,便匆匆离开宫城。
来到怡仙楼三楼雅间时,便看到林钟负手而立,背对自己。
萧澈笑道:“若圣上知道,他最信赖的亲卫约我来此幽会,也不知作何感想?”
林钟显然不耐烦听他这番戏谑,并未回首,开门见山,冷道:“你同宣王,是何关系?”
萧澈唇角笑意尚未收敛,此刻已面覆寒霜,沉声道:“什么意思?”
林钟回身,依旧冷言冷语:“就是字面意思。”
萧澈压下心里不详之感,故意扬笑道:“本将军借住王府,仅此而已!”
林钟闻言闭眸,寒意漫上心头。他昨夜舍命回护之人,却连一句实话都愿同他说。
萧澈自然不知为何林钟是这般反应。
半晌之后,林钟坐下,已然恢复之前的冷漠,端起茶道:“借住同屋吗?”
萧澈大惊,双手撑案,死死盯着林钟,压低声音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萧澈此刻已有杀意,身为死士的林钟自然能察觉到。可若真出手,萧澈未必能胜。
林钟不紧不慢道:“什么都知道!”
萧澈闻言,思量片刻,慢慢直起身来,也悠然坐下喝茶:“你并未将你知道的实情告诉皇上,不然我今日也不会安然无恙站在你面前了!”
随后将手中茶盏轻举道:“多谢!”
言毕,便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林钟若只要这二字,何须煞费苦心将他引来此地,“皇上迟早会知晓的,你,还要如此吗?”
萧澈目不转睛看着林钟,也不言语。
林钟被如此灼人的目光逼视,顿时心痒不已,将目光移向别处。
片刻之后,萧澈收回目光:“我猜你心里定然没有倾心之人,对吗?”
林钟闻言,脑海中陡然冒出一人,他眉头紧锁,不言不语。
萧澈并未察觉林钟异样,继续道:“若你有心悦之人,便不会这么问。不是我要如何,是我的心不得不如此!”
林钟冷笑道:“你果然不怕死!”
“怕,要不怕,我也早和你一样做了死士。可我更怕辜负那人!如此坚持,不过是二者相权取其轻而已。”
“愚不可及!”林钟语气里的愠怒让他自己都心惊。
萧澈难以置信看向林钟:“你,生气了?”
林钟并未回答,而是起身离去。
走至门处,冷言道:“宣王府由我监视,你们,别太过!”
萧澈起身问道:“林钟,若他日东窗事发,你该如何全身而退?”
萧澈不是知恩不报之人,林钟三番五次相救,他本应该还报大恩,可林钟身份特殊,自己与之交往过甚,于二人都无益处。
可萧澈未曾想,这件事也把他卷了进来。他日若皇上知晓,除了惩治自己和颜琤,还有一个逃不掉的便是林钟了。
萧澈本是无心之言,林钟却因这一句关心,心里翻起惊涛巨浪,他忽然想起之前萧澈同自己所说“你死了,总会有人为你悲痛。”
他侧首声若蚊蝇的问道:“若他日身死,你可会为我悲痛?”
“什么?”萧澈并未听清,只看到林钟唇动。
林钟陡然高声道:“让你少管闲事!”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萧澈不知自己该庆幸知晓此事的亲卫是林钟,还是该悲哀日后事情败露,被处死的将会是三人。
春回大地,本应万物复苏,可萧澈只觉比冬天更难熬。
难熬的冬日过去,却有人迎来了暖春。太子的病情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好转了,在长乐殿常驻的太医也纷纷搬出了东宫,回到了太医署。
皇后更是大喜一连几日在佛堂诵经还愿,祈祷太子安康。
一国储君身系国祚安稳,古来皆立贤立能,主位东宫。
乾德帝如今已是天命之年,若太子平安继承皇位,为君者,夙夜忧心之事也可尽消。
因此太子多年孱弱之躯如今竟有恢复之迹,皇帝自然欣喜不已,只觉天佑大虞,万代绵长。
这日星夜,国丈匆匆来丞相府与何承商量要事。西北本欲除萧澈却未得手,已然出乎意料,如今本已病入膏肓,不久人世的太子竟然渐渐好转,更加令他坐立不安。
“何相,刺杀萧澈未成之事,老夫暂不追究。可如今太子渐愈,你我若再不动作,多年筹谋只怕,功亏一篑啊!”
