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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12部分阅读
    一阵打雷似的掌声以后,喇叭吹着庆祝的《将军令》。张景祥领着另外三个人,打着锣鼓。不知道是谁,早把农会的红绸旗子支起来,在翠蓝的天空底下,在白杨和榆树的翠绿的叶子里,红色旗子迎风飘展着。小孩和妇女们都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曲。白玉山带领花永喜和自卫队的三个队员,端起打胡子的时候缴来的五棵崭新的九九式钢枪,冲着南方的天空,放射一排枪。正坐在地上跟人们唠嗑的老孙头吓得蹦跳起来,咕咕噜噜地骂道:“放礼炮,咋不早说一声呀?我当是胡子又来打街了。”除开韩家和韩家的亲戚朋友和腿子,全屯的男女老少,都去送殡了。喇叭吹起《天鹅》调1,红绸旗子在头里飘动,人们都高叫口号:“学习赵玉林,为老百姓尽忠。”“我们要消灭蒋介石匪帮,为赵玉林报仇。”灵柩出北门,到了黄泥河子旁边的草甸子里,李大个子带领好多年轻小伙子,拿着铁锨和洋镐,在老田头的姑娘田裙子的坟茔的附近,掘一个深深的土坑,棺材抬进土坑了。赵大嫂子又扑到灵前,一面烧纸一面哭诉,嗓门已经哭哑了。大伙用铁锨掀着湿土,夹着确青的草叶,去掩埋那白色的棺材。不大一会,新坟垒起了。在满眼通红的下晌的太阳里,在高粱的深红的穗头上,在静静地流着的黄泥河子流水边,喇叭吹着《哭长城》2,锣鼓敲打着。哀乐淹没了大伙的哀哭。

    12悲调。

    这以后几天,代理农会主任白玉山接受了百十来户小户加入农会的要求。好多的人去找萧队长,坚决要求参加中国共产党,应了白玉山这话:“一籽下地,万籽归仓。”

    21

    郭全海和老金治好枪伤,从县里回来以后不几天,萧队长接到县委会的电话,要他上县里开会,总结这个时期的群众运动。在电话里,县委要他留干部,留工作。看这情形,似乎他要调动了。他连夜跟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开会,合计这个屯子的往后的部署。工作队开了一个小会,决定刘胜留这儿。

    决定要走的头天的下晚,萧队长走到农会。郭全海腿脚还没有全好,躺在炕上。萧队长坐在炕沿,抽着烟卷,跟他唠嗑。

    “刘胜同志留在这,张班长也留下了,你们有事多开会。”萧队长说。

    “我怕整不好。”郭全海说。

    “别怕。遇事多找小户来合计,人多出韩信。”

    “往后农会干啥呢?”郭全海问。

    萧队长皱着眉头,寻思一会,就问道:“姓杜的怎样?他家里有多少地?”

    “你是说杜善发吧,本屯他有八十来垧地,外屯说不上。”郭全海说。

    “大伙要不要斗他?”萧队长问。

    “斗他怕是不齐心。他外号叫杜善人,顶会糊弄穷人呐。有人还不知道他坏在哪儿呢。”郭全海说。

    “封建大地主都是靠剥削起家,还有不坏的?”萧队长问。“我明白地主都坏,”郭全海说,“可是大伙脑瓜子还没化开。”

    “叫大伙跟他算算细账嘛。”萧队长说,“我问你,他家雇几个劳金?”

    “往年十来多个。”

    “一个劳金能种多少地?”

    “约摸五垧。”

    “能打多少粮?”

    “好年成,五垧能打四十石。”

    “好年成,劳金能拿回三十石粮吗?”萧队长问。

    “那哪能呢?顶多能拿七八石。”郭全海回答。

    “那就是了。你看地主一年赚你们多少?你就这么算细账,挖糊涂,叫大伙明白,地主没一个不喝咱们穷人的血。斗争地主,是要回咱们自己的东西。道理在咱们这面。今儿不能详细说。你记住一句:破封建,斗地主,只管放手,整出啥事,有我撑腰。好吧,今儿就说到这疙疸。我们走了,你有事可常去找刘同志。明儿农会能给派个车吗?我就走了,你别下来,别下来。往后再来看你们。”

