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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妙舟闭了闭眼睛,刻意侧过头去,并没有予他半句回答。
“当初师兄重伤昏迷整整三年的时间——就是这三年里,聆台一剑派是如何一片潦倒之态?又是如何一步紧接着一步恢复如初的?”谷鹤白道,“师兄不信任我便罢了,难道连当初与我一并扶持至今的师姐也始终抱有满心的怀疑态度吗?”
沈妙舟听罢,立即出言反驳道:“我没有……”
谷鹤白并不等她将话说完:“师姐肯相信我吗?”
沈妙舟无力垂眸道:“你要我相信你什么?”
“要不了多长时间……要不了……很快,劫龙印便能彻底为我所解……”
晚风似利刃纠葛交绕之下,那张模糊不清的侧脸仿若被肆意分割至支离破碎。谷鹤白转身逆过漫天挥洒的月光,微微弯下腰去,极尽耐心地朝沈妙舟摊开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掌。
“我会向师兄证明——向所有人证明,只有我才有实力接替最终掌门人这个位置。”
“师弟……”沈妙舟目露迷茫道,“我不懂,你为什么偏要对一个意义不大的掌门之位执着至此?”
“于我而言,意义很大。”修长的指节一寸一寸扣上她瑟缩不安的柔软手背。谷鹤白目不转睛地迎上她略有躲闪意味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我想将来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保护你……保护你和师兄,我们三人一起过上平安快乐的日子,不好吗?”
夜渐转凉。
聆台山上入了秋的寒露时节,似乎比山脚所亲身感受到的还要更添一丝潮湿冰冷。
谷鹤白一动不动地定身站在原地,目送沈妙舟渐渐离去的萧瑟背影,及至待她缓步穿过墙角,彻底消失在他悠远深邃的视线当中——他终于如释重负一般,仰面朝天露出一抹久违舒心的笑容。
如夜沉厚的乌纱帷帽自他手中轻轻摘下,一副熟悉到惊心动魄的诡谲五官就此被月色撩开一星半点惨白的轮廓。
“你看到了吗……看得到吗?”
他摊开双手,像是在喃喃自语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低声说道:
“懦弱无能的人活到最后,他所拥有的、珍爱的一切人与事物,都会被强者彻底占夺剥离,据为己有——时值今日,你后悔了吗?”
“噢……我忘了。像你这样一开始就跪在地上反复求饶的废物,根本没有后悔的资格。”谷鹤白眉目勾起,沙哑笑道,“只可惜,你当初拼了命想要挽回守护的那个人,已经不记得你了。人家师徒两个快快活活地过了大半辈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死到头来,坟头连株杂草都没留下……”
没人记得你,也没人会对你感恩戴德。
你的所有付出和痛苦,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一文不值的可弃之物。
……不过,你放心。
我用着你的面皮,用着你的名字,在地上活得风光无限。
而你呢?你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地下,等着日后和他好生团圆罢……
谷鹤白无声敛了目光,幽幽抬眸望向头顶一轮弯月。随后,仿佛就此沉默消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脸上那抹未曾变化的笑容渐渐凝滞干涸,像是刀尖入骨残留下来的一小片斑驳血痕。
第73章 师父,别走
——光线隐匿如潮, 正是一夜万物长眠之际。
由七七四十九面浑厚气场所倾力围筑而成的刚劲结界边缘, 赫然立有一抹清瘦修长的雪白身影。
“……你要走了吗?”
自那白衣人影身后晦暗一片的狭窄墙角间,隐隐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嗫嚅之声:
“你不留在这里当我师父了?”
那抹人影并未回头,腰间三尺长剑所投映出的刺目光芒洋洋洒洒落在脚下, 像是万千点挥之即去的微渺尘埃。
“我说了要带你走, 是你自己不肯走,怨得了谁?”狭长的凤眸无意眯成一丝冷淡疏离的弧度,那人侧过面颊,轻轻扬手伸向后方道, “……一起走吗?出了洗心谷这层笼子,外面的世界地阔天长,任你逍遥自在——届时我再当你师父, 日夜教你识字习武,难道不好么?”