“不知先生有何高招?”
“何相的远房外甥女不是在太子宫中做掌事宫女吗?此番恐怕是有劳她了!”
何承闻言,大惊失色,正欲规劝。
国丈早早起身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钊儿乃老夫亲外孙,我如何忍心!此事之后也能安稳了,你我如今年事已高,不能不为后代着想,令郎如今身在外州为官,以其大才难道不应该回朝建树作为吗?
老夫被圣上构陷,虽未被灭族,可子孙后代皆背反贼之后的骂名,趁老夫尚在人世为其翻案,有何不妥?你我各取所需而已,何相,一切决断都在你啊!三思!”
何承虽为百官之首,可皇上偏偏设中书阁,分六部同朝议事,来削弱相权,如今手中实权几乎被架空。
独子何豫被远派外地做六品刺史,处处受州牧节制,一方父母官竟也无实权。若不能他日国君不是被自己扶持,如何能将何豫召回京城,如何让何府之势代代相传?
何承思量至此,也觉国丈所言有理。遂不再犹豫答应与之联手。
夜色渐浓,更声悠然,似乎所有阴谋皆能被如墨之夜融消,神不知鬼不觉。
宣亲王府,林钟几乎每夜造访。圣上自然没有命令他再监视,只是他情不自禁,更怕有其余亲卫受命来此。
林钟虽是亲卫之首,可众人也只听命皇上,皇上何性,他自是一清二楚,从不知何为信任,只知掣肘,制衡之术。
萧澈与颜琤一切如旧,只是萧澈每每想到有人在暗处窥视,总觉别扭。哪怕给颜琤一个拥抱都心有余悸。
久而久之,颜琤自然察觉到了不对。这日萧澈下朝回府之后,颜琤在前院相迎。
萧澈尚未开口,颜琤便双臂环上萧澈脖颈,要他将自己抱回后院。
萧澈笑着拨开颜琤的双臂道:“阿璃,你别胡闹,我同你有正事说。”说完,怕颜琤多心,牵起他的手便要走。
颜琤却骤然抽出手来,冷笑道:“抱我就是胡闹吗?我竟不知大将军如今如此尊贵,连亲近都亲近不得了!”
萧澈见颜琤生气,只得出言哄道:“阿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何意?西北一行,你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子煜,你不觉得吗?每日都是我主动投怀送抱,主动亲近逢迎,你还要我如何?我也是男儿,我也尊严,可为了讨你欢心,如此下作!就算你不嫌我,我都觉得自己恶心!”
萧澈满心愧意,他并未告诉颜琤整座王府已被皇上亲卫所监视,而自己为了表面无异,也不想让林钟为难,遂总是对颜琤若即若离。
颜琤本就多思多虑,如此只会让其越来越怀疑自己,疑心萧澈。
萧澈伸手便要去抱颜琤,笑道:“好好好,是我不好!”
谁知颜琤躲开他的怀抱,怔怔后退,摇头道:“不劳将军大驾!”说完便转身离开,径直走回后院。
萧澈看着颜琤远去的背影,竟也第一次有了疲惫之感。
若枫见颜琤怒气匆匆回到后院,默默跟上:“王爷,又同萧将军吵架了?”
颜琤疾步走着,怒道:“不要跟本王提他!”
若枫只好悻悻闭口。
颜琤并未回樰梦斋,而是去了后花园。如今早春,花园百花尚在吐芽。
颜琤看着满目萧索之景,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他忽然想到元日入宫去长乐殿探望颜钊的情形,几乎奄奄一息孱卧病榻,骨瘦如柴,病骨支离,只言两字便重咳不止。
颜琤出言问道:“最近宫中有没有太子的消息?”
“回王爷,近几日太子多年恶症竟慢慢好转,想来过了冬天也已无碍!”
颜琤点点头,将方才的怒气抛诸脑后,脑海里回想起颜钊来。每次颜琤同萧澈吵架之后,总是爱回忆往昔,这样似乎才让心绪稍宁,不至于满心皆是萧澈,再无他人。
片刻后,颜琤吩咐道:“若枫,吩咐厨房明日备好糖蒸酥酪,本王要进宫去探望太子!”
若枫领命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颜琤一个人刚走入凉亭正欲坐下,便看到从景墙处走来的萧澈,他面色微变,便要转身离开。
萧澈连忙追上去,拉住颜琤道:“阿璃,方才是我不好,以后,以后在这府中,你想去哪里我都抱着你,让你脚不沾地,好不好?”