    郭全海恋恋不舍,虽然没下炕,却从玻璃窗户瞅着院子里,一直看到萧队长走进老田头下屋,他才回头再躺下。不大一会,萧队长从老田头家里辞别出来,又去看了赵大嫂子、白玉山和李常有。他回到小学校里的时候,三星已经晌午了,别人早睡了。他叫醒刘胜,跟他小声地谈着,直到鸡叫。

    “老赵屋里的,愁得不行,多多照顾她一些。记着明年得帮助锁住上学。”萧队长说着,自己也矇眬睡了。

    “锁住?你是说,老赵的小嘎?”刘胜不困,又细问他,而且想再谈一会。

    “嗯哪,锁住。”萧队长困了,只迷糊地回答这一句,又合上眼了。五十来天,他很少能够整整睡一宿,他瘦了。三十才出一点头,他的稠密的黑头发里,已经有些银丝了。第二天清早,太阳挺好,露水也大,这是一个特别清新的初秋的清早。工作队的人因为工作的胜利,感到自己也跟清早一样的清新。小王说:“要走的人是挺快乐的,老在一个屯子里呆着,呆腻烦了。”刘胜说:“留下的人是挺快乐的,在一个屯子里呆熟了,总不想离开。”各人说着各人的岗位是最好的岗位。

    一挂四马拉的四轱辘车赶进了操场。马都膘肥腿直的。车子一停下,牲口嘶叫着,伸着脖子,前蹄挖着地上的沙土。老孙头拿着大鞭,满脸带笑,跳下车来。

    “又是你赶车呀,你这老家伙。”小王一面搬行李上车,一面招呼老孙头。

    “不是我,还能是谁?元茂屯还能找出第二个赶好车的人送工作队?”老孙头的皱纹很多的脸上还是带着笑。

    “快上车。”萧队长催促警卫班的战士们,“快走,老孙头,回头老百姓又来送行了。”

    车子往西门跑去。屯子里的老百姓还是赶来了。从各个小屋里,各条道上,男男女女,都出来了。他们都赶出西门,把他们送给萧队长的青苞米、山丁子、山里红和黄菇莨尽往车上塞。

    “你们再搁,马拉不动了。”老孙头说,连忙挥动大鞭子,赶着马飞跑。萧队长回头望着元茂屯的西门外,黑鸦鸦的一大群人还停在那儿,瞅着他们的越走越快的大车。

    车子走下了一个斜坡,在平道上走着。东方的天上,火红的云彩正在泛开和扩大,时时掉换着颜色。地里,苞米、高粱熟透了。榆树、柳树的叶子也有些发黄。

    “不几天就要下霜了。”老孙头说,“经了霜,庄稼不长了,就得抢收。三春不赶一秋忙,道理在这。”

    “要不抢收呢?”萧队长问。

    “不抢收,等天凉了,早晨结冰,那时下地,才不好受呀。”车子走到一个干巴了的泥洼子里。

    “在这儿,韩家的车子,把泥浆溅在你的脸上身上,还记得吗?”萧队长问老孙头。

    “忘不了。”老孙头说。“那会韩老六多威势呀,老百姓谁敢吱声?元茂屯一带,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要你死,你就得死呀。这下才算晴天了,萧队长,你不来,咱们元茂屯的老百姓,哪能有今日?”

    “看这老家伙,又溜须了。”小王笑着说。

    “不是溜须,”老孙头辩解着说。“这是实话。”

    “是老百姓用自己的力量整的。”萧队长说。“光咱们顶个啥用?”

    “萧队长,我先问你,如今是不是民主的世界?是不是咱们老百姓说了算?”老孙头狡猾地笑笑。

    “是呀,谁说不是?”萧队长说。

    “要是老百姓说了算,咱们老百姓都说:萧队长有功,你就有功了。上头要不信,咱们去说,如今不是老百姓说了算吗?元茂屯的老百姓说萧队长有功,你咋不信?上头一定会信咱们的话,会奖励你的。萧队长,你要得了奖,可不能忘了老孙头我呀。”

    “快赶吧。”萧队长带笑催他,“晌午得赶到县里。”“行,管保能赶到。”老孙头说着,用动鞭子,车子在公路上呼啦啦地飞奔,四匹肥马踢起的道上的灰土,像是一条灰色大尾巴,拖在车子的后边。不到晌午,前面显出黑糊糊的一片房屋和树木,那就是县城。

    一九四七年十月。哈尔滨。

    第二部

    1

    “完了,我就说到这疙疸。萧队长要是信不着,请您自己调查调查。”

    “你完了?我还是刚开头呢。别走,别走。我问你,元茂屯的地主真的斗垮了?地都分好了?”

