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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前辈尚还在世那一代,白乌族与中原边界一代地域关系相对紧张,按照族长当时的意思来看,劫龙印呈递出去,多半带了几分交好的意愿在内,所谓‘公平竞争’,也只是想借此化干戈为玉帛。”
专程用以封闭劫龙印的坎坷石道之下,挖了一处走不尽也填不平的细远深坑。这一回的白乌族人,是卯足了劲要将东西藏在地狱十八层里,凡是要从此处跨越过去的,那都非得和地底下的阎王老子打打交道。
从枕单手提了一盏纸灯走在一片漆黑的石阶正前方,一边仔细探清前方歪曲的路面,一边侧头对身后众人说道:“我族史学得不精,但近十年来围绕劫龙印所发生的各类重要事件,大多都记得还算清楚——劫龙印的剧毒起始于初代族长,而初代族长则是远古活剑族人,按照谷鹤白之前的说法来看,劫龙印上的丝状纹路如若成功得到破解,便是对活剑真迹的一种指引。”
云遮欢缓步跟在他身后,百思不得其解道:“真迹说是真迹,那到底又是什么东西?人?还是别的什么稀奇物件?”
从枕顿了一顿,半晌,方眯眼长声叹息道:“谁知道呢?晏先生以为如何?当年秦还老前辈曾是破解劫龙印的唯一一人,难道不曾留下一星半点与之相关的提示?”
“他存心不肯让劫龙印现世引起众人争斗不息,破印事后不久,便毫不犹豫地自裁身亡。”晏欺扬眉道,“你觉得他都能对自己如此心狠,对待劫龙印还会留半点后路么?”
那确实不会……这丰埃剑主门中师徒三人,个个都是要了命的狠角色——这狠意也往往不是对着别人,而是单单对着自己。
从枕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自觉问得多余了,低头将手中纸灯轻轻甩了两下,无奈又惋惜道:“哎,兴许那所谓的真迹,是一块儿地盘呢?与白乌族类似的某一类部族领地——呃,那差不多也算是岚因兄弟的故乡了?岚因兄弟可有回家的想法?”
第62章 师父,手撕情敌
——好端端的, 怎么又扯到他头上去了?薛岚因错愕抬眸, 眼睛在望向从枕时,却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期待神往的目光。
“对啊!”云遮欢立马接过话茬,兴致盎然道, “没准还真是的……就是那种避山避水, 神仙一般与世隔绝的特殊地域,住着一大群血脉特殊的活剑族人,每天都过着安定快活的……”
“别傻了,群居的活剑族人对于普通人来讲, 是多大的威胁,你心里没数么?”
头一次,晏欺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
人对美好事物抱有一些天真烂漫的想法, 确实可以理解,但是历来活剑真正的存在,从来只会被当作肆意厮杀与争夺的象征——若要拿尸横遍野的残酷事实来织造一张安居乐业的幸福蓝图,那无疑是在给后世形单影只的受难者加重无故的刑罚。
但, 脑子里缺根儿筋的姑娘显然不这么认为。云遮欢之所以这么说了, 一来是因她心直口快,二来则纯粹是想借此缓解周围过于沉重的叙事气氛, 继而稍稍引起些许薛岚因的注意。
她一度觉得,晏欺才是真真正正的说话不讨喜,甚至刻薄到了一种让人按捺不住的地步。
“晏先生,您又没亲眼见过所谓的活剑真迹,怎就能断言它是不存在的呢?”云遮欢竭力放柔了声音, 非常谦顺耐心地同他理论道,“以前厉害的障目咒术多到五花八门,说不定真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晏欺木然看向她。
年轻又有朝气的俏丽姑娘,还略微带了些许牙尖嘴利的稚气。大概,只有同样年轻又傻里傻气的毛孩子会很喜欢她——反正,晏欺不喜欢,说不出来的不喜欢。
或者说,是他并不愿意承认的一种不喜欢。比起这个,他更愿意承认自己嘴笨,说来说去,竟斗不过一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
“确实是有。”晏欺抱起手臂,地底潮湿的空气让他有些发冷,遂刻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对她说道,“你睡一觉,白日梦里要什么有什么。”
这才是真的……令人发指。
——不对,这根本就是恶毒!