“不行……我不能走,我……”
“你是不想走,我必须得走。”那白影转身踏上结界最外一层薄弱的光圈中央, 毅然决然道,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爱留便一人留在这里罢。”
“你……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愿意喊你师父, 以后天天喊,年年喊,喊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不走,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不必了, 谁稀罕你那两句要熟不熟的称呼?”那人轻蔑一笑,反手扶稳腰侧光影如昼的沉冷寒剑——“铮”的一声清脆颤鸣,锋利剑尖贴拢结界产生的缝隙夺鞘而出,顷刻在半空当中划开一道狰狞长痕。白影应声自低处一跃而起,干净柔软的衣袂飘飞四散着涌向后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角落,像是一粒沉了地即刻融化成水的冬雪。
“……别走,别走!”
身后断断续续的声线幡然变调,几近是带了几分哀求意味地,反复朝那白衣人影逐渐消失的方向低哑呐喊道:
“或玉,不要走!”
——不要走!
“或玉!”
哗然一声自沉梦中彻底惊醒。薛岚因剧烈喘息着欠身坐起,抬臂拂过面颊随手一试,果见额前鬓间散乱的一圈发丝已被涔涔冷汗浸至透湿。
彼时窗外骤雨初停,北域接连不断的阵阵风沙却像是早就迫不及待一般,裹挟着夜时广阔无垠的悠远天幕疯狂突袭而至,瞬间将那雨后难得沁人心脾的空气搅扰至一片零落污浊。
长帘层叠之下,坚硬如铁的厚重布料相互摇曳碰撞,于森森石屋内外频繁发出细微而又嘈杂的摩擦声响。
——人分明还完好无损地身在北域,梦却无形飘忽着飞到某个不知名的偏僻角落里,或重演或预示地向他展现着一幅幅心如刀割的模糊画面。
薛岚因下意识伸手朝外一探,床榻的另半边早已是冰冷一片。偌大的石屋里空无一人,灯也没能燃上一盏,恍然之间,竟好似不曾有谁在他身边待过。
“师父……师父!”
薛岚因霎时骇得面色铁青,下床蹬反一双布靴便赶着朝外迈开脚步,及至心急如焚地一把扯开长帘匆匆跨出了门槛,这才发现,晏欺正独自一人气定神闲地坐在院子里喝茶。
——紧压在胸前的一口闷气猝然松懈下来,无一例外带来一阵剔骨抽筋般牵动神经的钝痛。
薛岚因站定在他身后,用力倒吸一口凉气。片刻过去,胸口急剧紧绷带来的巨大痛楚仍未得到半分的消散。
晏欺却已闻声微微偏转了目光。
月色稀微下的优美五官尤是冷清寂静,但……并不尖锐无情。比起以往始终倒映在眼底深处那分刀尖描出来的残忍刻薄,似乎还要多含一丝浑然相反的委婉低柔。
“你不是累了要歇会儿的吗?怎么我一沾床,你就一个人跑出来了?”薛岚因大步追了上去,径直探手攥上晏欺衣袖频频出声问道,“是不是我睡相太差,害你睡不好了?”
他这一絮叨起来就是一大连串,直将晏欺堵得没话说了,反手将茶碗轻轻扣回桌边,转而拣简单的回答不咸不淡地应了他道:“屋里不怎么透风,我觉得闷,就想着出来坐坐……”
“你身体不舒服吗?”薛岚因俯下身去,稀里糊涂地抓过他的手腕道,“手这么冷……难怪了,还坐外边儿喝西北风呢?赶紧回去!”
说罢,连拖带拽就要将人朝屋里赶。晏欺头一回遭自家狗徒弟这般呵斥,第一反应只觉得格外好笑又新奇——一时竟连脾气也给忘记端了,就这么半将就地跟着薛岚因往回了走,待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不肯动了,硬是卡门槛儿旁边杵着,径自抱了一双手臂盯向薛岚因道:“……薛小矛,你犯什么毛病了?”