    “地是头年萧队长您自己在这儿分的。地主呢,可真是倒了。”

    这个和萧队长说话的人是元茂屯的新的农会主任张富英。说他是新的,也不算太新。他干好几个月了。不过他和萧队长见面,这是头一回。八仙桌前,豆油灯下,萧队长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穿一套青呢裤袄,扎一双青呢绑腿;站在豆油灯光照不着的地方的两只脚,好像是穿的一双日本军用皮鞋,不是欤b;火狐皮帽的耳扇往两边翘起,露出半截耳丫子1。沿脑盖子2上,汗珠一股劲地往外窜。他取下帽子,露出溜光的分头。一径瞅着他的萧队长,冷丁好像记起什么来似的,笑着问他道:1耳朵。

    2额。

    “你不是煎饼铺的掌柜的吗?”

    “嗯哪。”张富英连忙答应,哈一哈腰。

    “头年杨老疙疸假分地的单子,你代他写的,是不是?”张富英支支吾吾地回答:“那可不能怨我,杨老疙疸叫写,不敢不写呀。”

    萧队长从容地笑着说道:“你就是张富英?张主任就是你呀?早就闻你大名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停一下又问:“煎饼铺的生意好不好?”

    “煎饼铺子早歇了。头年分了地,就下地了。我寻思七十二行,庄稼为强,还是地里活实在。”

    萧队长耳听他说话,眼瞅他的青呢子裤袄,心想顶他:“你这是庄稼人打扮?”这话没有说出口,就打发他走了。张富英迈出农会上屋的门,走到院子里,松了一口气。皮鞋踏在干雪上,嘎嚓嘎嚓地,从院子里一路响到大门外的公路上。萧队长叫他走以后,打个呵欠。警卫员老万正在把他的铺盖卷打开,摊在南炕炕毡上。萧队长问道:“你瞅他像个庄稼人不像?”

    老万晃着脑瓜说:“那是什么庄稼人?咱没见过。”

    “都躺下了吗?”

    “嗯哪,听他们打呼噜的那股劲,真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似的。”

    萧队长听听西屋的鼾声,呼噜呼噜的。他这回带来的这班新工作队员,都是从各区各屯挑选的青年干部。萧队长本来还要找他们谈谈,看他们睡了,也就作罢,回头又对老万说:“你也睡吧。”

    人都睡了。窗户外头,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户门嘎啦啦山响。风声里,屯子里的狗紧一阵松一阵地咬着,还夹着远处一两声说睦青啤o舳映ぷ诎讼勺雷颖撸讯褂偷颇硗獠σ幌拢链笠坏悖槌鼋鹦潜世醇侨占牵涸褪强俟ぷ髦械囊桓龉ぷ鹘媳然购玫耐吐洹?br

    一年多来,干部调走过多,领导因此减弱。领导的强弱往往决定工作的好坏。开辟工作和砍挖运动1像一阵风似地刮过去了,群众的阶级觉悟没有真正普遍地提高,屯子里存在着回生2的情况。农会主任张富英的人品、成份和来历,还得详细地深入地了解。他是怎么钻进农会,当上主任的呢?还有郭全海的问题……

    1砍大树、挖财宝的运动,简称“砍挖运动”,即斗恶霸地主、起浮财的运动。

    2工作初步做好了的地方,后来因干部调走过多,坏人混进农会,又倒退了,叫做“回生”。

    还要写下去,却累的不行了。脑盖上有点发烧。他知道是脑子太累的征候。白天县委开一整天会,赶落黑前,他带领新的工作队,坐着大车,冲风冒雪赶了五十里。才下车,就找张富英谈了话。现在,他掏出怀表来一瞅,十二点过了。他脱了欤b,解开棉袄,正要上炕,右手碰着衣兜里的文件,他掏出来放到桌子上,这是《中国土地法大纲》。躺下时他想:“非把这张富英的面目搞清楚不行。”想着想着,也就睡熟了。这是一九四七年的十月末尾,一个刮风的下晚的事情。十月中,省里正开县委书记联席会议的时候,《东北日报》发表了中共中央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他们仔仔细细讨论了,研究了。回到县里,萧祥又召集一个扩大的区委书记联席会议,传达了县委书记联席会议的报告和决议,商议了好多事情。他们根据《中国土地法大纲》,决定在本县各区展开一个新的群众运动,彻底消灭农村里的封建势力。全县分成二十个点,三百多个干部编为二十个队。就在十月末尾的这个刮风的日子里,落黑以前,二十个队,分乘一百多辆大车,从县城的四门出发。可街的马蹄声,车轱辘的铁皮子碰着道上的石头的声响,外加男男女女的快乐的歌声,足足乱一点来钟,才平静下来。