云遮欢愣是让他堵得怔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一口老气,几乎压不住心头一股子恼火,直瞪着他那抹悠然自得的修长背影,一字一句道:“喂,就算那地方真的没了,你不会拣些好听的话,哄哄你徒弟吗?”
她上前几步,再次开口,索性将数月以来积蓄已久的愤懑,疑惑,还有不甘……一次性朝着晏欺发泄出来。
“你这个当师父的,这么冷淡,又不教他武功,不陪他说话,不让他出来玩儿,凡事还要将他蒙在鼓里……你、你真能算是岚因的师父吗?”
“你一人端那么高的架子,偏又要逼得岚因敬你怕你,对你百依百顺,一句忤逆你的话都不敢出口——你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那岚因呢?你可有照顾过他的感受?”
晏欺雪白的背影微微一僵。
似还处于无动于衷的冷漠阶段,身旁干杵着的两个人却已经骇得脸都青了大半。
从枕那是怎样圆滑精明的厉害人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偏是如梗在喉。生怕再多说出一个字来,晏欺就回头将他全族上下揉成一团死人灰,大风一吹,就纷纷融成了北域漫天飞舞的黄沙。
而薛岚因这厢卡在一边傻傻站着,眼珠子都快从眶里瞪出来了——天知道他这阵子日日夜夜付出多少努力,追着哄,贴着哄,跪着哄,好不容易将他那颗‘掌上明师’给扒拉回来,云遮欢几句胡话蹦得倒是爽快利索了,他这苦命儿不知又要抱着师父大腿蹭多长时间。
他们甚至一度猜测,晏欺会直接回头将云遮欢的小嘴从她脸上活活剥下来。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似乎选择了不与她计较——与其说是不与她计较,实际是将她彻底当成了一团空气。他不接她的话,仿佛只当没这个人似的,轻蔑而冷漠地继续朝前走,从头到尾对她的质问视若无睹。
薛岚因悄无声息地舒了一口气,赶了几步迅速跟在晏欺身侧,下意识想要拉一拉他的手,不料这手还没拉成,云遮欢在后方已然怒得面色一阵青红,眼看连了串的话语即将又要没命地脱口而出,亏得从枕声音抢先一扬,反手提着纸灯高高举过头顶,及时终止话题道:“——停,到地方了!”
众人闻言,果然纷纷侧首。这间用来储藏人皮的地下暗室挖得非常之深,靠近泉眼,因而比起地上干燥的外围环境要阴冷潮湿得许多,同时为了防止荤腥刺鼻,吸引虫类,又设有各类香气馥郁的草药。
劫龙印被彻底封锁在脚下石道所包裹的琉璃盒里,盒面嵌满铜片,铜片表皮上附有一层极其稀薄的上等鎏金,状为七孔,道道皆为致命机关,看得出来,这白乌族人是下足了功夫,要以此惩戒下一个不知死活的盗印贼人。
而解锁钥匙不是别的,只是三枚同孔大小的细长冰锥,从枕弯下腰身,将那三枚冰锥隔孔钉入,对称成形,随后探手摁动盒尾旋钮,轻轻一抽,盒盖应声而开,冲天的腥腻气息顿时扑面而来,即便周围清新的草药味道有意覆盖,也无法掩饰活人皮肉生生剥离身体让人心生胆寒的强烈抵触感。
“这都什么味儿啊……”薛岚因有些难忍地干呕道,“莫不是放馊了吧?”