薛岚因匆匆抬头扫他一眼。目光在触及那一身刺目雪白的瞬间迟疑了片刻,很快又仓促地缩了回去,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半天不肯给句答复,偏继续一声不吭地拉过晏欺闷头朝前直冲。
“你又抽什么疯?”晏欺站原地没动,只伸手贴在薛岚因额间粗略揩了两下,立即皱眉问道,“怎么出这么多汗?真病了……嘶?薛小矛!”
话刚说到一半,骤然被人打横抱了起来。晏欺一下没反应过来,眼前兜头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已让薛岚因稳稳拦腰箍在怀里,不由分说便要往屋里带。
“你这……混账小子,吃错药了吧!”
晏欺左右挣扎两下,没能挣动,只好顺手去捞他脖颈,触碰之下,才发觉他颈侧周围的皮肤冷得像冰,却是无缘无故汗湿了大半。
“你怎么了?”晏欺面带错愕地问,“脸色这么难看,谁惹你了?”
脚下不断前迈的步伐倏而停了下来。薛岚因双手将晏欺紧紧抱着,低头下去埋在他单薄瘦削的胸膛——随即像是在反复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一般,闭上双眼,长而缓地一连吸了好几口气。
晏欺顿时有些束手无策。
好半天过去,薛岚因才依依不舍地自他柔软新香的衣襟里抬起头来。
“我做噩梦了,师父。”他低声说道。
石屋内室乍然点上一支烛台。噼啪一声火星四下飞溅,昏暗的光线瞬间燃起四面狭窄的小角。
太阳刚落山不久,天外最远一处红云还未能消散完全,彼时斜椅在窗前布满尘埃的缝隙之间,薄弱到几乎是虚幻无形。
薛岚因方才窝在床头小憩片刻,无端闷出一身冷汗。晏欺转头拧了张帕子递与他,顺路往桌前倒了碗热茶,推至他跟前,随口问道:“你多大了?做场梦把你唬的……魂都丢了。”
薛岚因并不否认,只双手接过帕子胡乱擦脸道:“怪你害的,白天那会儿非要疑神疑鬼查什么闻翩鸿——诛风门那群人,一个比一个邪乎,整一茬破事儿还没弄个清楚明白,光是想着就没法睡个好觉。”
“怪我?”晏欺失笑道,“怎么?你还能梦到他不成?”
“倒也不是,我没事儿梦他做什么……”
薛岚因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有些分不大清梦与现实之间的界限。
方才那一场噩梦,实在是太清晰刻意了。就像是真实在他身边存在过一样——以至于直到现在,那抹白衣人影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还停留在他耳畔阵阵回响,从未尝试着离开远去。
那是晏欺,薛岚因心里清楚。记忆中的他总是待人疏远冷淡,但往往在实际上,这只是他素日嘴硬心软的借口。
——晏欺似乎想走。
至于走到哪儿去,薛岚因没法就此判断。他压根不知道梦境所发生的地点具体是在何处,却在潜意识里一直试图出手挽留。
“师父。”
薛岚因心下微动,忽然没由来地唤了晏欺道:“你之前不是说,咱俩是很早以前在洗心谷认识的吗?”
晏欺漫不经意道:“是啊,怎么了?”
薛岚因轻咳了两声,带了些试探意味地继续问道:“你当时是怎么下到谷底的……后来,又是为什么想要……离开?”