    萧队长仔细地调查了元茂屯的情况以后,决计自己带领一个队,到元茂屯来作重点试验。

    原来的县委书记调往南满后,萧队长升任县委书记。城区的老百姓都管他叫萧政委,元茂屯的老百姓还是叫他萧队长。现在,他在农会里屋南炕的炕头上也呼呼地睡了。我们搁下他不管,去看看张富英回家以后的情形吧。

    张富英迈出农会,回到家来,心里分外发愁。萧祥他又来了,这人是有一两下子的。他寻思:明儿一早得换上破旧的穿戴,但又往回想:来不及了。他原是住在农会里的,萧队长他们一来,他就把行李搬到分给他的新屋里。这是南门里的坐北朝南的三间房,东屋租给一个老跑腿子侯长腿住着,如今他把他撵到西屋,自己住在侯长腿生着火炉、烧着炕的暖暖和和的屋里,侯长腿睡的是秋天没扒的烧不热的凉炕。脱下他的日本军用黄皮鞋,张富英灭了油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瞅着窗户,窗户玻璃挂满白霜了,给外头的星光照得亮亮的。他越想越埋怨民兵:“这帮窝囊废,也不送个信,把人坑死了。”

    张富英当上农会主任后,尽干一些不能见人的事,怕区里和县上来人,花钱雇五个民兵,给他站岗,了哨,看门,查夜,捎带着作饭,一人一月两万五。平日,西门外通县城的公路,有民兵了哨,瞅着县上区里有人来,民兵就溜回报信。昨儿下晚,刮着老北风,民兵溜号回家了。萧队长的车子开进了屯子,张富英还蒙在鼓里。想起那时狼狼狈狈的样子,他怨一通民兵,又怨自己,他昏昏沉沉,迷迷瞪瞪睁着眼睛说:“这事怎整呀?”

    张富英,外号张二坏,原先家有二十来垧地,爹妈去世后,他又喝大酒,又逛道儿,家当都踢蹬光了。完了他找三老四少,五亲六眷,拉扯些饥荒,开个煎饼铺。仗着他能说会唠,能写会算,结交的又都是一些打鱼摸虾的人物,在屯子里倒也自成一派。头年劈地的时候,杜善人找上他的门,送他五万块钱,两棒子烧酒,请他帮忙。他满口答应,往后就和杨老疙疸泡在一块堆,合计假分地。后来叫萧队长识破。从打那回起,张二坏对萧队长又是怕,又是恨,又奈何不得。到煮夹生饭1的时候,萧队长走了,张富英慢慢儿露脸,关了煎饼铺,参加斗争会。他能打能骂,敢作敢为。屯子里就有人说:“张二坏如今也不算坏了。”往后因为他斗争积极,当了主任,人们也就不提他先前的事了。东门老崔家,是个二地主2,跟他家有仇,砍挖运动时,他斗老崔家,立了一功。他从他家起出两个金馏子3,六个包拢4,里头尽衣裳。有两个包拢是他爬上烟筒,从烟筒口里提溜出来的。跳下地时,他的胳膊上、脸庞上和衣裳上,尽是黑煤烟。这以后,大伙选他当了小组长,白玉山调党校学习,他补他的缺,当上武装委员。区委书记刘胜调南满,新的区长兼区委书记张忠,正用全力注意区里几个靠山的夹生屯子,不常到元茂屯来。张富英正积极,就当上农会的副主任。这样一来,他呼朋唤友,把他一班三老四少、打鱼摸虾的老朋友们,都提拔做小组长了。大伙勾搭连环地,跟张富英站在一块堆,拧成一根绳,反对郭全海。