从枕攥紧丝帕细细缠绕在手心手背,随后战战兢兢地曲起指节,将那整张人皮捧了出来,躬身呈递至晏欺面前,道:“晏先生,请过目。”
人之皮肉,本性易腐,遂终日浸在地底掘深的琉璃盒里,还特意灌注了新鲜猪血用以养护。血量不多不少,尽数占据靠肉一层,而其染有丝状纹路的外层表皮则被迫吸收承受,得以逐渐修复至殷红鲜嫩,仿若刚从活人周身贴骨裁下一般。
晏欺拈了一根三寸余长的银针抵在指缝之间,以袖拂面,探腕下去,细腻针尖紧贴着人皮表面划开一条白线,却并未刻意损毁,只将那粘满猪血甚为腥腻的一层薄皮挑开了些许,沿途轻轻敲击一路,最终停在尾端,有些犹豫地顿了一顿。
从枕见状拧了眉头,亦亲自拈针上前,随着血污散开的模糊白痕上下探寻一阵,疑道:“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以往劫龙印现世之时,从未被活生生剥离过人体,它作为一张人皮被封存起来,还是头一遭呢……”
晏欺冷道:“何止是头一遭?它被剥下来一次,还被元惊盏那不知恶心混账东西穿在了身上。”言罢,极尽嫌恶地将那染血的银针挥手一扔,轻轻巧巧落入盛满地下冷泉的瓷碗里,水面应声而晃,重重叠叠荡漾开来,很快自碗底浮上一层细密如砂的红褐色。众人不约而同地凝了眼眸,缓缓朝下投去了疑虑的目光,半晌静默,却俱不知是何物,还是从枕微眯了眼睛,从容伸出食指蘸入水中,稍稍沾了点边儿,置于鼻下嗅了一嗅。
“……味很冲。”五官迅速拧作一团,从枕好似生吞一筐铁锈般的,面上扭曲反感正是一览无余,“倒不像是血的味道,很恶心便是了。”
大老远便能吸见味儿了,薛岚因的鼻子倒难得比狗还灵,一时硬着头皮凑上去闻了两下,立马反应过来,脱口向晏欺道:“师父,那日任岁迁临消失前吐出来的一大堆东西,不就是这么臭的?”
云遮欢在后听得笑了,只道:“不得了,就你还记得这个?”
晏欺听罢,却是无声皱了眉头。片刻,转望向琉璃盒里静静躺着的那张人皮,盒底粘稠的猪血还是晨时刚替换过的,腥气刺鼻,直叫人喉间泛酸。
“人皮拿回来,就一直用血供着?”他问,“没碰过什么别的东西?”
云遮欢适才受了他的气,声音尤是冷淡道:“当然只能用血养着,南域到北域这么远……哎,喂!你这是干什么!”
话刚说至一半,她倏然瞪大一双眼睛,但见晏欺陡聚真气凝于指节最顶端处,几乎抢在她惊呼着赶去阻截的前一瞬,攒实了力气,一指往那浸满血水的琉璃盒中垂直探了下去——
“师父!”薛岚因不明所以,有些仓皇地上前按住晏欺肩膀,偏在下一刻,结了霜的气流无孔不入钻进那块半死不活的猩红皮肉当中,顷刻穿透了指下每一寸浸软泡烂的表层细纹,硬是将那大片浓腥内沉浮隐藏的红褐色异物狠狠催出来大半,随后猛地盖掌收指,堪堪往回一撤!
及至晏欺再度将那触过人皮的手掌缓缓自众人眼前摊开,真气流转下的强大力量驱使某些附着在人皮深处的砂状颗粒不受控制地黏在了晏欺五指缝隙之间,呈红褐色,与方才银针浸水所浮之物一般无二。
从枕神色沉冷,双手捧过盛水的瓷碗置于手心,对晏欺道:“晏先生,不妨融水一试?”