晏欺目光一转,不露声色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薛岚因怯懦道,“我就问问……”
晏欺神色淡薄如常,却也并未继续出声回答。
他似乎对十六年前那段旧事抱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抵触情绪,不一定是厌恶反感,但或多或少总会包含某些不愿提及的糟糕回忆。
薛岚因心知肚明,因而不抱希望他会予以哪怕一字半句的阐释。
二人就此沉默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薛岚因满心尴尬想要转移话题的前一瞬,晏欺突然就动了动嘴唇,像是有些犹豫不决一般,很不自然地开口说道:
“那段时间我在外惹了一箩筐祸事,正预备着该如何四下跑路,刚巧就遭易上闲逮着一路从北追杀到南。
我性子一向不好,沿途遇到的仇家也多,没隔多久,便让易上闲和莫复丘联手堵在聆台山下,重伤跌入了洗心谷底。
——就在那个地方,我遇到了被软禁足有整整四年的你。”
第74章 为师眼瞎撞了鬼
由上下笼统四十九道牢不可破的天然结界所封死围绕的神域洗心谷, 几乎与外界春夏秋冬的缤纷世界全然隔绝。
谷底常年枝繁叶茂, 碧草成荫,万千树木亦是连天而生,苍翠如海。
晏欺从高空处幡然落地的时候, 刚巧就砸在浅河滩旁成排堆放的矮木丛里。
彼时他已拖得浑身是伤, 又不幸摔断一连数根骨头,方要勉强撑着小半口气试图坐直身体,却在同时异常绝望地发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洗心谷内围一圈结界所产生的气劲与自身内力全然相搏,剧烈排斥下的强大反噬逆冲向上压迫至脑部神经, 直接导致双目短时间内无法视物。
在这样堪称糟糕透顶的条件之下,目盲就是一项足以致命的巨大威胁。
晏欺极尽艰难地陷在矮木丛深处足足躺了有一天一夜,期间基本上是动弹不得, 及至次日晌午又逢烈日当空朝下一照,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愈发溃烂了几处,到最后,近乎是挨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幸而就在这个时候, 他遇上了正摩拳擦掌着预备下河抓鱼加餐的薛岚因。
那时的薛岚因并不叫薛岚因。他自出生那一刻起, 便被部族最高阶层的掌理者亲手赋予了一枚正反两面皆雕有人名的鎏金方戒,日夜不曾离身地佩戴在左手拇指最内一侧, 以此彰显象征着活剑一族血脉未绝于世的证明。
但——那时的薛岚因,比起如今这个稍有温顺收敛的小徒弟,更要贴近原原本本那个记忆无损的“薛岚因”。
按理来说,很难有人在长达四年的软禁生活消磨之下,不被周遭过于舒适安逸的环境所彻底驯服。但是对于百年以来长期遭到外界抓捕、囚禁、屠/杀、甚至于私下运输贩卖的活剑族人而言, 洗心谷偌大一个地方,也不过算是一处范围较广的宽阔牢笼。
固有的警惕性还残留在身体每一处沸腾的血液深处,催使薛岚因在面对陌生入侵者所做出的第一反应,必是先行确认他会不会对自己产生一定的威胁。
很显然,晏欺不会——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只是不能。
眼下他正虚脱无力地仰面昏睡在参差不齐的粗枝绿叶之间,满身斑驳凌乱的血渍已然干涸成形,尽数黏在一袭褴褛破烂的白衫上下,简直是狼狈可怜到叫人不忍直视。
尽管如此,他还是拥有着一副瑕不掩瑜的漂亮五官。
首先在无意中悄然将薛岚因打动的,就是这样一张摄人心魄的脸。
十七岁的少年晏欺面部轮廓还未完全长开,但那种与生俱来的俊秀阴柔就像是渗往人骨子里的甜美毒/药,只需匆匆一瞥,便可轻易达到过目难忘的焦灼程度。
尤其是当后来薛岚因鬼迷心窍地背人回屋亲自替他洁面擦身的时候,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块精美绝伦的珍宝。
——满面血污褪尽的小美人儿凤目紧闭,肤如凝脂,乌发半拢下朦胧的侧颊青涩而不失娇/嫩,就像是那人间四月含苞待放的浅桃初蕊,简直美好到引人心生渴望。
薛岚因不是没见过容貌出众的漂亮姑娘。但在以往那样东躲西藏,每日担惊受怕的情况下,再大的需求向往都有可能成为最终夺人性命的凶器,所以,他从不敢对外表看似诱人的东西有半点奢求——至于近四年在洗心谷底一人唱独角戏的孤苦生活,就更不必提了。别说是有女人,就算是一只蚊子隔着四十九道重重结界扑腾进来,那也绝对是成了精的蚊子神。
薛岚因在有生之年,压根没想过身边会多出什么别的人,因而他非常感动而且固执地认为,这次突然从天而降的小美人儿,一定是上苍赐予他的宝贵礼物。
兴奋激动之余,他手头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美人换上一身干净保暖的衣裳。
那一刻,他在心里反复发誓确认,自己绝不是想趁人之危在美人身上胡乱揩油,但与此同时,他还是恬不知耻地伸长一双狼爪过去,色胆包天地往人衣襟里挠。
——直到一路往下碰到某处并不应该在少女身上出现的特殊物事,薛岚因那点刚燃至一半的冲动和欲/望,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懵了。
这是女人会有的东西吗?