    1对不成熟的地方加强工作叫做煮夹生饭。

    2包租了大地主的地又转租给农民的地主叫二地主。

    3金戒指。

    4包裹。

    李大个子出担架以后,农会主任郭全海的帮手,又少一个。郭全海干活是好手,但人老实,跟人翻了脸,到急眼的时候,光红脸粗脖,说不出有分量的话来。好老百姓有的给蒙在鼓里,有的明白郭全海有理,张富英心歪,可是,看到向着张富英的人多,也不敢随便多嘴。屯里党员少,组织生活不健全,像花永喜这样的党员,又光忙着自己地里的活。张富英提拔的小组长一看到郭全海生气,就吵吵嚷嚷:“看他脸红脖子粗的,吓唬谁呀?”“他动压力派呐?”“这不是‘满洲国’了,谁还怕谁?”有一回,老孙头喝了一棒子烧酒,壮了一壮胆子,到农会里来说了两句向着郭主任的话。这帮子人一齐冲他七嘴八舌,连吓带骂:“用你废话?你算是啥玩艺呀?”“老混蛋,你吃的河水,倒管的宽,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也不脱下鞋底,照照模样。”“他再胡嘞嘞,就开会斗他。”老孙头害怕挨斗,就说:“对,对,咱说了不算,当风刮走了。”说完,迈出农会,又去赶车喝酒,见人也不说翻身的事了,光唠着黑瞎子,把下边这话,常挂在嘴上:“黑瞎子这玩艺,黑咕隆咚的,尽一个心眼。”

    郭全海在农会里,光一个鼓槌打不响,心里越着急,越好上火,他跟一个小组长干了一仗。下晚,张富英召集农会小组长开会,大伙叽叽哇哇地都数郭全海的不是。有的竟说:“这号主任,不如不要。”

    有人不客气地提出:“拥护张主任,请郭主任脱袍退位。”

    有人更不客气地说:“叫他回家抱孩子。”

    有人笑着说:“他还没娶媳妇,哪来的孩子?”

    有人气势汹汹说:“谁管他这呀,叫他快搬出农会得了。”

    有人假惺惺劝他:“郭主任,你回家歇歇也好。”

    这事闹到了区里,张忠正在清理旁的几个大屯子,闹不清楚他们的首尾,又不调查,简单地答复他们:“老百姓说了算,你们回去问问老百姓。”

    张富英和他的小组长在屯子里联络一帮人,有一些是张富英的亲友,有一些是顺竿爬的,只当这天下就是张富英的了,还有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新从外头跑回来,暗中帮助张富英,替他联络不少人。布排好了,赶到屯里开大会那天,张富英一呼百应,轻轻巧巧地把个郭全海撵出了农会。往后会里尽是张富英那一大号子人了。

    老田头背地里悄悄跟老孙头说道:“这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老孙头叹口气说:“唉,别提了,官家的事,咱们还能管得着?咱们老百姓,反正是谁当皇上,给谁纳粮呗。”

    郭全海到区上找张忠谈了一次,没有结果。回到屯子里,他只得从农会搬回分给他的西里门的破马架,正逢下雨,屋顶上漏,可炕没有一块干地方。天一放晴,郭全海就借一挂小车,一把镰刀,整一天洋草,再一天工夫,把屋顶补好。他又扒炕,抹墙,掏掉烟筒里的黑烟,三五天工夫,把一个破马架子,修成一个新房子。乍一回来,连锅也没有,他到老孙头家去借锅。这老赶车的知道他啥也没有,忙到一些对心眼的人家一说,锅碗瓢盆,啥都送来了。原来是空荡荡的马架里,一眨眼工夫,啥也不缺了。赵玉林媳妇赵大嫂子,送来一领炕席,小猪倌吴家富拿来一块三角形的玻璃,替他用报纸糊在窗户上。人们都上他家来串门,还叫他主任。这事被张富英雇用的一个民兵听见了,就吓唬着说:“谁再叫他主任,叫谁去蹲笆篱子。”

    人们明的不叫了,背地里,还是叫着。郭全海见天去卖零工夫,吃穿不用愁,小日子倒过得舒坦。下晚,他躺下来,点起他留做纪念的赵玉林生前使唤的小蓝玉嘴烟袋,透过窗户上的三角玻璃片,瞅着窗外的星光,想起他在农会时,累不行了,就伏在桌子上打盹,哪能这样躺在炕席上,舒舒坦坦,抽一锅烟呀?“无事一身轻,也好。”他寻思着,合上眼皮,就睡着了。往后,郭全海没有再到区上去反映。