晏欺点了点头,随即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掌,彻底展开所依附在指间大片的红褐色颗粒,道:“……对准了泼。”
薛岚因在一边瞅着不是滋味。晏欺素来喜洁,这一下是人皮猪血,一下又抓了一手粘腻的不明物体,连带一向白净的袖间都染上星星点点的血水,估摸着一会儿回去得被他摁水里搓洗个不下百遍。
“要不……我来吧。”薛岚因心念一动,将那瓷碗一把捞过来,特别讨好地握过晏欺手腕,笑盈盈道,“倒水洗手而已,徒弟可以代劳。”
晏欺漠然瞥了他一眼,偏又将手腕往外一旋,不容置喙地拒绝他道:“……倒水洗手而已,我自己来。”
说罢,亦不顾薛岚因反对,劈手朝前一扫,不由分说便夺过瓷碗飞速往下一扣,冰冷彻骨的地底寒泉登时顺着臂膀一条下来淋了个通透——
第63章 师父,受威胁
“师父, 你……”
半句话还未能出口, 忽见那满手红褐色异物骤然发出战栗,晏欺下意识挥袖将薛岚因匆匆隔至身后,却不想那砂状颗粒瞬间改头换面, 深泉冲刷下皮肉般的红褐色尽数褪为接连成串的浓黑, 随后汲水而生,像是一口毫无知觉的无底洞一般,应着吞噬残余的水渍徒然发涨发大,最后, 狭小空间所迫,被生生逼至走投无路,竟是“嘭”的一声巨响——
几乎是防不胜防的, 漆黑浓稠的腥臭液体飞扑四溅染了晏欺一身,雪白的衣衫霎时淋上大片墨汁一般难以抹除的污点。
他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饶是如此,还是耐着性子微微弯下了腰身,沿着异物吸水炸开的轨迹仔细探查问题的真正所在。片晌过后, 似稍有头绪, 又侧身取过琉璃盒中的人皮上下掀弄了一个来回。
——如是一番举动,倒是从枕率先从中意识到了什么, 当即一个大步朝晏欺跨了过去,俯身捏起他溅满污渍的衣角,眉心紧锁道:“晏先生……这些东西,可以确定就是早前‘任岁迁’消失时残留的黑色沙砾,只是近来长期浸在血水里, 我们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是我们都大意了。”晏欺摇了摇头,抬手将那装有人皮的琉璃盒捧了出来,递至从枕眼下,道,“我想过那日的谷鹤白的确是动用了真假难辨的诛风门幻术,致使我们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厉鬼刀和任岁迁身上……却万万没有料到,所谓的‘以假乱真’,其实是用在了载有劫龙印的那张人皮上。”
从枕眸色一凌:“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跋山涉水带回的这张人皮,是假的不成?”
此话一出,连云遮欢都无法避免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白乌族里现有的这一张,肯定是真的。我的意思是,眼下谷鹤白手里,很有可能还拿了另外一张‘假的’。”晏欺再次将手掌摊开,其间残有些许尚未被泉水冲净的细小颗粒,继而耐心向其余三人解释道,“这东西,是西北地区流传已久的一种微毒黑砂。诛风门的人一般会用它们来传递群体情报——简单点来说,就是绘制图案文字的一种工具,施以幻术用它来随手复制些什么,根本不在话下。”
经他这样一说,反而叫人刚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重新提回到了心尖儿上。
“幻术复制……”从枕本就低沉的声音愈发压成一线,“他用这些黑砂打掩护,在剥下人皮的同时,也将劫龙印的纹路原封不动地复制了下来……也就是说,人皮上原有的东西,此时此刻,在他手里也有一份丝毫不差的,是这样么?”
晏欺还没能点头,一旁云遮欢整张脸已刹那化为难以置信的灰白色。
“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
她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哑声喃道:“这件事要是让阿爹和其他长老知道了,我……”
“先别急,遮欢。连你都慌了,那就真没办法了。”从枕轻轻摁下她肩膀,极力出言安抚道,“眼下,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对外宣称的也是请来了有能力破印之人,族长和长老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这些不易察觉的小问题上。”
“问题确实挺小的……”
不得不说,晏欺在关键时刻打击人的能力,已经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
“你若不想任事情闹大,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抢在谷鹤白之前,将劫龙印破解。”晏欺嘲道,“不然依照上次在沽离镇结下的梁子,他解开劫龙印拿到一手的好东西,肯定头一个来找你们分享。”
说罢,言尽于此,顺手将那染了脏污的外袍褪下来,挂手臂上,慢悠悠地往石道上方走。
“等等,晏先生!”从枕微侧过身,高声朝他喝道,“晏先生这是要干什么去?”