薛岚因面色古怪地勾手在晏欺两腿间探了探,仿佛迟迟不肯相信一般,又用力拍了两下,末了,反是愈发耐不住心中好奇,干脆手脚并用凑上去脱人家亵裤。
结果裤带还没能解开一半儿,怀里的晏欺一下就醒了,抬眼就瞧见一抹黑影趴在他腿边动手动脚,当即骇得勃然大怒,二话不说便曲膝往人腹间狠狠顶了过去。薛岚因一时疏于防备,硬让他一下撞得连人带身后的桌椅水盆一并稀里哗啦地摔了个七零八落,溅起的大片水花如狼似虎地反过来倒扣了自己一身,而那小美人亦是失去重心朝下一个猛子磕上水盆的一角,骤然发出“嘭”的一声沉闷巨响。
——晏欺当年对薛岚因的第一印象,就止步于当时额顶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痛楚。
他视线里模糊一片,薛岚因在他眼睛里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大雾,看不大清,但主观意识里的大致轮廓……非常之卑鄙猥琐。没有人在彼此初次相识的陌生情况下,会直接把手往对方的亵裤里伸,薛岚因大概是晏欺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
所以在那之后短暂一段时间里,晏欺都不太愿意与薛岚因产生任何形式的交流。
他很早就知道,洗心谷底禁锢着一个江湖上人人皆妄图将之据为己有的活剑族人。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活剑族人还是当初师父秦还连同聆台一剑派一起救下的,如今细细掐指一算,关了快整整四年,最后由晏欺亲眼所见到的,竟是这样一个荒淫无度的怪物。
——难道这怪物已经饥渴到……连路边随便捡来的野男人都不肯放过了?
晏欺刚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只所谓的“怪物”,其实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那样龌龊下/流。
也许是经年累月受避世逃命所带来的混乱习惯影响,薛岚因对于男女性别之间的意识概念非常模糊——简而言之,就是脑子里来回只有一根筋,但凡是他觉得漂亮好看的,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是一不小心看对了眼,便是那么一回事了,没法再轻易发生转变。
薛岚因既是捡了重伤的晏欺带回自己空无一人的住处,便没打算将人不负责任地再扔出去。尽管起初这暴躁易怒的小美人儿对他的刻意靠近尤为抗拒,甚至已经到了一种极度厌弃嫌恶的地步,薛岚因还是顶着被殴打致死的风险给他打水擦身,处理伤口,更换衣裳——反正到后来该看的不该看的,剥干净了也就什么都看遍了,晏欺能忍着没下床拔剑将薛岚因碎尸万段,完全是因为他当时眼瞎还腿瘸,摔断一身骨头的情况下还非得和人拼死拼活,那就是自讨苦吃。
于是晏欺在内心反复煎熬挣扎许久之后,理智的求生欲成功克服了生理心理上的双重抵触,逼他不得不平心定气地躺在床上,任由薛岚因守着他忙前忙后,一刻不停。
薛岚因是想要努力亲近讨好他的,晏欺大概能看得出来。
但数年以来几乎与世隔绝的相对条件之下,迫使薛岚因在与外人打交道这一方面显得格外困难拘谨——尤其是他还偏就遇到了晏欺这样一个完全旗鼓相当的对手。
如果说现今三十而立的晏欺成熟内敛,偶尔流露出来的冷淡疏离也是收放有度,温柔克制……那么十七岁时候的少年晏欺就是个傲慢无礼,尖酸刻薄,一碰就会立刻跳脚的小炸/药包。
薛岚因问心无愧地认为自己已经很宠这位不请自来的小美人儿了,每天赶着替他涂药擦身换衣服不说,事后凡是亲手煮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定要第一个拿去给他尝口鲜。只是小美人儿晏欺根本不领他的情,高兴的时候冷着张脸,生气的时候也冷着张脸,戳他说话爱理不理,养伤期间除了睡觉,就是摸索着墙上刻满各式古文字的石壁发呆。
薛岚因实在太想找个人陪他说话了,一个话痨活生生地困在谷底闷了四年之久,再不开口说点什么,真要给硬憋出一身毛病来。
晏欺猜想,也许他当时特别想问自己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会受伤?洗心谷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新鲜事物?