    郭全海一下台,张富英就当上了主任。他走马上任,头一桩事是花钱雇五个亲信的民兵,给他了哨。又叫人推举他的磕头兄弟唐士元做元茂屯的屯长。这人是唐抓子没出五服的本家,伪满的国兵下士。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当了农会的文书。萧队长在这屯子的时候,这人不在。他在“满洲国”干过防空员,职务是监视天空,看有没有苏联的飞机。“八·一五”后,他老也没在屯子里呆过,成年在外,东跑西颠,也不知干啥。萧队长走后,他回到本屯,参加斗争会,敢打敢骂,一下就当了积极分子。张、唐、李三人,拧成一股绳,掌握会上的大权。斗争地方,三人领头,和他们对心眼的小组长跟上,后尾离离拉拉跟上一些老百姓。富农和中农,也整乱套了。富农李振江,光斗了政治,没有接收他的多余的财产。中农刘德山的牲口倒给牵走了。斗了以后,人散就算完,也不分果实。张富英、李桂荣和唐士元三人,都住在农会上,叫民兵在大门外放哨,三个人在里头喝酒,唱戏,开戏匣子,嗑葵瓜子。他们把斗争果实都卖了,卖出的钱,在公路边开个合作社,尽贩娘们的袜子、香水和香皂。他们也给老百姓放过两回钱,头一回,一人五十元,第二回是一百元。老百姓说:“不顶两个工夫钱。”

    李桂荣个子不大,长挂脸,心眼多,平日不出头露面,招出事来就往张富英身上一推。他知道张富英和东门里的老杨家女人,十分相好。这女人外号小糜子,是元茂屯的有名人物。张富英当上农会主任,她常到农会里走动,嘻嘻哈哈,半夜不走。元茂屯成立妇女会,李桂荣要讨张富英的好,叫人推小糜子当妇女会的会长。妇女会在农会的东屋。农会大门外,挂一块“元茂屯妇女会”的木牌子,比“元茂屯农会”的木牌子,还长一尺。屯子里好样的人家,看到小糜子当了妇女会长,都不让自己的媳妇姑娘再上农会来。赵大嫂子和白大嫂子,也都不来了。小糜子却联络了十来多个人,“鲤鱼找鲤鱼,鲫鱼找鲫鱼”,她找的尽是她那一号子人。

    小糜子带领这十来多个人,到各家串门,说要“改变妇女旧习惯”,强迫人家剪头发,有不愿意剪的,她们从衣兜子里掏出剪子来,伸到头顶或脑后硬铰。这些在旗的妇女,盘在头顶的疙疸鬏儿给铰了,气得直哭。妇女会又下命令:全屯中年以下的妇女,都得穿白鞋。底儿薄的贫农家妇女,夏秋两季,都是光着脚丫子,命令一下,说要穿白鞋,都没白布,又没工夫做鞋帮,也有逼得淌眼掉泪的。

    今年铲地时,全屯男女都下到地里,铲地薅草。张富英跟小糜子像地主查边1似的,在地头地脑,转了几转,就走进榛子树丛里去了。好久才出来。

    1农民在地里干活,地主到地边来查看,叫做“查边”。

    小糜子跟张富英胡闹的风声刮到了她掌柜的耳朵里。他跑到农会来吵嚷,给李桂荣揪住,一股劲打了二里地,旁人都看不下去。

    李桂荣在农会的房门口,贴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闲人免进”,要是还有人进来,李桂荣就说:“丢了东西找你”,这么一来,人们除了起路条,都不上农会。

    李桂荣在农会上屋的门框上,又贴上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主任训话处”。十天半月,强迫老百姓集合到农会的院子里,听张主任“训话”。有一回,老孙头也给拖去了。张富英“训”完问道:“我说的话,都听懂没有?”

    大家伙怕找麻烦,耽误下地,随口答应道:“听懂了。”

    张富英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你知道我说的啥?”

    老孙头仰起脸来说:“谁知道你说的啥呀?”