“我还有事情要办……”晏欺冲薛岚因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赶紧跟上,“此番来北域,只是单单为了确认劫龙印是否安好,至于其他的事情,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慢、慢着!”
眼看那抹白影将欲彻底离开远去,从枕匆匆将琉璃盒端放至脚下,站起身来,再一次迫切叫住他道:“晏先生,你知道谷鹤白会找上门来,这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既然要和白乌族分享‘好事情’,那你还能跑得远吗?”
晏欺漠然回头看他,眼底一片讽刺轻蔑顿时显露无疑:“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从枕抱拳道,“是谷鹤白即将威胁到你……”说罢,声音刻意停了停,又改望向前方正准备挪开脚步的薛岚因道,“以晏先生一人的实力,的确可以一走了之。但岚因兄弟跟着你,你们师徒二人一起,是谁在负担着谁?”
这好端端的,不论说及一个什么样的话题,薛岚因都永远能被人拿来当枪使。
——从枕这问的不是废话吗?他薛岚因自打出敛水竹林以来,那就是个铁打的拖油瓶,赖死赖活地跟在晏欺后面,怎么都没法赶走。
可是实话挨到了从枕嘴边,便会多出几分恶意挑拨的意味,尽管他从一开始,可能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薛岚因沉了面色,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手腕却被人从身后紧紧拽住。晏欺定身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明显的起伏,只是抬眼回视了从枕远远投来格外压抑的目光,淡道:“怎么?想拉我一起下水?”
“晏先生,放眼整片中原武林,有谁不想取你性命……又有谁,不想夺得活剑血脉?”从枕一双锋利鹰眼中,光芒亮如白昼,“白乌族需要晏先生的帮助,想必晏先生和岚因兄弟……也需要白乌族的庇护。”
晏欺无声扬了唇角。从稍远些的地方徒然一眼看去,他微笑起来的样子平和而又温柔。
——可他手里那把涯泠剑却是实实在在沾染过无数荤腥的,此时已然不假思索地脱鞘而出,转眼抵上了从枕微有颤抖的脖颈。
剑锋如染寒雪,眸底更是万丈寒渊。
“从……从枕!”云遮欢眼神一紧,下意识就要抽手拔出腰间弯刀,半途却被从枕死死拦住,反又握过手腕将之用力扣压回去!
“……你是个聪明人,但你这点聪明不该放我身上。”晏欺横过剑身轻轻敲了两下他的颈侧,意味不明道,“不然,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就变成了蠢。”
“是,晏先生,我非常愚蠢。但是,蠢人总归要给自己谋求一条特定的生路。”从枕仰头看他,径直面向剑锋,不躲也不闪,只是始终不迟不疾道,“劫龙印的破解之法一旦落到谷鹤白手里,谁都难以想象事后会发生什么……晏先生,二十年前的夺印悲剧,秦老前辈是最大的受害者,想必晏先生本人也……感同身受。”
他笑了一笑,笑得仍旧彬彬有礼:“如果岚因兄弟作为活剑族人卷入这场纷争,之后是如何一个结果,我们心里都非常清楚。”
晏欺定神注视着他,语气明确肯定道:“你们是想方设法地要去破解劫龙印,而我只想护住我的徒弟。”
从枕道:“我们不会动他……活剑族人本就是白乌族人的先祖——同胞之间互相残杀,岂不成了千古笑话?”
晏欺尤是讽道:“千古笑话还闹得少吗?”
从枕再次凝声,毋庸置疑道:“晏先生,请你相信我们……现成的战友永远胜过卑劣的敌人——你大可赌上一把,如果我们做出半点伤害岚因兄弟的事情,以你的能耐,还怕我们区区一个部族吗?”