颜琤抽回手臂,回身道:“子煜,不必如此,你问问你的心,还像从前吗?或许是你在西北遇难时我未陪在你身边,你我离心;或者是那日庆功宴上,皇兄与朝臣为你做媒,你也心动;又或者……”
萧澈摇摇头阻止道:“阿璃,这些事我们不是都已说开了吗?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说完,将眼前之人拥入怀中,温柔道:“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可你如此疑心,我断然不认。你知道吗?整座王府,已经在亲卫的监视之下了。说不定哪日圣上就会知晓你我之事,我欺君被杀,无怨无悔,可我不想连累你!我怕告诉你,让你忧心,所以尽量与你保持距离。未曾想竟让你如此委屈!我把所有都告诉你,我们风雨同担,好不好?”
颜琤闻言,只觉心惊,一是埋怨萧澈未早点说与他知,二是惶恐此刻二人的处境。
颜琤挣扎退后,摇摇头道:“事关生死,你要一人承受吗?不是你同我说,两人相爱的意义便是,以吾之身,活尔之魂吗?如今出了事,你又要隐瞒我,你总是如此,你究竟是不信任我,还是不相信我们?”
萧澈无奈至极,他本意是想让颜琤放下对自己的误会,没想到误会更深。现在似乎自己每说一句,颜琤都能扯到二人离心之事上来。
萧澈也不再好言好语,沉声道:“若你觉得,是我不再信任你,那我无可辩驳!”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只剩下惊慌失措的颜琤,呆立原地。
萧澈深夜未归,颜琤一人在屋中坐立难安。若枫出言劝道:“王爷,萧将军也许有事绊住了,他会回来的,您明日还要入宫,早些休息吧!”
颜琤摇摇头道:“都怪我,一连几日都在发疯,是我将他逼走的,子煜真的生气了!”
此时萧澈却在怡仙楼买醉,这次他身上带足了银两,也并未打算归家。
他想起自己刚入王府时,与颜琤每日一处,何等惬意。再看如今,二人几乎整日只有吵不完的架,只有诉不尽的苦。
想到痛心之处,又仰面痛饮。
林钟进来时,看着雅间之中,满桌酒坛,以及伏案痛哭之人。他的心被狠狠的刺着,此刻的疼痛比起刀剑所伤有过之无不及。
林钟走过去,夺了萧澈的酒坛,将他从桌上扶起。
萧澈挣扎着推开他,高呼道:“你放开我,把酒给我。”
林钟却将手中的酒坛砸在地上,冷道:“有人等你!”
萧澈摇摇晃晃的坐下,大笑不止,笑到双眸之中眼泪滂沱,不知是乐是悲。
半晌后,萧澈止住笑声道:“林钟,前几天我还嘲笑你没有倾心之人,不懂情爱之事。如今我已遭了报应。
听我一言,孑然一身才最自在,别去沾惹情债,还不起!尤其是别爱那些不该爱,不能爱的人,遭天下人指责,被暗地里陷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心念念的人也开始了猜忌疑心。能怎么办?往前一步,粉身碎骨;往后一步,万劫不复……”声音渐微,人倒在桌案上,渐渐沉睡。
林钟想起颜琤还在王府焦急等待,便将萧澈搀扶起身,正欲送回王府。
走至门口,却又止步。林钟一手拉着萧澈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一手环抱着萧澈的腰。
对方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萧澈本是体寒之人。可林钟就是觉得手掌灼烫,他垂眸看着早已神志不清的萧澈,环在其腰际的手紧了紧,竟不舍得将眼前之人送回。
林钟注视良久,心中热浪翻腾,就在他决意不送时,萧澈呐呐开口,喊着颜琤的名字。似三九冬雪将林钟火热的心骤然冰冻。
丑时一刻,宣王府的大门被敲开,王伯披衣出门时,只见到醉倒在地的萧澈。王伯大惊,连忙将萧澈扶起,送至樰梦斋。
颜琤看到萧澈此刻的模样,又气又悔,萧澈的酒量他是知道的,若非抱着必醉消愁之心,不会喝的不省人事。
樰梦斋灯火彻夜未熄,颜琤一夜未眠,守在榻前照顾萧澈。
月夜之下,也有人整夜未走,独受寒风吹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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