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粉脸低过来,像猫的脑袋向前伸展压迫。她的语调说不上惋惜,眼神也谈不上悲伤,除去瞳孔相抵带来的威逼意味,几乎可以说是真心实意地在客套了。但就是这眼对眼的距离,让孟初没时间去反应她说了些什么,而是握紧轮椅的扶手,为可能到来的,一个人的战役做出防御姿态。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她就是想走,现在也走不了。
一刹的紧绷还未终了,那张粉脸就从她眼前离开,被拉到了一个需要仰视过去的角度,唐仕羽的声音急急地出现,和刚刚小姨的声音一同在脑海里震荡,一个人悠悠扬扬地说着葬礼和自杀,一个人说,“妈,你别说话!”
这二重奏太不和谐,让孟初闭了闭眼,试图去处理这杂音,但下一秒,就又急急忙忙地睁开。
不睁开,她怕自己会穿过玻璃幕墙,变成拍在大理石地面上的一坨肉酱。唐仕羽按着轮椅扶手,边跑边往前推的力度太大了,大到她每一秒都觉得自己离天花板很近,但惊呼的声音离她更近,告诉她她是怎样被一路围观着,推着,从会议室冲出公司大门,落到这部无人的电梯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轮椅开起来没有安全带,像坐着失控的云霄飞车,向下俯冲。但现在,两个人都很安静,只有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还在缓慢而坚定地向下滑。
电梯关门的瞬间,唐仕羽在轮椅一侧缓缓蹲下,低垂的头原本是冲着孟初的膝盖倒的,却在将将碰到的时候改道,枕在了扶手上,枕着孟初指节分明的手背。
手背上那张脸湿湿的,像来不及躲雨的时候,将手背遮在头顶的触感。明明一个手背拦不住雨点,却总是被没带伞的人当作唯一的斗笠,要靠着它才能踏入雨中的。
孟初心乱如麻,她最最不想在唐仕羽面前表演神经病发作,但她又确实感觉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哀伤,以及属于自己的怅然。
那个人真的死了。
如她所愿。
她的愿望真的是这样吗?她只不过是想逃离而已啊,除此之外,她还想要一些保证,一些心安。
那个人太过慷慨了。
他许我自由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有求必应的。他只会把你当掌上明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颗死鱼眼一样的珠子,想要什么都要拿东西去换的。
这次,他又换走了我什么?
电梯的数字闪到第八层,哭声大了些,间杂着不住的咳,把孟初从思考中拉扯出来。唐仕羽是真的很伤心,他不是不开心,而是心门打开之后,被轻而易举地伤着了。
看着越来越小的数字,孟初从轮椅旁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医用口罩,轻柔地摸摸唐仕羽的耳朵,给他戴上了。对着她哭可以,电梯门一开,对着外面的世界,就有些不可以了,至少他不可以。
孟初不太有心情安慰他,但也还是开口了。斟酌着,悄声说:“被人爱着,不好吗。”
“我知道你怨小姨出现得太晚了,但是…”
“就像我一直关注着你一样,你一路走来,她帮你打点这么多,她怎么可能不爱你。”
“只是你要原谅她爱的形式,可能不是你期望的那样。”
“那又怎样呢,是爱就好了。”
说完之后,孟初想了想,她确实没有立场,大言不惭了。这最后俩句,也不是没有放在她身上过,她可不只是伤心而已,她记仇得很,至死方休。
所以,该停止了。
电梯到了,唐仕羽站起身来,推着孟初向外走。他被口罩遮住的整张脸只露出了红红的眼睛,眨巴眨巴就又要落泪的。孟初仰头看着那俩汪泉眼,含着笑,轻声说:“我没有爸爸了。”
说完她闭上眼,这次,她闭了很久。临走前为了装断腿,找周医生要名片并不是多此一举,这不就用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