晏欺凌然垂眸,却不再出声回应。良久默然,继而将那寒气逼人的涯泠剑寸寸往回撤离——最终,“锵”地一声,沉沉纳入鞘中。
随后转身踏上地底暗室冰冷坚硬的层层石道,一言不发地负手离去。
云遮欢愕然仰头望向那抹渐行渐远的白衣背影,再俯首瞥过琉璃盒中腥臭冲鼻的血肉人皮,一时只觉神智恍惚,片刻摇晃力竭,竟是一个趔趄堪堪跪坐在地,连带着疲乏的双眼一并陷入望不尽的大片灰暗。
偌大的地底暗室里,空气幽冷而又潮湿。薛岚因刚想追向晏欺的脚步偏偏在此时顿住了,好巧不巧地,云遮欢抢先借力前来,一把拧住了他的裤腿。
“云姑娘,你……”
她眼底尽是数不清的颓唐与失落。
这样一来,反叫薛岚因没法开口逼她放手。他心急如焚地侧头瞥了一眼晏欺离开的方向,有些手足无措道:“喂,我说云姑娘……”
“云遮欢!”话还没能正式开口,冷不丁地,从枕已高声替代薛岚因直呼了她的全名。
薛岚因有所会意地屏息后撤,只见得从枕大步上前,又探手狠狠攥住云遮欢的衣襟,厉声喝道:“你现在是要当族长的人了,遇上多大一点事情,慌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云遮欢黯然道:“我……”
她确实不成体统。身为一大部族未来的族长,危难之际,完全没有任何抵御防范的意识。
甚至在这样一种时候,还需要身边的人来反复提醒助力。
她略有自嘲地动了动嘴唇,缓慢出声道:“我真是……”
“你听着,我不管你真是什么,没用还是任性,或是什么别的……”从枕弯腰蹲了下来,高大修长的身形以一种几乎是委曲求全的姿态与她比肩而立。他郑重而严肃地注视着她,眼底甚至不含一丝错杂的情绪:“你必须得记着,你是族长。别人可以慌到失了神智,唯你不行,一刻也不行——遮欢,我已替你留下了晏先生,路都已经铺好了,只看你自己打算怎么去走。畏畏缩缩,只会导致止步不前,你真要想做点有用的事情,叫族人们对你刮目相看,你就莫要跪在这里……好歹站起来,别做个不争气的窝囊废。”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到了极点。云遮欢从小就不是让人特别省心的料子,阿娘过世得太早,老族长便一人予以她双份的溺爱与呵护,族人们又纷纷怕她敬她,无一人敢触怒她的底线。长此以往下去,便渐渐造就她今日过于蛮横无理的脾性——尽管眼下看来,她已经不动声色地克制了许多。
“我……从未想做窝囊废。”云遮欢一直紧绷的神色总算松动了些许,侧过身形,似想要费力将脚跟挪稳,然兀自磨蹭半晌,还是没能顺利直起腰背,“只是……劫龙印,我实在没把握将它破解。万一让谷鹤白逞了先机,白乌族那不就……”
从枕偏头斜了薛岚因一眼。错乱之余,薛岚因恍过神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顺着话头暂且安慰她道:“云姑娘,这儿有我师父在呢,他要肯出力的话,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师父?”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蛮力,竟生生催使云遮欢一个猛子扶稳石墙站了起来。好看的眉眼亦在听见“晏欺”二字的同时,瞬间扭曲化为一团乱麻:“你师父,他、他就是个……哎!”
半句话还没能狠冲出口,她自觉失言,又咬了咬牙,将赌气的千言万语生吞了下去,无奈化为一声长叹——片晌挣扎恼恨,终不似方才那般消沉慌乱,从枕见她打起精神,亦是微许松了口气,继续劝说道:“劫龙印的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我们优先将族长和长老瞒住,至于破印的方法,我想谷鹤白那边……也见不得有多迅速,届时看清形势,再作打算也不迟。”
云遮欢闷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不需要你反复提醒。”
“还有,别和晏先生闹脾气。”从枕再三叮嘱道,“他比不得族里几位叔叔婶婶,做什么都会让你一让,真要惹得他恼了,我们可没办法救你,明白吗?”