可惜这些话,薛岚因都没有办法直接问出声来。大多数时候他一人在旁边唧唧歪歪,晏欺就一脸莫名地朝他瞪着,偶尔心软了想要理他两句,却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们之间有一个非常令人头疼的首要问题,那就是——语言不通。
第75章 为师本是一念心善
薛岚因自小念的就是活剑族人内部流传下来的古老发音。他那一口汉话说得磕磕绊绊, 其间还总会夹带一星半点奇怪的腔调, 不知是跟谁学来的,说了还不如不说,和尚念经似的叫人听了头疼。
晏欺一开始真没想过要理他。可朝夕相处的两个人, 明明面对面互相打着照应, 却是一个在指天,另一个在说地,风马牛不相及,前言不搭后语。
晏欺何等智商, 头一回竟觉得和人普普通通说句话也会落得如此难以忍受——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熬到目盲症状稍有缓解一些的时候,主动提出要纠正薛岚因说汉话时的发音。
他们当时住的地方条件并不算好。莫复丘只在谷底草草搭了一间木屋, 横竖四十九道刚硬结界造成的阻挠之下,使他鲜少尝试去了解薛岚因的日常生活,后来多出来的许多东西,都是薛岚因自己突发奇想添的。
外面的人很难进来, 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他们没有纸笔, 晏欺眼睛又看不清东西,腿脚还不利索, 故而天气好的时候,薛岚因就抱他坐在屋外的院子里,拣一根细树枝由他撑在地上写字。
晏欺一边写,一边会开口教着念。知书达理的小少爷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声音低柔婉转, 薛岚因就在一旁目露痴迷地在看着听着,说不出的心悦和羡慕。
先时那会儿,晏欺只教他最简单的日常用语,能相互交流足矣。但薛岚因人很聪明,以往的汉话底子也累积不少,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很快就不再满足于眼前单一纯粹的浅层次学习。
两人第一次无意识地提及日常以外所需的生僻字眼,就是双方的名字。
薛岚因一直好奇小美人儿会叫什么名字。也许他的名字就和他本人一样赏心悦目——小春桃,小娇花,小翠兰……或者干脆就叫小美。
后来薛岚因终于逮着机会向他发问了,晏欺闻言却只是一愣,随即低头拿起树枝,带了些犹豫迟疑地写下一行小字。
——或玉。
那是早年父母为他起的旧名。自打晏欺正式拜入秦还门下之后,就再没听人这么叫过。
他其实抱了点小小的私心,希望至少在这避世离俗的洗心谷里,没人会再饱含仇恨地喊他晏欺。
只可惜没文化的薛岚因一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盯着那两个大字不知憋了有多长时间,最后勉强挤出来的,只有断断续续一句:
“偷……偷香窃……玉?”
晏欺登时恨不能一树枝叉穿他的脑袋。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说的是这个意思!哪儿来你想的那么龌龊?”
