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一个妙龄女子独自站在铺子门口,实在太过诡异了。
圆尘的目光在女子和水车上来回逡巡,手中的匕首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终定格在了那女子背影上。
如果说辛夷二人又以什么歪法逃脱了他,那他更相信是由了这古怪出现的女子,而不是那“太过寻常”的取水车。
“总是一丘之貉。管你何方神圣,把你拿下,也能逼问出他们去处!”圆尘的眸底戾气一闪,刚要攥紧匕首冲上去,却是猛地脚步一滞。
黑夜中急速划过的一线雪色,让他的心跳放佛在刹那静止。
那是一把匕首。
一把同样是天铁铸造的匕首。
天铁利器,瞬间穿心。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女子扑通声就栽了下去。鲜血从她胸口的匕首处喷涌而出,刹那便在石板路上淌开一片。
“该死!谁插手了?居然还有第三方!”圆尘恨恨低骂了声。
他顺着匕首来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钟楼上有一名黑衣男子,他匆匆收起手中像是袖箭的机括,如一道风眨眼就没了影。
那是夜枭。那是影卫。那是最训练有素的影卫。
然而,当圆尘上前看清女子面容时,他彼时的惊诧彻底变为了恐惧。
他小伏龙二十八年都没有感到过的恐惧。
如同数九寒天,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让他的脸色瞬间煞白,浑身如打摆子般发抖起来。
卢锦。
身披黑色斗篷、被匕首射中的女子,是五姓七望之首,卢家唯一的嫡小姐,卢锦。
“不不不,怎么可能是你呢……怎么可能是卢大小姐……”圆尘连说话都结巴了。
他脑海里轰隆隆一片乱响,巨大的惶恐让号称小伏龙的他,整个人都在瞬间崩溃。
因为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协议。
那张五姓七望和高家的协议:只要高家子弟手里没握有五姓七望的性命,就保高家不从大魏除名。
然而,因为那个钟楼第三方影卫的插手,栽赃陷害,李代桃僵,从此在天下看来,是他圆尘杀了卢锦。
他用一生为代价去守护的协议,如今眼看着反要被他亲手破坏。
“不,我不允许。我是小伏龙,我不允许……”圆尘如中了魔症般自言自语,不住地摇头,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是先大脑而动了。
他迅速地撕下袍脚,为卢锦包扎,同时按压几处大穴,为她止血。
他是小伏龙,天纵奇才,无所不知。自然杏林之术也是有所涉猎。简单的急救处理也不是难事。
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暗处向蝗虫般赶来的卢家的影卫。
他不明白为什么今晚,所有的本该随身护卫的影卫却刻意离远了,才让那钟楼男子有可乘之机。
然而他不想去追究这个。他如今就剩下一个念头:救卢锦。只要拖着卢锦一口气,等到影卫赶到,自然有卢家救她。他的嫌疑也就洗清了。
“你不能死……高家不能完……高家不能完……”圆尘像个傻子般喃喃,涎水都从唇角流了下来,还浑然不觉。
包扎,止血,这一连串急救下来,他救的不是卢锦,而是高家数百条人命。他的父母叔伯,他的兄弟姐妹。
然而,勉强恢复了神智的卢锦,却是一把打开他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别乱动!你已经失血过多,静休为上!卢家的影卫马上就要到了……”圆尘手忙脚乱地要拉她躺下。
“不用了。高宛岘。”卢锦难得唤了圆尘本来的名字,这又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字,竟让圆尘直接怔住了。
“你知道么,高宛岘。我曾经好怕死。身为卢家嫡小姐的我,双手不沾吴盐水,从小连个磕碰都没有。那时便觉得‘死’,是好痛好痛的事。”卢锦咧嘴笑了,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潺潺流下,“然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觉得,死,真的好开心。”
卢锦摇摇晃晃地顺着街道,向某个方向走去。鲜血在身后拖出长长的一痕,她踉踉跄跄,一步三晃,放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然而她还是恍若拼尽此生般的,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这条路的尽头,是官商宋家的府邸。也是那宋家儿郎最后倒下的地方。
卢锦忽地笑了。一抹解脱的笑意,衬得那唇角鲜血,嫣红到荼蘼——
“终于可以,把这条早就不属于自己的命,还给自己了。”
“那我们呢?那我们高家呢?那张协议被毁,等待高家的将是无可争议的灭族……”圆尘急得声音都变了,惶恐让他的脸惨白得可怕。
“我知道。”卢锦回过头来,凄迷的语调混着鲜血滴滴淌落的声音,愈发让人心凉,“就算你剃度出家,五姓七望其实也从未放心过。得此子,可得天下也。真是太可怕的盛名呐。所以,只有你死,只有高家灭亡,才得真正太平。而这,是我为卢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卢锦笑意愈浓,如同回到孩提时,那秋千春衫儿薄的笑意。
明媚得若那时的春*光,四月芳菲,露浓花簪,根本不该在长夜般漆黑的世间出现。
“以此,偿十余年养育之恩。来生,愿再不为卢家女。”
卢锦柔声道来的一句话,让圆尘纵使有小伏龙的才略,也忘记了所有争辩的言语。
最后一件事,撕毁协议,灭亡高家,偿还十七年养育之恩。
然后,来生,再不冠卢姓,还此身自由。
五姓七望之首,卢家唯一的嫡小姐,这世人艳羡的富贵荣华,青史留名的尊贵芳名,却如两座太过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似下一刻就要窒息死掉。
太沉,太重,太不堪。碾碎了“卢锦”,也碾碎了她的所有,最终只剩下个明艳亮丽的壳子:卢大小姐。可惜世人都在羡慕这个壳子,却不知那是她的坟茔。从一出生就把她埋葬的坟茔。
卢,终究不过是毁了她一生。
卢锦也不管圆尘反应如何,她只是像做梦般,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去,一声声呢喃:“宋郎,我曾经只道,若是哪天你带我走,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然而你却没有,你说那样太苦,你舍不得我吃苦。我当时怨你懦弱。如今方知,懦弱的人是我啊……懦弱得害了我,也害了你。”
一滴泪从卢锦眼角滚下,带着血的泪,却晶莹剔透,宛如月下的真珠。忘记如何哭泣太久的她,竟然在最后又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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