“是是是,我都明白。他就是个神仙,招惹不得。”云遮欢没好气道,“都是我不好,以后要是惹神仙生气了,你们谁也别来说情,让他一刀子捅死我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三人直愣愣站着互瞪了半天,一个没忍住,最后却纷纷笑出了声来。
薛岚因一面应着他二人苦苦发笑,一面在心里幽幽想道,可别说真要惹晏欺生气,此时此刻的师父,恐怕已经躲在没人的地方大发雷霆了——这一回,不晓得又要他这做徒弟的腆着脸,去说多少好话哄他开心了。
第64章 谁敢暗恋我师父?
然而事实上, 薛岚因还是低估了晏欺对待挑衅的承受能力。
要说晏欺爱生气, 那是不假,但要说晏欺爱干净,那更是不假——不, 应该说是比真金还真。适才专顾着捣腾那张浸了猪血的臭人皮, 他一身素白衣衫愣是沾满了红黑相间的各类秽物,故而前脚迈腿出了暗室,后脚便由婢女云翘一路引着奔向了专程用以洗浴的石屋。
云翘这姑娘自幼跟在云遮欢身边长大,胆小怕事那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 但在骨子里埋藏的某些方面,却并未丢失白乌族姑娘特有的热情与淳朴。
——北域男人大多是一副雄壮魁梧的凶煞模样,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数年不曾朝外迈出脚步,倒头一回有幸瞧到晏欺这样可以称之为漂亮的秀美男子。
他身量不算太高,有时候贴在吊儿郎当的徒弟旁边走,看起来还要矮上那么一点。可偏就是这样微乎其微的渺小差距, 还使他愈发显得精致好看, 加之本人又是副少言寡语的疏淡性子,可能装扮一番摆放在木架窗台上, 那就是一只别无二致的瓷娃娃。
这会儿的瓷娃娃方才沐浴完毕,一头温顺发丝未束,耳鬓尚还挂着几串莹润的水珠,那身染了脏污的白衣倒是先褪下来了,改换了一袭干净贴身的天青色底衫。云翘偷偷瞥了两眼, 心念一动,主动殷勤递了一张布巾过去,吞吞吐吐道:“晏、晏公子,咱们上面吩咐过了,定要仔细招待外客,小女子不敢有所怠慢……”
晏欺一愣,随即将那布巾讷讷接过,道了声谢,也没急着用,只提着涯泠剑匆匆朝外张望两下,像在执意寻找些什么。
云翘一眼看出端倪,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晏欺淡声道,“在等人。”
云翘张了张嘴,似乎很想脱口冒出一句“我陪你等”。然而仔细思虑一阵,又觉这般说法实在唐突——据说中原男子是非常恪守本分的,这男女之间相互接触,也要讲究礼仪和规矩,不像他们白乌族人,瞧着心悦就将想法写在脸上,憋不住了就直接说出口来……
云翘低头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只耐看的瓷娃娃不等人了,就直接走了,那她下次哪还有这样绝好的机会,等他沐浴出来,脸红心跳地递上一张布巾呢?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盯视身侧那抹始终沉默的身影,弯了眉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怯懦腼腆:“那个,晏……”
“——哎呀!”出乎意料的一声轻喝,骤然自头顶上方炸响。晏欺微微抬眼,便刚好见着一道人影飞身闪过,贴着屋檐边角歪歪斜斜地滑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在他身后轻轻站定。
“徒弟昨日夜观天象,发觉西北浴池方向明显异动,事后掐指一算,便知必有美人星在此坠落,而今特地赶来——就只为一睹美人绝世芳容。”言罢,又变戏法儿似的,从兜里拈出一朵小紫花顺势插在晏欺发梢,笑意盈盈道,“路边现摘的,世人都说美人如花——花是不会跟徒弟生气的,你说是吧,师父?”
晏欺回身过去,薛岚因就老实巴交地干站在原地,一双桃花眼里汲满了温润却促狭的光芒。
“花不会,但是……我会。”晏欺如是答道。
及至微一偏头,却掩饰不住地勾起唇角,低低笑了。
——虽然只有一瞬。
但,足以让薛岚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