“哦。”薛岚因看看他,又看看地,半晌反应过来,用那不太流利的汉话笑意盈盈地道:“你……娇俏美人,如花似玉。”
晏欺简直懒得理他,一个大白眼翻过去,再不肯开口说话了。
然那薛岚因就跟一牛皮糖似的,黏黏糊糊地又贴上去拉他小手,一面陪着满脸笑容,一面软下声音哄了他道:“喂,或玉!不要生气啊,你念那两三句诗,我又听不太懂……不过,你教我就好啦,教教我,我学什么都快的,教我好不好?”
晏欺让他磨得不耐烦了,几次想将人一脚踢开,但转念一想,眼下困在洗心谷底压根没法出去,穷发呆也只会变得更加无聊,倒还不如教这大字不识的可怜鬼念诗读书,起码人不至于闷到发霉长草。
于是乎,他心下一松,眯了凤眸,开始大言不惭地朝薛岚因提条件道:“这样,我可不想教出一条不知礼数的白眼儿狼。你要认真想学东西的话,好歹先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师父’。”
这完全就是强盗逻辑!有哪家善良的读书人会逼着学生喊他师父的?
薛岚因哑然失笑道:“或玉……”
晏欺脑袋一撇,树枝一扔,冷哼着抱起双臂道:“叫师父。”
薛岚因瞬间抓耳挠腮道:“你知道我多大岁数吗?稀里糊涂就要我喊你师父?”
晏欺眼睛虽瞎,但是人基本的骨骼外形还是能瞧清的——薛岚因同他身量相近,可能还会高一点或者矮一点,总归差不太多,加之声音入耳清晰脆甜,隐约带了微许未脱的稚气,显然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
多大的岁数,能大到哪儿去?
晏欺嘲道:“怎么,你难道还活了几百上千岁不成?”
谁知道呢?
薛岚因尴尬一笑,抬眼正对上晏欺不屑一顾的侧脸,一时连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活剑族人的生长规律异常缓慢,因此寿命也比普通人类要漫长许多。眼前的少年看似稚/嫩未熟,很有可能他已经历经了近十几百年的沧桑岁月,只是日子过去得太久,大量时间都在拘禁与奔逃中穿/插着度过——甚至当活剑族人作为特殊武器被人关押起来刻意储藏的时候,过量的迷药会迫使他们陷入一连数年的沉睡。
然后醒了又逃,逃了被捕,捕了又继续睡。也许在某次无意识的长眠中,他就会被彻底瓜分肢解,从此失去再次醒来的机会——身边联系紧密的亲人朋友,大多是以这样的方式不辞而别,开始还会因惊恐仓皇而感到痛彻心扉,到后来流血和死亡成了家常便饭,他们也就渐渐地麻木习惯了。
因此时至今日,薛岚因甚至没法算清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岁数。
他欲言又止地凝向晏欺狭长优美的双眼,仿佛想了很久很久,继而不经意地叹出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道:“那什么……其实我也忘了。”
晏欺怔然侧目。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误以为这小兔崽子是在故意装蒜。直到从那低缓绵长的尾音里,听出一丝略带自嘲意味的茫然,晏欺才渐渐开始明白——眼前这人是真的活了大把的年纪,时间久到连他自己,都对过去的经历产生了恍惚失真的错觉。
硬要说起来,十几年的漫长岁月,其实并不能轻易转移一个人的心性。
晏欺那点嘴硬心软的毛病,完全就是从小养出来的习惯——约莫是看在薛岚因救他一命的份上,人心里既明摆着叫不出口那声“师父”,晏欺也没打算赖死赖活地强求,最后两人装模作样地折腾两下,晏欺实在拿薛岚因没有办法,含含糊糊一个点头,也就算是应了。
从此,这位从天而降的小美人儿,就成了薛岚因的小师父。
小师父自己不爱搭理人,偏还总说薛岚因放肆无礼。每次他要喊薛岚因,开口就是一句“喂”,“那个谁”,“你,你给我过来”,从没正儿八经念他的名儿。
到后来晏欺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忍不住就抓着他问道:“喂……你叫什么?”
晏欺难得一次这么主动,可把薛岚因高兴坏了,屁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