    大家都哗哗地大笑起来,张富英气得瞪眼粗脖的,使劲往老孙头身上踢一皮鞋。

    萧队长这回又回来了。张富英一宿没有合上眼。第二天,小鸡子才叫,他翻身下炕,跑去找人。他说:“工作队来,要吃要烧,得大家伙供给,可不敢叫他们在这儿呆长。大伙加小心,不能乱说,招出是非,不是好玩的。咱们农会平日就是有些不是,一个屯子里人,有话好说。屯不露是好屯,家不露是好家。他们要问啥,啥也别说呀。”张富英串完门子,回家来时,经过公路,只见屯子里的男女从四面八方,三三五五,说说笑笑,往农会走去。张富英的心蹦跳着,两脚飘飘了。天正下着清雪,雪落在他的脑盖子上,随即化成水,像汗珠子似的,顺着他的发烧的脸庞,一径往下淌。

    2

    屯子里人听说萧队长来了,早起纷纷都上农会来。东方才放亮,看人还不真,农会的院子里,黑鸦鸦的一大片,尽是来看萧队长的人。老孙头和一个精壮小伙子走到前头,迈进里屋,这小伙子是参军去了的张景祥的兄弟张景瑞。他才十八岁,个儿长得高,力气大,干活一个顶个半人。他家是军属,却不要屯子里老百姓优待,自己把地侍弄得好好的,今年的苞米数他家最好,粒儿鼓鼓的,棒子一尺左右长。他戴一顶狗皮帽,打头迈进里屋来。萧队长还躺在炕上。张景瑞笑着说道:“还没起来呀?可真是睡过站了。”

    张景瑞一面说,一面走近炕沿,要去叫醒萧队长。老孙头慌忙阻挡他说道:“别忙,叫他再躺一会。黎明的觉,半道的妻,羊肉饼子清炖鸡。”

    “什么妻呀鸡的?”萧队长翻身起来,一面说,一面把棉袄披上,腿脚还是笼在被子里。这时候,人越来越多,里屋外屋,炕沿地下,挤得满满堂堂的。萧队长穿好棉袄,转过身来穿他那条延安带来的毛裤的时候,他抬眼望望,都是熟人,不用和谁特别打招呼。他坐在炕沿,两脚蹬在凳上穿欤b,冲老孙头笑道:“你这老家伙,还没有死?”

    “要是我死了,我老伴早哭到你那儿去了。”老孙头说,还是那样地笑眯着左眼。

    萧队长一面绑欤b绕子1,一面跟老孙头闲唠。赵大嫂子也站在头里,她笑笑说:“一听到萧队长来,咱们小猪倌心都亮了半截了。”男男女女都七嘴八舌地说出他们的惦记和盼念:“吃青2的时候,就盼你来呀。”

    “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来你。咱们寻思,萧队长才进了城,就忘了咱们元茂屯的老百姓了。”

    1一头垫在欤b里,一头绕在脚踝周围的白布。

    2吃青苞米。

    萧队长笑着说道:“那哪能呢?多咱也忘不了呀。”

    欤b穿好了,他从角落里提溜出一个脸盆正要上外屋舀水,在门口碰到白大嫂子。她站在门坎上,倚着左边的门框,疙疸鬏儿剪掉了,像黑老鸹的羽毛似的两撇漆黑的眉毛的下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萧队长,露出想要问啥的样子,萧队长却先张口了:“大嫂子你好,白大哥调双城公安局工作去了。他老惦念你呀。”

    白大嫂子噘着嘴巴子说道:“他才不会呢,他老是一迈出门,就把人忘了。”

    萧队长笑着,正要往下说,听见院子里车轱辘响动,他随着众人,走到外屋的敞开的门口,往外望去,老田头赶一挂铁轱辘大车,拉一车木柈子来了。他喝住马,往正屋走来,把手里鞭子搁在房檐下,跟萧队长招呼,一面进屋,一面说道:“怕你乍一来,缺柈子烧,给你拉一车来。你先烧着,烧完再去拉。咱们这靠山屯子,没啥好玩艺,柈子有的是。”屋里出来好几十个人,拥到车旁,动手卸柈子。他们把这干榆木柈子码在房檐下,像一列墙似的。雪下着,一会在柈子上盖上菲薄一层鹅的绒毛似的白花花的雪。

    人们就用老田头送来的干柈子,生起火墙来。屋里暖暖和和的。人们都不走,也忘了吃饭。火墙旁的桌子边,炕沿上,到处坐着人。他们有的在试穿萧队长的大氅,有的在摆弄他的手枪。老孙头也挤在里头,瞅着萧队长的漆黑崭新的枪牌撸子,发表评论道:“撸子这玩艺也是按天书造的。”

    张景瑞接口说道:“你还是这迷信脑瓜,有啥天书?还不都是人琢磨出来的。”

    “你说没天书?我问问你,诸葛借风,是不是从天书上学来?”老孙头坐在八仙桌子的旁边,歪着头说道,“还有薛丁山的媳妇樊梨花,能移山倒海,可不也是找着了天书?”张景瑞说他不过,不再答理他,低下头来翻看桌上的书报,翻到《中国土地法大纲》。萧祥从旁边插嘴,指着《中国土地法大纲》笑着说道:“这比天书还灵验,这叫地书,是毛主席批下来的平分土地的书,凭着这书,大伙日子管保都能过得好。”接着萧队长和他们解说《中国土地法大纲》,并且声明:“咱们这一回,坚决按照土地法来做,彻底把封建打垮。封建斗彻底,翻身就能翻好。你们翻身都翻好了吗?”

    听他这一问,大伙都稀里哗啦地吵嚷着,有的诉苦,有的光笑,有的尽骂。谁说了啥,也分不清楚,闹了一会,靠在火墙边的老田头说道:“咱们屯子闹翻身,翻肥了流氓。早先,咱们穷人扛把锄头,给地主拉套,如今换棵扎枪,给流氓拉套。”

    老孙头插嘴:“咱们算是打个兔子喂鹰了。”

    张景瑞也说:“翻身,头年翻了一身棉裤袄,上山打柴火,早挂破了。今年下雪了,连咱们军属的棉裤袄,也不知在哪?地主是长袍短褂,跟早先一样。”

    萧队长问:“他们还吃租子吗?”

    老田头说:“可不吃咋的!他们献几垧坏地,留大片好地。还是租出去,自己是锹镐不动,锄镰不入手。”

    白大嫂子也挤上来说道:“你说的还是他们留的地呢。要是萧队长还不来呀,分劈了的房子地,他们也要往回收。”

    “可不是咋的!”这回答话的,是双目失明的老田太太。听说萧队长来了,她拄一根拐杖,摸进农会。这会子她说:“八月前,韩老六的小点子1江秀英来这大院,站在当院,威威势势叫我们老头好好给她看院子,别弄埋汰了。又说:她家屋顶上,开朵红花,大门外,榆树开白花。世道又兴变,他们还能往回搬。”

    张景瑞说道:“听她瞎造模2!哪有屋顶开红花,榆树开白花的道理?”

    1小老婆。

    2造谣。

    “榆树开白花,我没见着,”老孙头说,“屋顶开红花,倒是亲眼瞅着了,通红通红,像洋粉莲似的。也真是怪事。光绪二十年,老唐家屋顶,也开过红花。”

    萧队长寻思一会,解释道:“也并不怪,风把花籽刮上草屋顶,长出苗来,到时候,就开花了。”

    萧祥说到这,望着瞎老太太,问道:“你怎么搬出去了,老田太太?”

    老孙头代她回答道:“撵大院了。”

    “谁敢撵他们?”

    “屯子里说了算的人。”

    萧队长不往下问,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他问杜善人唐抓子如今在哪里?他们的地都分完了没有?回答不一样,有说分利索了的,也有说没有分完的。老出头坐在炕沿上,跷起右脚,在破欤b头上敲一敲他的烟袋锅子,叹一口气说道:“唉,咱们这位主任一上台,屯子就变了样了。他是心向着地主,背冲着穷哥。斗地主他不上劲,罚个百儿八十的,就挡了灾。斗小闷头1,他就起劲。刘德山是中农,本人出担架去了,家里给踢蹬光了。”

    萧队长问道:“你们这位张主任,算是什么农?”

    “什么农也不是,是个二八月庄稼人2。”

    “他连二八月庄稼人也够不上。”

    1小家伙,指中农。

    2二月八月农村较闲,二八月庄稼人是半二流子。

    萧队长说:“那你们为啥选他呢?”

    老田头说:“斗争东门老崔家,他立了点功。”

    萧队长问:“立了啥功?”

    “起出两个金镏子,六个包拢。”

    “你这么说,开初他还是个积极分子,往后怎么坏了呢?”大伙回答这问题,是各式各样的,有的说:他开首露一两手,是胡弄大伙的;有的说:李桂荣把他引上了歪道;也有的说:他家原来是一个破落地主,这人原来